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沃立以北的地段有條河,從艾歐尼亞山脈頂上流淌下來,綿延曲折行過大半個艾歐尼亞,奔騰往西,直入汪洋大海。每逢隆冬臘月,河麵結冰,最厚的地方足有尺餘,凡人車馬行走其上也能穩穩當當。河岸兩邊栽有胡楊林,不高,不大,枝杈繁茂,便站在樹下抬頭瞧去,也是脈絡交錯的模樣,別有一番風味。到了下雪的時候,就更加好看,言說銀裝素裹,分外妖嬈,不外如此。


    一口熱氣吐了出來,變作白霧,比起年前皮膚要黝黑了許多、體格也健碩了許多的蘇木踢開堆在跟前的雪人,臉上寫滿了嫌棄。


    也不知道是誰堆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難看得要死。


    蘇木當然不會承認是自己堆的。


    在這兒已經待了好些天了,卻別說辦事兒,蘇木到現在是連那民兵團體的首領都沒能見著。就隻靠近過去,哨崗的民兵輪班交換,時刻有人,都是警惕得過分,遠遠瞧見了來人就唿喝著報上姓名來曆和目的,再一聽說自己是代表反抗軍來的,後麵的話也不必說了,直接彎弓警告,不許靠近。


    興許是因為納沃立兄弟會幾度派出刺客暗殺那位首領的緣故,連帶著的,哪怕反抗軍的名號都不管用。


    可惜蘇木先前不知道,如今已經表明了身份,哪怕哨崗輪班之後再去,是話都來不及說上一句,一支利箭就會直接插在腳底下,稍有誤差,就得見紅。如此幾次過後,蘇木隻能退而求其次,在河對岸暫且停下,遠遠地瞧著,等著什麽時候見了那位頑固的首領大人從營地裏走出來再過去。思來想去,這已經是唯一的辦法,起碼還能見個麵,運氣好了更是能夠說些話,總比麵都見不到,連那民兵團首領的模樣也不知道得強。再不濟,就等納沃立兄弟會派來個厲害點兒的刺客,到時候這民兵團體的營地裏一片大亂,便趁虛而入,也不失是個好的選擇——卻也隻是想想罷了,不切實際。


    掐著手指頭算一算,這已經是第六天了。


    最多再待一天就得走了,來了這地方,除非是迴去反抗軍,否則不能多待。


    旁邊的胡楊樹枝杈上還掛著一坨熏烤好了的鹿肉,是蘇木前些天獵殺迴來的,一次吃不完,就仗著氣候嚴寒,掛在樹上也不會壞。什麽時候想起來了,就切一塊兒下來,化雪成水洗一洗上麵熏烤時留下來的灰痕,然後直接丟進嘴裏。


    以刀作劍,閑著沒事兒練一練這一年於廝殺當中琢磨出來的滾劍式,是個近乎於連環刀連環建的招式,一招接一招,順勢而成,講究一口氣,隻可惜到現在也沒個確切的定招,蘇木就美其名曰重意不重形,懂了其中的道理就是大成。除此之外,再就是渾元樁,還有從克裏斯那兒學來的走樁和其他一些拳腳功夫。


    這一年多的時間四處遊曆,一方麵是因為斯維因一直沒什麽太大的動作,而納沃立的局麵也因為蘇木的關係保持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上,大大小小的碰撞不斷,卻從來都沒出現過什麽足夠改變局麵的動蕩,蘇木就不再過問,安心尋找亞索的下落,順便錘煉劍術。另一方麵,有著克裏斯這麽一個精通各種拳腳兵器功夫的大師在身邊,不從他身上撈點兒好處迴來,怎麽想都是虧的。一年多時間,練劍為主,渾元樁為輔,拳腳功夫更是雜七雜八的學了不少,談不上樣樣精通,可四處遊曆的情況下就免不了遇見些意外廝殺,用克裏斯的話來講,就是經曆過血與火的錘煉,本事才是自己的本事。對於那些個雜七雜八的東西,蘇木也來者不拒,按照大道理來講,就是殊途同歸。不管練的是些什麽,到最後都是練在自己身上,否則真要遇見什麽狠角色,萬一被打掉了自己手裏的刀劍,豈不是要束手待斃?


    一類精,觸類旁通,學起來也輕鬆,懂點兒皮毛就行,不費時間,反而義理相近,互有照見,畢竟都是手戰之道。


    功夫無外如此。


    何況老話也說得好,技多不壓身。


    隻是素馬長老教導,練劍十年,才敢自稱入門,蘇木無法反駁,覺得有些誇張,切如今學了這些個雜七雜八的本事在身,反而有了些明悟——不是非得練劍十年才行,大道多講殊途同歸,十年練劍,練的其實是自身,不是劍。真要講練劍,這其中的道理,怕是得練上一輩子都未必敢說全然懂得。


    也正是因此,蘇木練劍,練的都是基礎的東西,最開始練的是什麽,現在練的就是什麽,講究一個熟能生巧。至於劍招劍法那些個花裏胡哨的東西,也都是從基礎裏脫身而來,沒找到合適的之前就沒必要要求,有一個連招都沒有的滾劍式夠用就行。


    偶爾閑下來,尤其近幾日練劍的時候,蘇木總是在想,自己這麽練劍是不是在追尋一種極為高深的道理,什麽大道至簡,什麽返璞歸真,他是越過了中間的過程,直接走了至簡歸真的路子。倘若真是,得再練多久才能一劍橫斷山河?


    到頭來隻是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要是猴子在這兒,還能問上一問,那猴子倘若心情好了,就能給個說法兒出來。可惜自從上次在博爾基裏見過之後,那猴子就再沒出現過,也沒再鬧出什麽大事兒。而真要說起猴子鬧出的大事兒,蘇木在今年梅雨季的時候又去過一趟尚讚北沿,見到了那條深不知幾許溝壑大江,真個波濤洶湧如虎跳,氣勢磅礴似龍遊。據那猴子所說,這是一腳踩出來的,蘇木沒敢告訴別人,生怕被人冠上個說大話不要臉的名頭,也就自己一個人在心裏頭想想,可後世隻怕要把這事兒當作千古不解之謎。再遙想幾分,此後過了數百上千年,是不是也會有典籍記載道:“尚讚北沿原有山脈矗立,名曰如何如何。公曆某年某月,兩地戰亂,生靈塗染,致使天怒之,則土地推移,平山成海...”。而那在猴子的說法當中,是挑釁了他威嚴的小小遊神若是見著這些,又會作何感想?


    不知,無謂。


    “也不知道大聖怎麽樣了。”


    蘇木長歎一聲,收斂了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把手裏最後一點兒熏烤好了的鹿肉丟進嘴裏,起身走向河岸。


    冰麵凍結的河岸對過,遊蕩巡邏的士兵見著蘇木的身影,立刻駐足,一隊十人,十把弓弩就全部對準過來。雪過天晴,萬裏無雲,燦燦陽光下,寒芒畢露的箭矢熠熠生輝。


    “我不過去!不過去。”


    蘇木連忙舉手,訕訕一笑,退後幾步。


    這些家夥可是把他當成了仇人一樣,見著蘇木重新退到對過的胡楊林裏,這才放下弓弩,又停留片刻之後才終於離開,繼續巡邏。


    在蘇木來到這附近之前,納沃立兄弟會那邊曾一連數天,每天都會派出至少一位,至多三位刺客,前來暗殺這民兵團體的首領。也正因此,如今的這個民兵團體不僅是要防備諾克薩斯人的暗殺,還得警惕來自兄弟會的襲擊。到如今,這民兵團體的營地裏,已經變成三步一崗,十步一哨,再想要悄無聲息地靠近那位首領,比起登天還難。


    時運不濟!


    蘇木惡狠狠地咬著牙關罵了一句什麽,卻也沒什麽好的辦法,隻得悻悻然迴去自己的臨時營地。


    這些天的風餐露宿,可是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且不談氣候嚴寒,就說明裏暗裏的,蘇木已經幫那位還沒見過麵的首領大人解決了好幾個來自諾克薩斯的暗殺刺客。盡管蘇木也曾試圖利用這些送上門來的禮物叩開民兵團體的大門,可惜一直沒能如願——這些人是怎麽都不肯再相信反抗軍和兄弟會了。


    但真正對那位首領大人動手的,除了諾克薩斯之外,就隻有兄弟會的激進派而已。據蘇木所知,博伊甚至為此在兄弟會的營地議事廳裏毫無形象地破口大罵。可兄弟會內部本就魚龍混雜,難以統禦,尤其一年前加入兄弟會的唐納修,如今更是成了激進派隱藏暗中的重要成員之一,地位尚且不知如何,卻絕對不容忽視,或許這家夥也有些別的目的,例如把博伊拉下馬來,然後自己頂上之類的,是手段層出,就讓原本便不怎麽和諧的兄弟會更加搖搖欲墜,甚至隱隱有了些分裂的痕跡——基於目的相同,哪怕是激進派也都明白,隻要不耽擱兄弟會和反抗軍的聯盟大事,反抗軍就全然不管不顧,更何況那分裂也隻是表象罷了,博伊還是有些手段的。而蘇木也曾想過利用一些小聰明來促進兄弟會的分裂,但博伊這人確實不好對付,仍舊把兄弟會牢牢掌控在手裏,又要在無礙聯盟大局的前提下進行作為,著實有些難了,就隻得無奈放棄。


    而且瞧著最近幾天所見的情形,兄弟會的激進派一直沒有什麽動作,似乎已經放棄了暗殺那位首領的打算,蘇木就知道這應該是博伊的手筆。


    但反抗軍兄弟會聯盟和民兵團體的局麵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如今就不隻是博伊頭疼,蘇木也跟著一起頭疼。


    “那個詞怎麽說的來著?自食苦果?”


    蘇木自嘲一笑,瞧了眼被踢散了的雪人,發呆片刻,又開始動手準備重新堆一個出來。


    ...


    “我相信過你,艾瑞利婭!”


    男人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臉色猙獰。


    “我們都相信過你,你會選擇一條正確的道路。”


    “上次那個人可不是這麽說的。”


    艾瑞利婭穩穩地保持著架勢,低頭看向這個兄弟會的信徒——他跪在泥濘中,身體被利刃洞穿了很多次,一個又一個血窟窿讓他看起來格外淒慘。


    嫣紅的鮮血在雪地裏暈染開來。


    “他說我給你們指明了道路,還說,如果我不肯帶領艾歐尼亞,就讓兄弟會來。”


    艾瑞利婭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意。


    因為那句話,她曾經迷茫過一段時間,但那隻是曾經,而不是現在。至於現在?她已經找到了自己真正要走的路,不是和兄弟會聯合,而是反抗侵略以保護家園的意誌,用破碎的家徽變成的銳利武器,染血證之榮耀。


    就跟反抗軍在做的那些事兒一樣,拯救艾歐尼亞,而不是像兄弟會一樣,試圖改變艾歐尼亞。


    “你?嗬...”


    男人冷笑一聲,勉強站起身子,咧開嘴巴,染血的牙齒格外嚇人。


    他胡亂地抹了把嘴上的血跡,反握著匕首。


    “我沒那麽虛偽!真正能夠帶領納沃立的,隻有兄弟會!”


    “你和之前那個人所堅信的東西不一樣,我大概可以表示理解。”


    艾瑞利婭輕輕搖頭,鋒利的刀刃懸浮在她的身後。


    “大同小異,你們,還有我們,都是為了艾歐尼亞。”


    “你們?我不知道你們怎麽樣,但我知道你這麽做就絕對不是為了艾歐尼亞!”


    男人大聲地嘶吼起來,雙眼猩紅地盯著眼前的女孩。


    她的年齡很小,十二三歲的模樣,卻統領著如此一個龐大的民兵團體。盡管男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諾克薩斯入侵的腳步會一再拖延,但他很清楚,有太多從北方那些城鎮省會趕來的人都被吸引加入了這個團體,而不是加入兄弟會,更不是加入反抗軍。


    她是三足鼎立下的第四人!


    博伊會長說過,如今的局麵正好,不容再出現第四者,否則艾歐尼亞分裂過甚,將無可挽迴。


    “你不是為了艾歐尼亞...”


    男人重複了一遍,還有句話沒能說出來,然後顫顫巍巍地踉蹌一步,已經活不了了。


    艾瑞利婭多看他一眼,眼神稍黯,而後輕輕搖頭。


    她轉向一側,刀刃齊出,劃出一道死亡的弧線,輕盈幹脆地切過了他的身體,仿佛是為了自我防衛一樣,結束了他的痛苦。


    一個簡單的轉身,極盡優雅的一步,所有的刀刃便迴到了她身邊。刀刃沾著血跡,男人的屍身向前無力地撲倒。


    “願萬靈予你安息。”


    艾瑞利婭說道,然後將家徽破裂而成的利刃聚攏到麵前。


    民兵團的一個將領走上前來,遞出一塊沾了水的破布,還有一個盛滿了水的木碗。艾瑞利婭每次都會在利刃染血之後將其清洗幹淨,這個過程似乎已經成了一個儀式,隊長深知她的這個習慣,也有些放心不下她的安危,所以一直在旁邊看著。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想代替這個太過年幼的首領大人來承擔這些罪孽,但她不許他靠近,更不許他動手,每一個來自兄弟會的刺客同胞,都是由艾瑞利婭親自解決。


    她孤身一人承擔了這份痛苦。


    “剛才負責巡邏的士兵來報,河岸北邊的那家夥還沒走。”


    隊長輕輕開口。


    聞言,艾瑞利婭接過破布和木碗的動作稍稍一頓,然後輕輕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繼而轉身走向主軍帳。


    “讓他過來吧,現在的我,可以跟他談談了。”


    ...


    有時候蘇木也在考慮,是不是自己真的應該給反抗軍那邊報個信兒,告訴他們自己就在這附近,然後叫來更擅長隱匿前行的阿卡麗凱南直接把那位首領大人綁出來。但這事兒想歸想,真要這麽做了,隻怕是會被博伊那個混蛋笑掉大牙。


    反抗軍還不知道蘇木迴來的事兒。


    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三足鼎立的局麵固然穩定,可穩定的時間長了,就更容易導致彼此三方的細作潛入。行蹤暴露給諾克薩斯不是什麽太大的問題,畢竟諾克薩斯的眼線廣布,無論去哪兒,沒了反抗軍跟影流的合作之後,暴露行蹤就是必然的情況。而隻需要應對諾克薩斯的暗殺襲擊還行,卻一旦多了納沃立兄弟會的某些人,情況就未必好說了。


    如果是跟洛霞克裏斯他們待在一起也就不必擔心,可蘇木現在畢竟是孤身一人,又格外地靠近納沃立。


    怕的不是博伊,而是唐納修那個自詡聰明卻又不足夠聰明的家夥。


    一旦自己遭逢意外,可以借機生出的事端就太多了,便隻說斯維因,就可以把罪名誣陷到兄弟會身上。屆時,真要說反抗軍和兄弟會徹底撕破臉皮倒也不至於,卻難免會出現更大的嫌隙,被諾克薩斯見縫插針。尤其阿卡麗凱南易大師,包括菲茲和早已經醒過來的奧拉夫幾人,或許他們礙於大局不會有什麽明顯的動作,卻暗地裏就不一定好說了,再進一步考慮的話,影響不可謂不大。


    可即便是如此慎重,也難免斯維因已經開始借機搞出一些小動作。


    一旦出事,到時候他和博伊都得為此感到頭疼。


    “此地不可久留啊。”


    蘇木長歎一聲,瞧了眼跟前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雪人,一臉嫌棄地扯了扯嘴角,然後端起怒容,一腳下去就把它踹了個七零八落。


    “真他娘的...呸呸呸,可不能跟著克裏斯那個渾人學壞了,掌嘴!”


    啪的一聲,那比起一年前要黝黑許多的臉上就多了道五指清晰的猩紅掌印。再之後,蘇木動了動嘴角,捂著臉蹲下來吸了一口涼氣,神情淒淒,險些要哭出聲來。


    “那話怎麽說的來著?聰明反被聰明誤。”


    “這賊老天可真他娘的欺負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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