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快亮了,黑沉沉的烏雲下飄蕩著大片的雪花。


    盧卑克小鎮南沿的山嶺腳下,或許是因為山勢較高的緣故,山嶺以南,氣候溫和,是草木蔥蘢,水草肥沃,可偏偏一山之隔的北邊就天寒地凍,冷風刺骨。


    嘩啦一聲過後,洛喘著粗氣把鐵鍬插在地上,用手扶住讓自己得以休息片刻,然後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又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裘衣大氅,轉頭看向另一邊——霞正幫忙搬運小鎮居民的屍體——或許是因為蘇木在精神領域裏做了什麽,始終縈繞在這座小鎮上空的怨氣全都消散得幹幹淨淨,就連那些被埋藏在殘垣斷壁下的屍體都會隨著蘇木的走動經過,有自然魔力給予指引,讓他們不必再四處翻找。


    在艾歐尼亞有史以來的記載中,從沒發生過這種事。


    最擅於溝通精神領域的,瓦斯塔亞族人算一個,均衡教派也算一個,可即便如此,洛霞也都沒聽說過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會出現這種怪事——像是大自然在指引他們應該如何安撫亡者,甚至指點出這座山下的土地才適合用來埋葬那些無辜之人。


    狂躁的自然魔力仍舊狂躁無比,洛霞都是瓦斯塔亞人,對於自然魔力有著天生的感應,而他們也堅定地相信著自己的感覺不會出錯。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難以理解。


    “那小子到底是什麽人?”


    洛瞧著霞把最後一具屍體擺在他剛剛挖出來的坑裏,然後挑了挑眉頭,狠狠喘了幾口粗氣,拿起鐵鍬繼續幹活兒。


    順便抬頭瞧了一眼站在小鎮南頭街口的蘇木——他依然閉著眼睛,周身浮動著狂躁的自然魔力,就連周圍那些甚至可以點燃石塊的煉金烈火都跟著跳躍起來。


    “真是奇了怪了,他是自然之母閣下的使者嗎?”


    “這話不能隨便開玩笑,即使你信仰的並不是自然之母。”


    霞滿臉嚴肅地瞪了洛一眼,然後抿著唇角,輕輕搖頭。


    她也不知道蘇木為什麽可以溝通如此狂躁的自然魔力,但事實就擺在眼前,由不得他們不信。


    晃了晃腦袋,然後丟掉那些不切實際的猜測,霞蹲在地上用手把坑旁的泥土都推進去,把裏麵的屍體漸漸掩蓋起來。


    “這應該是最後一個了,我沒見到克裏斯,也沒見到塔莉婭,他們都還活著,除非...屍骨無存。那應該不至於,克裏斯的本事不差,至少我肯定打不過他,而塔莉婭雖然年紀還小,但她畢竟有著恕瑞瑪所信仰的織母賜給她的魔法力量,即便那隻小麻雀還不會使用這個力量殺敵,但自保應該沒什麽問題。”


    霞把墳坑裏的土填好之後,又伸手拍了拍,讓這些浸了雪水的泥土可以更加堅實一些。


    洛順手拿起一旁的樹枝遞給霞,這是他特意從山頭那邊折來的。


    “也就是說,那兩個家夥去了西北方向的冰雪高原?”


    他轉頭看向冰雪高原的方向,微微皺眉。


    “說實話,我不太想去那邊,因為我曾經去過。或許你沒去過,但聽也該聽說過。我敢用我的人格保證,那片冰雪高原,就和你聽說過的一模一樣,甚至比那更危險,哪怕說話的聲音稍稍大了那麽一丁點兒,就一丁點兒,都有可能直接引來雪崩!”


    洛抬起右手,用食指拇指死死捏在一起,表情和語氣都顯得格外誇張。


    霞瞥他一眼,沒有答話。


    去或不去,還得看蘇木的決定,霞是覺得無所謂,去哪兒都一樣,而且她還欠了蘇木兩個人情——或許別人不知道,但她自己心裏清楚,確實是欠了兩個人情。


    之前在龍戈小鎮的時候,霞就竊取了那件瓦斯塔亞族的聖物,卻因為聖物到手時太過激動,不小心被人發現,逃亡的過程中又恰巧在屋頂上瞧見了對麵一家旅店窗戶裏正睡眼朦朧地抬頭看向外麵的蘇木,就起了心思,借機躲進了蘇木的房間。經常來往於各個城堡之間的霞早已經精通各種暗殺潛藏的手段,也正是因此,直到蘇木第二天一大早離開的時候都沒有發現他的床底下還多了一個人——包括那家旅店的老板娘,她也是無意間幫了霞一個大忙,趕走了那天夜裏趕去查探的商人手下的雇傭兵,所以霞才一直記得兩人的人情。


    若是再不相見也就算了,可既然見了,就得報恩,畢竟霞自認為自己並不是一個之恩不圖報的家夥,哪怕蘇木和那家旅店的老板娘都是無意而為,甚至從頭到尾就什麽都沒為霞做過。


    更何況,她和蘇木第二次相遇的時候,蘇木還出手幫她對付了那些前來追殺的雇傭兵,這人情就更多了一份。


    “如果那小子真要去那片冰雪高原,你也去?”


    洛不死心,追問一聲。


    霞瞥他一眼,依然懶得答話,隻是把樹枝插在墳頭前,然後點了點頭。


    見狀,洛猛地瞪起眼睛,做出一副哀痛欲絕的模樣。


    “天呐,你怎麽可以這樣?!你是不是看上了那個小子?他到底哪方麵比我好?瞧瞧,那小子根本就什麽都沒做,他根本不理你。而我呢?不管你做什麽我都陪著你,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可以做什麽,怎麽你就偏偏...”


    “我說過,我不喜歡比我年紀小的,更何況我也沒說過我喜歡小蘇木。”


    霞忍無可忍,終於開口打斷了這個故意做作的家夥。


    她起身拍了拍膝蓋上沾染的泥土,冷眼相對。


    “不過和你比起來的話,小蘇木確實還不錯,至少他不會和你一樣整天想著怎麽泡妞,到處拈花惹草,而且還格外的不自量力。”


    霞冷笑一聲,轉身朝蘇木走去,背對著揮了揮手。


    “我勸你最好還是把精力放在別的地方吧,我不是你隨隨便便就能得到的女人。”


    “拈花惹草?不自量力?”


    洛眨著眼睛,然後嘿的一聲笑了起來,屁顛屁顛地追了上去。


    “我可沒到處拈花惹草,也沒不自量力,更不覺得你是我隨隨便便就能得到的女人。所以呢,我已經做好了打算,無論你是打算去哪兒,做什麽,我都跟著你,甩也甩不掉的,直到你答應做我的女人,然後咱們雙宿雙棲!最好可以把那個整天沒點兒眼力見的家夥一腳踹走!”


    “你到底喜歡我什麽,我改還不行嗎?”


    “我就喜歡你可以無視我的魅力,更喜歡你不喜歡我!”


    聞言,霞狠狠地拍了拍額頭,把臉轉向另一邊。


    然後勾了勾唇角,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


    ...


    “你的力量天生就是用來毀滅的,可你卻不想好好利用一下?也行,那就抱著它沉到水底去吧。”


    身高馬大的貝倫爾一臉陰狠,第二次把塔莉婭丟進了海裏。


    趁著黎明天色未亮,這支諾克薩斯軍團已經漸漸駛離了海岸邊緣,大批的艦隊航行在海麵上,風起帆鼓,蔚為壯觀。


    “你就這麽把她丟下去了?”


    貝倫爾身旁,略顯瘦弱的副官皺緊了眉頭。


    “上次就沒淹死她,還搭進去一個小隊的人。”


    “瞧瞧。”


    貝倫爾聞言冷笑,指了指遠處盧卑克小鎮的方向。


    那貫穿到地平線盡頭的石壟,哪怕天色未明也仍舊清晰可見。


    “你來說說,該是怎樣龐大的魔力才能構建出這樣的石壟?嘿,那個蠢貨用盡了自己所有的魔力,送走了那個朔極寺的破戒僧,卻把自己留了下來。簡直可笑!愚蠢!”


    說著,貝倫爾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他轉身走向船艙,一邊開口詢問著:


    “斯維因那邊可有傳來其他消息?如果按照之前所說的,咱們這次就要在翁庫沃附近登陸了。嘁,白費這麽多力氣,還偏偏要新開辟一條航道,從北邊繞過來,害我白白損失了這麽多條人命。依著我說,就應該直接在艾歐尼亞西部登陸,然後配合斯維因那隻蠢烏鴉把納沃立一舉拿下!等等...”


    貝倫爾忽然止住腳步,眼神裏滿是陰冷的光澤。


    “那隻蠢烏鴉是不是怕我搶了他的功勞?該死的混蛋,為了這次的出征,我可是廢了不少的心力和財力,就等著建立功勞之後奪迴我原本的軍銜!蠢烏鴉!該死!該死!”


    貝倫爾的臉色忽然變得格外猙獰,他狠狠地踩著甲板,砰砰作響。


    副官看他一眼,無奈搖頭。


    “斯維因是將軍,長官,你現在連軍銜都被降了一級,理當對斯維因將軍保持敬重。當然,你可以在這兒罵他,但之後見了麵...不過,按照咱們的速度,確實是還需要一段時間。請您在這段時間裏調整好心態,否則斯維因將軍肯定會給您治罪,您知道後果是什麽。”


    “蠢貨,我當然知道!”


    貝倫爾一雙眼睛都漸漸充血,他死死盯著副官,仿佛一頭被激怒的惡獸,卻話到了嘴邊仍舊是重新咽下。


    他狠狠揮了揮衣袖,將雙手負在身後,然後轉頭看向海麵。


    出乎意料的,貝倫爾臉上露出些許意外的樣子。


    “那隻不聽話的麻雀,竟然還有力氣?”


    他瞧見海麵上有個人影正拚命地向著岸邊遊去,身後的海水裏飄蕩著隨同波浪一起漸漸散開的血跡。


    隨即,貝倫爾的嘴角露出些猙獰的笑意。


    “派人出去,讓那隻不聽話的麻雀死在海裏,最好是在海裏就抓住她,然後把她的腦袋按進水裏,活活淹死她!我不喜歡不聽話的家夥,尤其是我已經給過她機會了,可她並不知道珍稀。嗯,如果可以引來一些海獸的話就更好了...等等,我忽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把她抓迴來,要活的,記住,我要的是活的。”


    說完,貝倫爾的笑容就變得格外陰險,然後揮揮手便不再多問,轉身去了船艙。


    瞧著這位長官的模樣,副官就知道他是打算把塔莉婭那隻可憐的小麻雀當作魚餌,盡管這位長官並不怎麽喜歡釣魚,但如果是充滿了激情和血腥的釣魚,或許他會有些興趣。


    副官輕輕搖頭,轉身吩咐下去,然後站在船圍的邊緣,看向水裏那道拚命向著岸邊遊去的可憐人。


    迎麵的寒風格外的冷。


    “比起之前從北邊繞行的時候要好得多...”


    副官眉眼底斂。


    “如果是在北邊的話,你現在已經被凍死在海裏了,小麻雀。”


    他枯瘦的臉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


    噗通!噗通!


    接連幾道入水聲傳來,主艦上不斷跳下去一個又一個人影,他們都是貝倫爾手下最精英的水軍,精通水性,比起上一次被丟進海裏時才剛剛學會遊泳的小麻雀要強得多——人的潛力總是無窮無盡,被逼到生死邊緣,哪怕這隻小麻雀是來自水源稀缺的恕瑞瑪,也很快就學會了遊泳,盡管她的泳姿著實有些難看,比起狗刨還不如,但她起碼活了下來。


    “你死定了,小麻雀,就算這次跑了,長官也一樣不會放過你的。他不喜歡不聽話的人。”


    副官輕歎一聲,繼續關注著海麵上的情況。


    如果不能帶迴去一個確切的消息,貝倫爾那個喪心病狂的家夥,肯定會把所有責任都推脫到他的身上。所以,無論死活,或者逃跑,副官都需要知道這隻小麻雀最終的結果。


    海麵上,塔莉婭奮力地揮動著手臂,盡管遊得不快,而且手腳已經變得冰冷僵硬,迎麵的海浪也將她一次又一次打進水裏,可求生的欲望卻一直讓她咬牙堅持著。


    血跡順著海水掀起的波浪擴散出去,腥味很快就吸引了不少嗅覺敏感的海獸。


    漆黑的陰影從遠處靠攏過來,塔莉婭瞧得清楚,小臉蒼白。


    身後也追著一群不要命的家夥。


    她死死地咬緊了牙關,咬得近乎出血,迎麵一個巨大的海浪直接打在她的臉上——疼,像是挨了一記悶錘一樣。塔莉婭的腦袋都變得昏昏沉沉,可是當她聽到身後傳來的怪笑鬼叫之後,又強迫自己重新清醒過來,繼續揮動手臂。


    岸邊已經近在咫尺,甚至透過黑漆漆的海麵,依稀可以見到些許隱藏在水裏的礁石。


    “石頭...織母,感謝您...”


    塔莉婭的眼睛亮了起來,她輕聲呢喃著,一大口鹹澀的海水猛地灌進嘴裏。


    接連地猛咳幾聲之後,塔莉婭拚命地遊了過去,直到靠近了那塊礁石,這才終於鬆了口氣。


    可她並沒有很多休息的時間。


    勉強在水裏直起身體之後,塔莉婭的手指上漸漸亮起些許光澤,渾黃而又微弱,但這已經足夠了,她感受到了魔力的流淌。隨後,礁石侯然炸裂,破開水麵的束縛,仿佛一道道淩厲的暗器,狠狠射向那些緊追不放的諾克薩斯士兵。


    慘嚎聲立刻響起,飄蕩在這片海麵上的血跡也變得越發鮮豔起來。


    “原諒我,織母,我必須這麽做,否則死的人就是我了。”


    塔莉婭的臉色更加蒼白了許多,她伸手摸了一把臉上的海水,然後拚盡全力地遊向岸邊。


    主艦上,副官輕輕一歎。


    “又是這樣,已經第二次了。”


    頓了片刻,他才無奈苦笑,轉頭跟身邊人吩咐下去:


    “讓第二支隊的人坐船去追,長官說過,要活的。”


    “最好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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