安妮加快了腳步。


    沈銘抬眼望來,兩個人的視線交匯,都有心神動蕩之感。幾乎是同時,兩人張開了雙臂,擁抱了對方,這是油然而生的默契,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這個擁抱隻有短短的兩三秒,沒有維持很久,卻顯得格外慎重。


    “你來了。”


    “是,我來了。”


    沈銘拉著安妮的手,站到病床邊。


    醫生沒有亂,昏迷的人在清醒前是有征兆的,電視劇裏每個昏迷的病人醒來都是先動手指,張口必先“水”,其實並不然。病人清醒之前會有一段迷糊期,將醒未醒,意識沒辦法控製身體,渡過這段時期後,才是真正蘇醒——葉萱就是如此。


    意識想要掌控身體,卻力不從心。


    安妮忍不住道:“葉伯母,您想想沈銘,您一定可以辦到的,加油!”


    安東尼醫生讚許道:“親人的鼓勵對病人是很重要的,醫學上也有先例,甚至能‘喚醒’植物人狀態的病人。”


    沈銘也知道。


    “從前是我錯了,我不該安排您的人生,您可以自己選擇……看,這裏是好萊塢,您可以追尋自己的夢想,隻要您能醒來!”


    沈銘就是被層層盔甲包裹的人,他看似無所畏懼,卻害怕被葉萱“拋棄”。這些年的努力,是為了讓母子倆過得更好,如果葉萱不在的話,沈銘依舊會無措。


    不管他8歲,18歲,還是28歲,依然會需要母親。


    安妮緊緊握住沈銘的手。


    會有奇跡嗎?


    她沒想過,有一,她能對別人的痛苦和膽怯如此感同身受。可想想,這個“別人”是沈銘呀,願意在水底將空氣瓶換給她的人。


    會有奇跡的,這個世上有太多的事沒辦法用科學解釋,比如她莫名其妙換了個世界,更有個可以真實使用,但看不見又摸不著的金手指。


    如果真的有奇跡的話,安妮希望葉萱能蘇醒,真正的蘇醒。假如是安妮,她絕不希望由其他人替自己報仇,就算是血親後代也不行,安妮會選擇親手報仇虐渣!


    隻有親手虐過渣的人,才會知道那感覺有多爽!


    “伯母,您不想親自拿迴屬於您的一切麽?影迷的肯定,評論界的讚譽,世界影壇的青睞,毫無爭議的獎杯,這些東西,原本就該屬於您呀,您有那麽高的賦,更願意付出十二分的努力,有資格擁有這些!憑什麽,憑什麽要由別人來操縱決定您的人生,應該將成功狠狠甩到他們的臉上,告訴他們,想要阻止您成功,是螻蟻的妄想!”


    安妮這話,是壓在葉萱耳邊的。


    她不咬牙切齒,卻將一段話的跌宕起伏。


    這亦是安妮的心聲。


    因為她就是這樣做的。


    憑什麽呀?!


    別人越想她過得不好,她就越要努力,活成讓對方仰望的模樣。安妮“醒來”時並不驚慌,就是這個原因,無論在哪個世界,她都會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什麽心機、手段、技能,誰生就懂麽?


    還不是一次次“實戰”裏練出來的,被別人坑多了,也就學精了。


    “伯母,您可以辦到的,這不僅僅是為了您,也是為了沈銘……他現在還背負著私生子的名頭,沈家看他現在出息了,可笑的是又想將他叫迴去做牛做馬為沈家貢獻,您真的舍得嗎?”


    葉萱的眼皮動的厲害。


    安妮這話,大概真的戳在了葉萱的心窩上。


    ——就像安妮的那樣,憑什麽啊!沈華林不是她想嫁的,對方如何對待她,葉萱很漠然。但他們不該這樣對待沈銘,將沈銘由婚生子變成私生子,如今仿佛施舍般,高高在上叫沈銘“迴家”!


    林鳳知道這邊有動靜,也走了進來。


    剛好聽見安妮的話,這些話,也戳中了林鳳的心窩。


    她哽咽著,咬牙切齒著:


    “萱姐,我們要活給別人看看,更要活給自己看!您重新開始演戲,我這把骨頭還能動,還想給您當助理!”


    重新開始!


    我還能重新開始嗎?


    年華不再,已經闊別影壇快三十年,但有什麽關係啊,想要當明星,需要緋聞、外貌、年華、話題等等,可想要當演員,隻需要一顆熱愛表演的心!


    阿銘我能選擇自己的人生。


    安妮我可以用成功狠狠甩在別人臉上。


    林鳳想要繼續給我當助理。


    那我自己呢?


    如果真的那麽熱愛表演,真的有作為母親的責任,這兩者才是淩駕所有人和事之上的存在……我為什麽要輕易拋棄表演,拋棄我的阿銘?


    儀器的峰值在波動,葉萱的情緒顯然很激動。


    “請您為我,也為了自己,再堅持一下,努力一下。”


    沈銘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痛苦和期盼。


    葉萱的眼皮顫動。


    她仿佛用盡了全身努力,睜開了眼睛——自此,當有一個新的世界,等待著葉萱,對?


    ……


    對?


    對呢。


    葉萱醒來了。


    她的高燒退了,顱內的高壓也恢複正常。


    安東尼醫生這是一個奇跡。


    “她的情緒很激動,但是喜悅的,任何一個人渾渾噩噩二十多年再清醒,都該有這樣的激動。沈先生,我想,明年開始我就拿不到您給的讚助費了!”


    安東尼醫生嘴裏著遺憾,語氣裏卻全是喜悅。


    作為醫生來,看見病人痊愈,才是最高興的事。


    沈銘言辭懇切:“謝謝您,幾年來對我母親的幫助,如果沒有您盡心醫治,我母親絕對撐不到痊愈的時間,至於給您醫療團隊的捐贈並不會取消,隻要我有能力,我會持續捐贈,希望可以幫助到更多像我母親這樣受到精神疾病困擾的人。”


    “哦,沈先生,您是一位仁慈大方的紳士,雖然我本人並不信上帝,此刻我也願意向上帝祈求,願喜樂平安與葉女士同在。”


    沒有那個團隊會拒絕捐贈。


    特別是大額的,不受限製的捐贈,就連競選美國總統的人都沒辦法拒絕,不是嗎?


    沈銘和安東尼醫生握手作別。


    他沒有那多麽善心,但沈銘並不缺這個錢,他願意繼續支付,就當做是為母親葉萱買的精神保險。


    送走了安東尼醫生後,才是幾個人的團聚時間。按時差,現在應該是華國的除夕,過了今,就是2018年的新春。除舊迎新,沈銘已經不記得,母子倆上一次如此高興,像個正常家庭般在過華國的傳統節日是何時了。


    大概是他8歲前?


    那時候葉萱的精神狀態還不太糟糕,帶著他躲在陌生的城市,不大屋子,不是特別豐富的物質,卻特別叫人難忘。


    盡管葉萱的身體尚且虛弱,需要花不少時間去調養。


    但她確實“清醒”了。


    比起生活在虛構世界裏的葉萱,她現在的眼神充滿層次,生活不會隻有幸福,去之不掉的痛苦,能叫幸福顯得更加珍貴。


    葉萱想明白這個問題,花了二十多年。


    卻總比一些人從出生到死亡,幾十年人生都活得糊裏糊塗強。


    這個春節,沈銘不僅有母親,也有安妮。


    有林鳳和鄒萍,他身邊重要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他還邀請了助手sam來過年,葉萱的“清醒”,沈銘就算泰山崩於眼前麵不改色,也想和人分享這喜悅。


    等到晚上,還沒有開宴,snow—white又來了葉萱的熟人,戲曲大師蘇辛!


    蘇辛風塵仆仆趕來,是因為葉萱陷入了昏迷。


    老爺子是聽情況很糟糕,接到消息就背著人哭了一場,本來以為要見葉萱最後一麵了,下了飛機卻聽葉萱又轉危為安了!


    等到師兄妹相見,蘇辛見她瘦成一把骨頭,從前對她的惱怒,都變成了歎息:


    “能好好活,幹嘛總想著死呢,現在的日子多好,擱幾十年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時代在變呀。


    戲曲從下九流的東西,變成了國粹。


    雖然不再受追捧,不是仍然有人在堅持麽。演戲就更好了,實力派演員都是老戲骨,偶像明星更是比腦殘粉的親爹媽還重要,蘇辛認為,對葉萱而言,最好的時代來臨了——那就好好活呀,活出氣性來給別人瞧瞧!


    “師兄……謝謝您曾替我照顧阿銘,我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也違背了您的意願。”


    可即便是這樣,您還是在第一時間,趕來把阿銘接走。


    假如她兒子當年被沈家養大,絕對變不成現在這樣,不是多有成就,而是人最根本的東西。


    蘇辛不肯居功:


    “你兒子太聰明了,我可不敢養他,反過來,倒是靠他的辦法,我才能養活梨園一大群人。”


    沈銘給梨園的建議是,固定工資+分成,基本工資看入行的年限給,分成就全看個人的基本功,是否受觀眾歡迎。不過得多富裕,以梨園的收入,登台表演的人在京城也能過上康生活。


    安妮在梨園登台後,梨園戲院更是再次被公眾關注,現在發展勢頭還不錯,願意學戲的年輕人多了,蘇辛最近又撿了兩個新弟子。


    蘇辛見葉萱愛聽這些,就多給她講了講。


    聽安妮登台,造成票友追捧的盛況,就算沒能親眼看見,葉萱都能想象……安妮的沒錯,她應該重新站在戲台上。


    蘇辛很久沒有和葉萱講話了。


    盡管葉萱被沈銘帶出國後,蘇辛每年都會來看她一兩次,但那時候的葉萱,並不算健全的記憶,讓蘇辛麵對她時隻有痛心。


    現在呢?


    葉萱能麵對過去了。


    蘇辛就覺得兩人可以好好聊一聊: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從葉萱醒來,到現在也有大半時間,十來個時裏,她沒有去過多迴憶從前的不順,而是在考慮未來。偌大一個療養院,沈銘隻叫她一個人住在其中,所有的人員配置,都是為她而存在……葉萱並不認為自己需要這些。


    是的,沈銘大概賺了不少錢。


    葉萱想自己還不至於這麽早就過上靠兒子的生活,優渥和舒適,每個人都有權利追求,葉萱不想住在療養院裏,也不想有這麽多人圍著自己打轉,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哄她開心。


    “我應該會搬出去。”


    葉萱與蘇辛交談,其他人本來就注意著這邊的動向,聽到她要搬出去,沈銘拿湯勺的手不由一頓。


    搬出去?


    走到公眾麵前,沈華林遲早會知道,王家也會知道,哪裏還有比療養院更安全的住所?幾年時間,沈銘將snow—white打造成一個銅牆鐵壁的存在,不就是為了保證葉萱不被惡心的蒼蠅打攪麽。


    如果葉萱要搬出去。


    沈銘本來是給安妮盛湯,聞言就停了動作。


    現在還不行,他還不夠強大。


    安妮眼疾手快,輕輕扯了扯沈銘的衣袖。


    ——不要打斷她,讓伯母繼續下去。


    沈銘讀懂了女朋友的眼神,他想起自己在病床前的保證,要讓葉萱選擇自己的人生。沈銘手上的動作略停,將湯放在安妮麵前。


    葉萱出這話,也在觀察在座諸人的表情。


    林鳳是遲疑的,似乎欲言又止,卻沒有打斷她。


    她兒子沈銘也為出言反對,安妮隻差在臉上寫滿“鼓勵”二字,至於蘇辛,也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葉萱仿佛得了支持般,越發肯定自己的計劃:


    “我想搬出去,不一定是留在好萊塢,也可能去紐約租一間公寓,如果有表演的機會最好,暫時找不到合適的角色,我可以去百老匯學表演,我一直向往著那裏……”


    安妮都被葉萱給震住了。


    葉萱今年剛好五十歲,依然還有一顆繼續進步的心。


    林鳳急了:“萱姐,您不打算帶我了?”


    葉萱失笑,“你當然要和我一起去,不過不是當助理,而是當經紀人,阿鳳,你能勝任這個職務嗎?畢竟,我這些年還能演技勉強沒退化,你可是有太多年沒有接觸這行了,整個世界日新月異在變化,你還能適應這個行業的節奏麽。”


    林鳳愣在當場。


    當萱姐的經紀人?


    葉萱離開娛樂圈多久,林鳳就離開多久。是的,葉萱最近幾年又開始“演戲”了,幾年磨一劍,她的演技到了什麽程度不好,起碼基本的表演功底沒生疏!


    可林鳳,當年就是助理,盡管耳濡目染過一些經紀人的手段,30年前的華語影壇哪有現在這麽多講究,有的演員壓根兒沒有經紀人,有戲拍了劇組就直接聯係演員本人,葉萱是因為出道一炮而紅,有人自動找上門來當她經紀人——對林鳳而言,“經紀人”這個職業該幹些什麽她大概知道,可具體怎麽辦,她並沒有把握。


    我能適應現在的娛樂圈嗎?


    林鳳反問自己,一時張口難言。


    葉萱卻渾不在意,“不會也沒關係,我們一起學呀。你看,你四十幾歲了才學外語,不也學會了?”


    沈銘對葉萱要自己去住公寓的事不太讚同,但林鳳給葉萱當經紀人的事,他完全沒有意見。對葉萱而言,經紀人的能力有多強是次要的,最主要是她信任的人。


    如果林鳳都不值得信任,沈銘對其他人更不知道如何評價。


    “林姨,您不用擔心,經濟人很好上手的,您看我也是個經紀人。”


    沈銘不僅是個經紀人,還是個十分優秀的經紀人。


    盡管他是利用“經紀人”當跳板,這麽幾年下來,他可是將這個職業的潛能深度挖掘了。


    “媽,倒是您要出去……”


    安妮不太禮貌打斷了沈銘的話,“正事兒我們都留到稍後再商量,辭舊迎新,這個春節對大家的意義多不同,我很感謝沈銘邀請我來洛杉磯過年,也很高興能見到伯母您,我就以果汁代酒,祝您新春愉快,身體健康,事業順利!”


    葉萱的身體不能喝酒,飯桌上的眾人都陪著喝果汁。


    這個春節,對大家的意義的確不同,他們因為葉萱的原因聚在一起,正如安妮所,有什麽能比慶祝眼下的團聚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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