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弘長身而立,左手掌,右手拳,於身前端正一抱拳,灰袍飄飄,雙瞳蘊盡冬夜景色。


    遊孟哲微微眯起眼,心內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愫,仿佛被這兩名高手的對陣所觸動。


    趙飛鴻持棍虛指,一唿一吸間剛猛氣勢散發開去,庭院內竹葉沙沙而動,雙方都沒有作聲,然而兩道身影一錯,宇文弘與趙飛鴻已衝上前去,戰在一處!


    宇文弘身形掠過,猶如一陣卷地的長風,侍衛灰袍蕩起,趙飛鴻則身與棍合,漫天棍影,瀟灑至極!


    宇文弘雙手指訣戳,抹,砍,劈,擒,掌影猶如穿花蝴蝶,身形在棍風中穿梭來去,飛身躍起時修長身材在半空中旋轉,左手掌刀自右肩至手肘,漂亮地一切!


    “好!”趙飛鴻喝彩出聲,拖棍後退,宇文弘落地時快步一點,緊接著如影隨形追上,右手後發先至。


    雙掌猶蘊乾坤日月,浩瀚星河,一式“太極輪”!


    那一刻觀戰的遊孟哲幾乎屏住了唿吸。


    月夜下宇文弘左掌後翻,右掌前推,一如將萬千世界擒於方寸掌間,揮灑方遒,實乃妙到巔峰!


    同一刻,趙飛鴻以棍撐地,高大身形飛起,掠過宇文弘頭頂,人在半空,反手一棍!


    遊孟哲霎時心跳漏了一拍。


    緊接著宇文弘雙掌錯開,右掌悍然一拍烏金棍,長身躍起,左手並掌為指,探食中二指,朝橫過頭頂的趙飛鴻一勾。


    那一式“天河摘星”妙到巔峰,直取趙飛鴻胸口要穴,仿佛有無數星雲氣海在宇文弘深湛雙目中打旋,趙飛鴻鬆手撤棍,雙掌一攏,拆卻宇文弘堪堪探到自己胸口的一指!


    僅僅是一刹那的交鋒,兩人便即分開,趙飛鴻落地!出腳一踹,烏金棍打著旋飛上半空,探手抓住,正要再發招時,背後風聲作響,橫裏飛來一條凳!


    宇文弘瞬間收掌,遊孟哲吼道:“吃我一凳!”


    “砰”的一聲,條凳攔腰打在趙飛鴻背上,斷成兩截。


    趙飛鴻:“……”


    宇文弘也不出手,便這麽靜靜站著。


    遊孟哲看了片刻,偷窺趙飛鴻臉色,本以為他直挺挺站個幾秒,會忽然口吐鮮血撲倒下去,然而等了許久,意料中的事情沒有發生,偷襲失敗。


    遊孟哲左右看了看,到院角提起一個甕,吼道:“給我躺了!”繼而掄起那個甕朝趙飛鴻頭上驚天動地的砸去。


    趙飛鴻看也不看,伸出一手抓著遊孟哲手腕,遊孟哲登時被製住,動彈不得。


    “宇文弘。”趙飛鴻道:“這些年裏,你看遊孤天把他教成了什麽?”


    宇文弘沒有說話,趙飛鴻將遊孟哲輕輕推到一邊,冷冷道:“你與他如父如兄,如師如友,看著晴兒的孩子被玉衡山墨似的染缸弄成這副德行,成了天底下人人不屑的陰狠小人,她在天之靈,難道會心安?!”


    宇文弘道:“晴姐願意留在玉衡山,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趙飛鴻:“你在動手的那一刻就輸了。”


    宇文弘:“是的,我輸了。”


    趙飛鴻收棍,宇文弘收掌。


    “不會吧!”遊孟哲慘叫道:“這才打了幾招啊!”


    宇文弘道:“我不是他對手,還是差一點。”


    遊孟哲:“再來,剛才的不算。”


    宇文弘道:“打不過就是打不過,隻差一點,也是一點。”


    趙飛鴻不再言語,轉身迴房,遊孟哲整個人就蔫了,問:“那怎麽辦?”


    宇文弘招手示意遊孟哲過來,遊孟哲莫名其妙過去,宇文弘抬手把他抱在身前。


    遊孟哲:“??”


    月夜下,遊孟哲與宇文弘的影子疊在一處,宇文弘低下頭,緊緊抱著他,說:“我與孟哲這十六年裏,從未朝向。”


    趙飛鴻在房內冷冷道:“所以你愚蠢至極!遊孤天不過是想利用他,如今養大了,是用的時候了。他隻是一張白紙,遊孤天怎麽教他,他就怎麽做,你為何不予以阻止?”


    宇文弘道:“他是孟哲的爹。”


    趙飛鴻沒有再說話,宇文弘歎了口氣,拉著遊孟哲的手,轉身出門,遊孟哲以為要帶自己走,未料宇文弘卻和遊孟哲在趙宅門外並肩坐了下來。


    “我想迴滄海閣一趟。”宇文弘看著遊孟哲,認真地說。


    遊孟哲茫然道:“為什麽?”


    宇文弘說:“你先跟著他學,他不會害你。”


    遊孟哲道:“哎你就這樣不管我了啊!起碼留下來陪我劈柴說說話吧!”


    宇文弘想了想,沒有迴答,片刻後把遊孟哲摟在懷裏,摸了摸他的頭,說:“我得先上玉衡山,再迴滄海閣,把你娘的東西送迴去。告訴她們你在這裏。”


    遊孟哲道:“送迴去給誰?告訴誰?”


    宇文弘:“你外婆。”


    遊孟哲若有所思點頭,宇文弘道:“現在我打不過他,但下次來能帶你走。”


    遊孟哲無精打采道:“好罷。”


    宇文弘說:“明年八月十五前一定迴來。”


    遊孟哲可憐巴巴道:“那你去罷,千萬迴來接我啊。”


    宇文弘點了點頭,從懷裏摸出一個石頭做的小狗,放到遊孟哲手裏,說:“這個給你。”


    遊孟哲隨手接了,隻覺好沒意思。


    房裏趙飛鴻聲音又道:“你留下,我也看不住他。”


    宇文弘說:“我很快迴來。”說著起身,離開趙宅。


    烏雲飄來,掩蓋了月亮,遊孟哲呆呆看著宇文弘離開的身影,忽然心裏就有種莫名的失落感,那是什麽感覺?仿佛心裏被帶走了什麽。


    宇文弘伴隨著他長大,雖從現身那天起,他們真正隻認識了不到五天,然而遊孟哲卻覺得這人在他的生命中已占據了一席之地。


    他很年輕,年輕得甚至看不出是三十來歲的人,俊秀幹淨,像個二十出頭的少年,正如遊孟哲的兄長。


    兩人走在一起,隱約也有點兄弟感。


    “因為他是你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趙飛鴻仿佛察知遊孟哲所想。


    遊孟哲道:“我有爹呢!他說我還有個外婆。”


    趙飛鴻隨口道:“那算不得爹。”


    遊孟哲好生惱火,隻得悻悻迴去睡覺,預備明日再起來劈柴,這慘無人道的日子,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從此遊孟哲百無聊賴,白天練功劈柴,晚上翻書,隻覺比起玉衡山的日子,就像是從一個牢房逃到另一個牢房。


    時值歲末,揚州冷了下來,遊孟哲忽然就想起和餘長卿的開春之約,朝趙飛鴻提及,趙飛鴻答道:“人在江湖,何必與朝堂中人勾搭在一處?”


    “話不是這麽說啊……”遊孟哲道:“君子言而有信不是?”


    趙飛鴻道:“開春後我要上京一趟,到時會帶你去。”


    遊孟哲又沒了辦法,趙飛鴻除卻指點他劈柴練字,逐漸也教給他一些拳腳功夫,更折了根竹竿給他當棍使。


    遊孟哲何時學過這武技?先前在魔教總壇裏,幾乎沒接觸過劍招劍訣,隻單修一個轉陽功,白天起床,晚上睡覺,各練一次真氣,循著體內經脈路線走完便算。開始跟著趙飛鴻學棍法還有點新鮮,然而學來學去都是那幾招,不到三天就沒了興頭。


    趙飛鴻一手烏金棍耍得大開大闔,已隱有大巧不工,大道無形,天人合一的境界。然而到了遊孟哲手裏,竹竿舞得像根晾衣叉,笨手笨腳,全無意境。


    “我從前是用劍的。”趙飛鴻道:“師父去世後才改用棍。”


    遊孟哲沒好氣道:“哦。”


    趙飛鴻:“棍,是天底下少有的陽剛之兵,隻退敵,不殺敵。陽極轉陰,剛極化柔,你為人乖戾,要時刻謹記亢龍有悔之道。剛猛路子到了盡頭,才能化解你的戾氣。”


    遊孟哲:“哦——”


    趙飛鴻見遊孟哲有氣無力,料想心思全不在這上頭,便隻得收棍道:“今天就到這裏,去看書罷。”


    遊孟哲馬上把晾衣杆一扔,蹦躂著跑了。


    趙飛鴻搖頭苦笑,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拜他為師,偏生遊孟哲就這副德行。竹竿也是他特意為遊孟哲削製,竹竿柔韌,能以遊孟哲真氣操控,若認真學,當可循序漸進,學成一代宗師,以練武悟出剛柔並濟的門路,正是“化百煉鋼為繞指柔”的至理。


    得怎麽想個辦法,讓遊孟哲苦練才行。


    遊孟哲此刻想的卻又是另一件事——趙飛鴻的武功太也霸道,若能把他給雙修了,他的體內就能得到趙飛鴻的真氣。


    而得到了趙飛鴻的真氣,就能順利衝穴!


    宇文弘比起趙飛鴻,武功稍差了一點,先雙修趙飛鴻,得到他的真氣,再與宇文弘雙修,就能讓宇文弘也有趙飛鴻的真氣。


    但這麽一來,趙飛鴻也得了宇文弘的真氣,於是兩人又半斤八兩了,遊孟哲陷入了一片混亂中……不對,跟趙飛鴻雙修兩次,和跟宇文弘雙修十次,效果一樣麽?


    應當不一樣才對,理論上跟誰雙修得多,那人就得到的多……遊孟哲心想,如果自己與趙飛鴻日以繼夜地雙修,得到大量他的真氣,說不定也能和他打個平手。


    遊孟哲準備開始下手了,但要怎麽下手是個難事,趙飛鴻勢必不可能躺倒就範隨他反複騎。難度在他實行過的計劃中乃是曆來之最。


    遊孟哲開始對著趙飛鴻的身材不住比劃,心想勒住這裏,又扣住那裏……趙飛鴻這些日子裏著實教了他些許拳腳路子,但遊孟哲壓根沒認真學,自然也就零碎得了個三腳貓功夫,拿這手去對付趙飛鴻,多半不成。


    趙飛鴻提著件東西進來,站在門外,遊孟哲馬上收拾心情,問:“怎麽?”


    趙飛鴻道:“出去走走。”


    遊孟哲莫名其妙,見趙飛鴻手上是條圍巾,哪來的?隆冬臘月,外頭甚冷,遊孟哲搓著手過去,趙飛鴻抖開那圍巾,讓他戴上。


    恰好合身,遊孟哲逾發奇怪,跟著趙飛鴻出去,午時剛過,外頭冷冷清清,沒幾個人。趙飛鴻在街頭停下,馬上有人招唿道:“飛鴻,來來,這你小徒弟?”


    遊孟哲從不叫趙飛鴻作師父,趙飛鴻也不勉強他,接過那男子遞來的一個大紅燈籠。


    “怎麽街上都沒人了?”遊孟哲問。


    “今天是年三十,都迴家做年夜飯去了。”那男子是本地員外,笑道:“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來,飛鴻幫咱們掛上。整條街都麻煩你了。”


    滿街的三層店鋪正等著掛除夕夜的燈籠,一大堆燈籠摞在當地豪富家門口。


    趙飛鴻快跑幾步,單手拖著燈籠兩步躍上二樓勾簷,朝三樓穩穩一鉤。


    “好!”遊孟哲動容道,隨手撿起一個燈籠,身輕如燕,在半空中旋身,掛上另一個,撲剌剌落下。


    趙飛鴻一腳踢起燈籠,遊孟哲飛身躍起,於高處轉身截住,掛上,沿街百姓有不少抬頭張望,紛紛拍掌。


    趙飛鴻隨踢隨勾,遊孟哲一路飛簷走壁地過去,把整條街的燈籠逐一掛好,那手輕功引得街上行人大聲喝彩。


    遊孟哲落地迴來,看到個瞎子,想起張遠山,又問:“對了,那啞巴呢。”


    趙飛鴻說:“他在京師,年後再帶你去看他。”


    不到半個時辰,滿街燈籠掛完,員外不住口稱謝,把一個紅封兒塞給遊孟哲,趙飛鴻忙謙讓,不肯收謝禮。


    “彩頭彩頭。”那員外笑道:“小孩子,領個錢算不得什麽,拿著就成。”


    遊孟哲不知推好還是收好,趙飛鴻道:“既是給你的,便收下,道個彩頭。”


    遊孟哲說了句萬事勝意,趙飛鴻又帶著遊孟哲一路走。


    “這圍脖你買的?”遊孟哲戴著毛茸茸的圍脖,隻覺十分暖和,還是嶄新的。


    趙飛鴻點頭不語,負手走過長街,街市上早早就收了攤,唯有酒肆和賣年貨的鹵味店開著,生意還不錯。


    遊孟哲過了這些天,也不怎想跑路了,反正住哪兒都是住,趙飛鴻除卻督促太嚴,為人師表,倒也是個不錯的伴兒,閑談時更熟知天下事。


    遠至江湖,高到廟堂,趙飛鴻談到大虞之事向來了如指掌,那些是遊孤天很少說的。若不老盯著他練功,平時說說話也不錯。


    較之留在玉衡山上,當個眾星捧月的少主,反而還是呆在趙飛鴻家裏更為愜意,也更為自在。


    “我來罷。”遊孟哲倒了倒紅封,倒出兩錢銀箔,拉著趙飛鴻讓他站出來點,湊到閣窗去買肉,迴頭問:“買多少?”


    趙飛鴻莞爾,說:“切二兩豬耳朵,拚點羊雜牛肝,再打一斤女兒紅,五花腩肉也來點。”


    “熏雞也不錯。”遊孟哲看得食指大動,口水長流,趙飛鴻道:“夠了,留著你買點鞭炮玩罷。”


    遊孟哲擺手,清湯寡水過了好幾個月,連熏雞帶板鴨,豬耳腩肉,買了一大堆,內裏給了個食盒,趙飛鴻提著女兒紅,遊孟哲捧著食盒,笑道:“走罷。”


    趙飛鴻看著遊孟哲,仿佛有那麽一刹那的恍神。


    遊孟哲:“?”


    遊孟哲正要迴家預備暴飲暴食,趙飛鴻忙道:“不,不迴家,跟我來。”


    兩人一路出集市,市口處擺了七八攤賣鞭炮,焰火的,四處炸來炸去,小孩子們大聲叫嚷,買了就在泥地裏放,其樂融融。


    遊孟哲不住躲讓,見趙飛鴻與攤販討價還價,買了些鞭炮焰火,要到幾炷香,攤販還抓了把散炮給遊孟哲,走出硫磺味兒撲鼻的市口,趙飛鴻帶著遊孟哲下江。


    “過完這趟可就迴家吃年夜飯嘍。”艄公道:“不等人嘍,想好。”


    趙飛鴻提著酒道:“不妨,待會我們沿蘆橋走迴來。”


    那老艄公眯著眼,點了點頭,兩人站上渡板,艄公持篙在河邊一點,滑向河心。


    冬日裏,天際灰蒙蒙的陰,兩岸群山青翠,河中蘆葦叢生,視野開闊,卻帶著隱隱約約的蒼涼,亭縣中鞭炮聲,笑聲漸遠去。


    艄公端詳遊孟哲,忽道:“小兄弟,你從前是不是也坐過我這舢板?”


    遊孟哲茫然道:“沒有。”說著看趙飛鴻。


    趙飛鴻笑了笑,並不答話。


    舢板靠岸,又撐走,趙飛鴻走上高處,山上飛來白色紙錢,打著旋蝴蝶般散向河心,坡頂有個亭,亭裏一張石桌,三張石凳,趙飛鴻將酒朝桌上一放,示意在這裏吃。


    遊孟哲站了一會,頓覺心胸豁然開朗,繁華亭縣籠著一層喜洋洋的煙霧,收於眼底。


    “吃罷。”趙飛鴻分了筷子,兩個杯,倒酒。


    遊孟哲:“怎不在家裏吃,跑這處來。”


    趙飛鴻說:“當年你娘從東海過來,就來過這裏。”


    遊孟哲幡然醒悟,那艄公多年前載過的,正是俞晴?!


    趙飛鴻又漫不經心道:“那年我與遠山,晴兒,就在此喝的酒。”


    遊孟哲心裏登時感慨萬千,趙飛鴻舉杯,二人互碰,遊孟哲喝了酒,眼睛微微發紅。


    “你長得不像你爹。”趙飛鴻道:“不討人厭。”


    遊孟哲笑道:“我爹也這麽說過。”


    趙飛鴻道:“也好,你若長得像你爹,趙某說不得就沒給你好臉色看了。”


    遊孟哲樂了,說:“我像我娘。”


    趙飛鴻眯著眼,答道:“七分像,餘下三分,也不知像誰。”


    遊孟哲道:“總之不會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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