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燈光四下搖曳,照得整個酒館都明暗不定。


    老舊的地板,老舊的桌椅,老舊的牆壁,這個酒館裏的一切都顯得格外老舊,而那昏暗的燈光和斑駁的影子落在地板上,牆壁上,斑駁的老舊痕跡交錯在其中,更讓人覺得壓抑而神秘。


    死般的寂靜持續了一段時間,而後忽然傳來哢嚓一聲,是一件老舊的板凳承受不住先前將將平息的狂風,從中折斷。


    克裏斯的拳頭,距離蘇木的臉龐不過隻有短短寸許。


    比起離開納沃立時更長一些的頭發也變得淩亂不堪,卻又齊刷刷地向著後麵背過去,便側臉上,也多了一道明顯的血痕。


    蘇木用拇指擦了下那道血痕,然後瞧了眼指頭上的血跡,兩根手指輕輕揉搓,擦了個幹淨。


    “你不躲。”


    克裏斯眯著眼睛看向蘇木。


    他手臂上的肌肉和血管虯結隆起,像是老舊的樹幹上纏繞著許多藤蔓,血氣已然轟隆作響,仿佛悶雷一般滾蕩在他手臂上的血管當中。肉眼可見的,一個個隆起順著血管緩慢遊走,最後消弭於無形,那些悶雷一樣的聲響也漸漸消失。


    蘇木又把手指在吧台的桌麵上擦了擦。


    “人情世故而已,我不是不懂,你小瞧了我。”


    他忽然笑了笑。


    “沒理由,也沒殺氣。”


    “嘿...!”


    克裏斯咧開嘴巴,氣急而笑,卻也就此收手,重新迴到吧台後麵,隨手拿了一個製作精良的玻璃杯緩緩擦拭起來,眼神不時的瞄著蘇木,不知道在想什麽。


    李青忽然放下手裏的奶茶,被子和吧台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你確實小瞧了他,師兄。”


    “我可不是你的師兄,至少現在不是。”


    克裏斯有些賭氣的意思,對待李青也沒什麽太好的臉色。


    倒是烏迪爾一直在旁邊看戲一樣。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書上教過我這個道理。”


    蘇木喝了口酒,鎮定自若。


    “但你也不是完全說錯了,我經曆少,見識也少,畢竟就活了這麽些年,比不了你這種真正吃過虧的前輩,但我也不是沒吃過虧,隻是比較少而已。書上得來終覺淺,不過如此。”


    “酸氣...”


    克裏斯扯了扯嘴角,仍舊不太舒服。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蘇木,看了半晌,之後才滿臉古怪地搖了搖頭,又笑了一聲。


    “你小子倒是奇怪,年紀不大,卻跟那些個七老八十的家夥也差不多,穩重得過分,反而見不到丁點兒這個年紀該有的衝勁和活力。可真的說來,好也不好。”


    克裏斯不知道該怎麽評價,一臉的煩悶。


    倒是蘇木依然平靜。


    他抬頭看向克裏斯,淺笑則止,帶著些玩笑話的意思開口道:


    “我該說什麽?承蒙誇張,不甚榮幸?”


    “滾!”


    克裏斯翻了個白眼。


    卻頓了片刻,他又緊皺眉關,格外認真地看著蘇木。


    “咱們相處不多,我對你沒那麽多了解,隻是看出來什麽就說什麽。但你之前說的不錯,年紀小,閱曆就少,這是必然,可我不擔心你會因為過盛的自信莽撞行事,沉穩算是你最大的優點,而且能夠擔任反抗軍軍師一職,想來也是有著該有的果斷和魄力。”


    蘇木挑了挑眉腳,有些意外克裏斯對自己的誇張。


    但他並沒有插嘴,隻是安靜地聽著。


    “有些話,我還是要說。”


    克裏斯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蜈蚣紋身。


    “這東西,是在我離開朔極寺之後得到的最大的一次教訓——那段時間我這兒的生意正紅火,免不了會有亂七八糟的人出現,那家夥就是其中之一,在我的地盤上惹事兒,本事不大,口氣卻不小,所以我就把他揍趴下了。雖然當時的我已經離開了朔極寺,不受那些清規戒律的束縛,但我不想殺人,所以就饒了那小子一次。可就在我剛說完饒他一次的時候,那個混蛋忽然從背後掏出一把匕首...如果我的反應稍慢一點兒,那把匕首就會刺穿我的心髒。再之後,當我把那個混蛋的腦袋擰下來的時候,我才注意到他臉上的人皮麵具。嘿,那家夥其實是當時附近一家酒館的老板,瞧見我搶了他的生意,就直接起了殺人的念頭。”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蘇木稍稍皺眉,不置可否的同時,又覺得那人稍有些過分。


    “你想說什麽?”


    “有些人,就是不擇手段,在這兒尚且如此,而戰場上兩方對立...你應該明白我要講的道理。”


    克裏斯灌下一整杯酒,然後吐出一口酒氣,嘿嘿直笑。


    “我看得出來,你還嫩了點兒。”


    聞言,蘇木啞然,不知道應該怎麽迴答。


    他確實沒想過這些東西,更沒經曆過。


    哪怕當初還在德瑪西亞的時候,他和樂斯塔拉針鋒相對,無論怎麽行動,也都是在德瑪西亞的律法之內,而不會去做那些出格的事兒。再之後,無論是在皮爾特沃夫也好,在比爾吉沃特也罷,甚至到了艾歐尼亞,他身邊都總是有人照顧——皮爾特沃夫的凱特琳,比爾吉沃特的崔斯特,格雷福斯也勉強算的上,再就是艾歐尼亞的阿卡麗。


    不擇手段?


    蘇木還真沒見過。


    或許...劫的行為可以算得上是不擇手段,而洛特蘭部落和均衡教派的現狀,就是劫一手造成。而前不久的時候,龍戈小鎮的那些行腳商人們也是派出了一批雇傭兵,企圖從霞的手裏奪迴那份瓦斯塔亞聖物,甚至不惜做到殺人越貨的地步——做出這些事兒的,就隻是一批行腳商人而已。


    卻終歸說來,霞為了尋找瓦斯塔亞聖物,不也是不擇手段嗎?


    “或許,德瑪西亞的律法也是一種保護...”


    蘇木暗自斟酌,心裏也漸漸感受到了些許的沉重。


    不曾經曆卻不代表它們不會發生,如果不去注意,也不會發現那些所謂的不擇手段和毫無底線,就在自己身邊。


    隻是這些事兒還沒落到自己頭上。


    瞧著蘇木漸漸出神的樣子,克裏斯格外得意地笑了起來。


    “我就說嘛,你還嫩了點兒。”


    他輕輕搖頭,便倒酒的動作都變得歡快了許多。


    李青和烏迪爾並沒有發表任何見解,也沒去打擾蘇木的沉思,安靜得過分。


    “咱們可以去別的地方說話。”


    克裏斯忽然開口。


    他晃了晃手裏的酒瓶,還有些酒,足夠他喝的了,然後抬頭看向李青和烏迪爾,眯著眼睛,精光閃動。


    “你們找我,應該不是因為三長老那個老東西又有什麽動作吧。”


    “確實有事兒,但沒必要避諱。”


    李青點了點頭,隨意地轉動著奶茶的杯子。


    克裏斯挑了挑眉毛,不打算強求,畢竟要說話的是李青而不是他,既然主事兒的已經說了無需避諱,他也懶得再挪地方。


    “我想跟你要點兒東西。”


    李青略微抬頭,蒙著紅布的眼睛“看”向克裏斯。


    “大長老珍藏的那些拳譜,在你這兒吧。”


    聞言,克裏斯原本輕鬆的表情頓時一凝。


    蘇木也恰好抬頭,稍有些古怪地看了克裏斯一眼,卻也沒打算開口。這事兒可跟他沒什麽關係,隻是扯了扯嘴角,有些看戲的意思。


    “你怎麽知道。”


    克裏斯眯著眼睛看向李青。


    後者依然轉動著奶茶杯子,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或許是因為蒙住了眼睛的關係,這家夥的臉色顯得格外僵硬。


    “你曾是大長老最得意的弟子,待你親如父子,如果不是你一怒之下誤殺同門...當中的隱秘我也知道,你是鐵了心要殺他的,因為那家夥在離開寺院執行任務的時候觸犯了寺裏的戒條,傷害了那個暫時收留你們的姑娘,甚至事後殺人滅口,所以你才無法容忍。可惜你太衝動了,其他人都不知道這事兒,他死了,也就死無對證,反而害得自己身陷囹圄。”


    這些話說來,李青根本無視了克裏斯漸漸狂躁起來的氣息,依舊平靜如常。


    “大長老後來特意調查過,但結局已經注定,掌管刑罰的長老也已經知曉,可是礙於麵子和威嚴,刑堂長老隻是收迴了以命償命的決定,卻依然革除了你的名籍。但你所知道的,應該是大長老請求刑堂長老對你寬厚發落,這才隻是掃地出門,而不是以命償命。”


    說著,一旁的烏迪爾從懷裏掏出一本筆記,樣式尋常,卻已經有些陳舊,看上去有些年頭了,然後直接丟給克裏斯。


    拿到這本筆記,克裏斯的手指當即顫了一顫,他瞪著眼睛看向李青,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


    “這是大長老的日記,你應該很熟悉,是不是假的,你自己看就是。”


    李青端起奶茶,抿了一口。


    克裏斯的唿吸漸漸粗重起來,他猶豫了片刻,眼神也在閃爍,卻之後就猛地拿起筆記直接翻開。裏麵有一張書簽,克裏斯就直接見到了他想看的內容。


    沒多久,這個長相兇神惡煞的家夥眼裏就多了些水光。


    蘇木注意到他拿著筆記的手掌都在顫抖,整個人也都完全繃緊。


    許久,克裏斯才終於合上筆記,情緒也已經恢複平靜。


    “你還沒迴答我的問題。”


    他根本沒有把筆記還迴去的意思。


    烏迪爾也不介意,隻是聳了下肩膀就作罷。或者,他們根本就沒打算再要迴來。


    “二十年了,你以為三長老還會記得你?”


    李青則是反問一句,嘴角帶著些奇怪的笑意。


    聞言,克裏斯的臉色略微一沉。


    “那個混蛋...”


    “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出賣了你,但也是為你好。”


    李青放下杯子,抬頭“看”想克裏斯。


    “二十年了,你一直都在通過那位師兄關注著朔極寺的情況,而這個酒館,和你所謂的販賣消息的生意,也都是為了朔極寺考慮。諾克薩斯為了尋找可以使人永生的聖物,從而把矛頭轉向朔極寺,還有第二軍團馳援的消息,都是你通過那位師兄告訴朔極寺的。而在朔極寺被攻破的那天,你也偷偷返迴朔極寺,一直關注著事態的發展,隨時準備支援,又見到事不可為,這才帶走了大長老珍藏的幾本拳譜,避免它們落在諾克薩斯人手中。這些,那位師兄已經全部交待了。”


    “他想讓我重迴朔極寺?”


    克裏斯抱著膀子,嗤笑一聲。


    卻笑過之後,他又沉默下來,良久之後才終於搖頭一歎。


    “我就一破戒僧,迴去了也沒什麽意義。”


    克裏斯抿了抿唇角,盡可能讓自己的表情更加平靜一下。但蘇木和烏迪爾依舊瞧見了他眼神裏的落寞和痛苦。


    “你要,給你就是。”


    克裏斯的眼眶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紅了起來,他抬了抬眼睛,把情緒隱藏下來,然後長長吐出一口悶氣,又趴下身子,在吧台下麵鼓搗了許久才終於拿出幾本賣相不好的拳譜——封皮已經相當破舊,卻保存完好,而且壓得板板整整,就跟蘇木見過的那本“一十六步極鬼道”的劍譜一般。


    “這幾本拳譜我看過,有些是極致的外家功夫,剛猛十足,有些是內家功法,講究精氣神。可真要說起來的話,這幾本拳譜,其實是一整套的功夫,內外兼修。你要想練的話...得,說的都是廢話,你這身負神龍之靈的小家夥要練這幾本拳譜再適合不過。看在你是為了朔極寺才瞎了眼的份兒上。”


    說完,克裏斯就把這幾本拳譜都丟給了李青。


    李青也坦然收下,隻是臉色格外鄭重。


    “我發誓不會辱沒了大長老的傳承。”


    “不需要,好好練就是,別作惡就行,否則就算你練成了這套功夫,我也一樣能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克裏斯做出一副惡狠狠的模樣,卻又忽然瞧見李青蒙在眼睛上的紅布,臉色僵了片刻,隻得作罷。


    李青笑了笑,然後輕輕點頭。


    烏迪爾已經把自己的那瓶酒喝了個幹幹淨淨,事兒也辦完了,兩人很快就告辭離開。至於那杯奶茶,李青統共也就喝了幾口而已,仍舊剩下大半杯擺在那裏。


    克裏斯還在對著那本筆記怔怔出神。


    蘇木也看過了好戲,繼續沉思要寄迴去的信件的內容到底該怎麽才能寫得明白。


    酒館裏也重新安靜下來。


    直到砰的一聲,通往後院的房門被人從後麵莽撞地推開。


    那個暫時被蘇木和克裏斯忘了的女孩興衝衝地端著兩盤顏色重得過分的臘肉跑了過來,數量著實不少,然後在兩人愕然的眼神下擺在吧台上,而且還滿臉得意的樣子——很顯然的,醬油放多了,至少在蘇木看來是這樣,他隻是不太清楚同樣的東西在艾歐尼亞是怎麽稱唿的,應該大差不差。可另一個問題是,這兩個盤子裏的東西,應該是臘肉才對。


    但克裏斯的臉色卻顯得格外精彩。


    他有些艱難地把目光從那些切成一個又一個雞蛋大小的臘肉上挪開,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蘇木,然後吞了口唾沫,有些遲疑地問道:


    “我沒說過嗎?這些肉,都是醃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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