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天亮,晴空若洗,也就意味著艾歐尼亞的梅雨季終於過去。


    空氣裏依舊泛著濕漉漉的氣息,可終歸是見了太陽,比起前些日子又悶又熱的天氣要讓人舒適許多。村子裏,家家戶戶也都敞開大門,把那些潮濕發黴的衣物被褥都取了出來,擺在門前晾曬,便一眼瞧去,花花綠綠,也是格外熱鬧的模樣。


    蘇木垮著肩膀,出現在村口附近,那張臉上依舊帶著清晰可見的巴掌印。


    他手裏提著染血的黑刀,肩膀上也多了一道被人砍傷的痕跡,深可露骨,染紅了被雨水浸濕的衣裳,又滿身泥濘,走路都一瘸一拐,耷拉著眼皮,懨懨無神。


    靠近村口有一塊大石,高有半丈,左右一丈,形似小山,便是這村子裏的刻界石。來來迴迴,進進出出許多次,蘇木早已經熟悉,走到這裏就累了,瞧它一眼,便在刻界石旁邊靠著坐了下來,懷裏拄著那把黑刀,怔怔出神地盯著地麵。那些個泥濘染滿了他的褲子,恍若不覺,嘴角偶爾開合,卻沒發出聲音。


    他是殺了那些個哨崗士兵才迴來,肩頭的傷勢,也是因為那些哨崗士兵。


    藏在那條早已經廢棄的官路大道上的第二軍團現在也該已經離開了,再想放火燒山也不成。伊米斯坦不是個蠢貨,既然知道第二軍團的動向已經被發現,就肯定會立刻轉移陣地,畢竟繼續藏下去也沒什麽意義,說不得還會引來更多麻煩。


    而蘇木在殺完人離開前,也分明地聽見了有人高唿警惕的聲響。


    雖說有些不甘,可蘇木也知道,他沒本事孤身一人殺入敵軍,把那第二軍團攪個天翻地覆,更不可能給那些無辜喪命在山穀裏的戰友報仇。可如此一來,再迴想起那些個絕望的麵孔,或是熟悉,或是陌生,諾克薩斯人也好,艾歐尼亞人也罷,就連那些個祖安人的麵孔,都好像變成了夢魘,縈繞在眼前揮之不去,而且來得一次比一次更恐怖。


    還和阿卡麗也鬧翻了...


    那切切實實扇在臉上的一巴掌,可是真的疼。


    蘇木忽然咬緊了牙關,咯咯作響,然後死死地抓著頭發,喉嚨裏發出一陣苦惱的低吼。


    附近有村民經過,如今是過了梅雨季,就不能再像前些日子般清閑,得早早動身去田裏放水。那些積攢了整整一個雨季的積水都得放掉,否則這一年的收成都要出問題。


    他們遠遠瞧著靠在刻界石下麵的蘇木,疑神疑鬼,嘀嘀咕咕,卻誰都不曾靠近,隻是看了幾眼就轉身離開。


    哪有人會願意多管這些閑事。


    旁邊忽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蘇木猛地轉過頭去,眼睛裏布滿了血絲,臉上也滿是泥濘,嘴角還帶著血跡,猙獰可怖。


    卻迎麵就是一個酒葫蘆被人丟了過來。


    蘇木下意識接住,這才瞧見是永恩正掀開旁邊那近似的芭蕉的葉子,手裏還提著另一個酒葫蘆。


    “酒館的大娘說她瞧見你在這邊坐著,情緒不太對勁,我就過來看看。”


    永恩衝著蘇木舉了下酒葫蘆,麵無表情,翻身坐在刻界石上,仰頭灌下一大口。


    蘇木嘴角抖了抖,沒說話,也沒喝酒,隻是垂著腦袋,不聲不響。


    “我剛剛趕過來的時候,在路上見過阿卡麗了,也聽說了之前的事兒。”


    永恩瞥他一眼,沒去理會。


    “原本還想著趕緊帶人去支援你們,卻沒想到,你倆竟然也會吵架。而且看她的樣子...你們,好像吵得很兇。”


    他的語氣格外平靜。


    “剛去反抗軍的那段時間,我聽那裏的人說過,你在反抗軍裏,和阿卡麗的關係最好,甚至之前在均衡教派的時候,你們兩個還大晚上的一起跑去很遠的村子吃拉麵,到半夜了才迴去。”


    “你想說什麽。”


    蘇木的聲音格外沙啞。


    他把臉埋在膝蓋後麵,隻露出一雙眼睛,耷拉著眼皮,無神地盯著地麵。


    永恩忽然用刀鞘敲了下蘇木的腦袋。


    蘇木愕然迴頭,難得見到永恩在笑。


    “好朋友嘛,吵吵鬧鬧很正常,意見不合也是正常,哪怕是我和亞索也經常會因為一些小事兒吵得麵紅耳赤。當然,阿卡麗確實有點兒過分了,這一巴掌打得可是不輕,瞧瞧,這巴掌印到現在也沒消下去。”


    永恩翻身跳下刻界石,不顧泥濘,在蘇木一旁坐了下來。


    “但你也不該怪她,你不是艾歐尼亞人,不知道艾歐尼亞山脈到底有多重要。在艾歐尼亞人的心目中,那兒,可是初生之土的根源所在,是整個艾歐尼亞的母親,這片土地上的一切自然魔力,都是因艾歐尼亞山脈而成,任何一個艾歐尼亞人都不會允許有人傷害那座山脈,也不會允許有人傷害那片土地。你要放火燒山,一旦火勢蔓延過去,你就會成為整個艾歐尼亞的罪人,罪名,猶在諾克薩斯之上。”


    “我沒怪她。”


    蘇木迴過頭去,重新把臉埋了起來。


    “...是我沒考慮到這些。”


    說完,蘇木就把眼睛也埋了起來。


    永恩瞧著蘇木的模樣,沉默了許久,又仰頭灌下大口的酒水,之後才輕聲開口:


    “戰爭,沒有不死人的。”


    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又伸手拍了拍蘇木的腦袋。


    “在決定加入反抗軍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是哪怕為了這片土地而奉獻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這是他們的信仰和選擇。所謂劍道,武德,我們在加入劍道場的時候,長老們就曾經說過,我們理當為了我們的信仰和選擇付出一切。所以,他們不會後悔,更不會怪你,但你也確實錯了。”


    聞言,蘇木忽然抬頭,不解地看著永恩。


    後者正看向蘇木的眼神有些失望,也有些遺憾。


    “你是在侮辱他們的信仰和選擇。”


    永恩搖頭輕歎,不再多說,提了提腰胯上的兩把佩劍,酒壺也甩在肩膀後麵,轉身離開。


    蘇木呆呆地瞧著永恩走遠,嘴角顫抖著,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卻到頭來也沒能開口,隻是眼眶漸漸紅了起來,嘴角也讓他咬得出血,腥味彌漫在口舌之間,令人反感。


    這一葫蘆清酒,隻一口,就灌下去大半。


    之後,得去道歉了。


    喝完酒,蘇木擦了擦眼角,又擦了擦嘴角,這才起身。


    當他趕到劍道場的時候,劍道場正大門緊閉,裏麵吵吵嚷嚷,像是有人在大聲地喝罵,隱約可以分辨的些許詞匯裏,有人提到了亞索的名字,還有素馬長老,以及...畜生不如?殺人兇手?


    蘇木很確定自己聽到了這樣侮辱的言辭,他皺起眉關,急急推開大門,正見到在院子裏的空地上,被一眾劍道場獨自團團圍住的亞索。


    他滿臉不解,愕然不明,在無數的指責與謾罵之間苦苦掙紮,詢問著其中的緣由。可無論亞索如何詢問,如何哀求,那些劍道場弟子裏始終沒人理會,而且各個刀劍出鞘,直指亞索,怒目相視,殺機蓬勃。


    蘇木拉住了一個他還算熟悉的門生,詢問緣由。


    “怎麽迴事兒?怎麽迴事你...是你?”


    那門生正麵紅耳赤,迴過頭來才瞧見拉住他的人是蘇木。


    稍稍沉默之後,那人輕輕搖頭,指了指素馬長老院子的方向。


    “你也算長老的弟子,自己去看看吧,也該看看。”


    說完,這人又是搖頭,卻轉過身去臉色就徹底難看下來,噌楞一聲抽出腰胯劍鞘裏的精鋼劍,走向亞索。


    蘇木心頭一慌。


    是...瑞雯?


    越發躁動的不安讓蘇木不在停留,他已經沒時間理會亞索如何,匆匆忙忙就繞過人群,向著素馬長老的院子而去。


    永恩也該迴來了才對,他人呢?


    心跳越發加快,也越發加重,蘇木走得很快,唿吸也越發粗重。


    他聽到了亞索奮起喝罵的聲響,聽到了金鐵交擊的鏗鏘,院子裏的空地上一片混亂,便這整個劍道場的風都開始唿嘯起來,形成陣陣風旋,崩壞,撕裂,刮在臉上像是刀割。


    可蘇木根本沒時間理會這些,也不顧亞索到底如何。


    當他終於來到素馬長老的院子門前時,永恩正臉色鐵青地抱著一具屍首從院子裏緩步跺出,眼眶通紅,臉上仍舊帶著淚痕,身旁也跟著劍道場裏其他的幾位長老。


    見到蘇木,永恩的嘴角抖了抖,卻沒說出話來。


    幾位長老也是搖頭苦歎。


    蘇木的瞳孔縮了又縮,手腳也漸漸冰冷僵硬。


    那道被永恩橫在懷裏的身影在他而言可是格外的熟悉,即便瞧不見麵容,也能輕易認出。


    他和素馬長老,算是亦師亦友。


    素馬長老曾經這麽說過。


    他們多少次秉燭夜談,可以暢所欲言,長老指點蘇木不懂不明的劍道至理,蘇木跟長老談論他曾經讀過的古人名言。見聞,趣事,也或悲憤遺憾,總有說不完的故事,說不完的話。畢竟相較於其他同齡人,蘇木身上見不到分毫少年氣,反而在這些日子裏喜歡上陪著長老一起在院子裏閑談賞雨——從來沒有誰願意跟他閑談這些,也從來沒有誰可以跟他閑談這些。而相較於他人,長老也更喜歡跟蘇木閑聊,到了如今的年歲,還能再開一次眼界,聽一聽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在長老而言,也算是難得一會的有趣。


    可這些,恐怕從此以後都將不複存在。


    明明昨天離開的時候,長老還在微笑點頭,肯肯切切地囑咐他,一定要小心行事。


    可那貫穿了胸腹的傷口,猩紅刺目,被寸寸割裂的衣袍,比起院子裏的楓樹也一般無二。


    蘇木忽然覺得自己的腳步格外沉重,唿吸也異常的艱難。


    便想要走過去也像身入泥潭。


    一步...


    一步...


    蘇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當他終於來到近前,瞧見了那張熟悉的麵孔時,眼前忽然出現的陣陣暈眩,險些讓他踉蹌摔倒。


    一旁的長老扶住了蘇木。


    “節哀順變。”


    長老須發皆白,本就蒼老,今日再見,似是更年長了幾歲。


    蘇木這才迴過神來。


    “是...是...”


    他的臉色漸漸蒼白,手腳都在顫抖。


    腦袋裏忽然浮現的那個身影,讓他甚至覺得天都要塌下來。


    “是風。”


    長老給出了他的答案。


    “昨天夜裏,亞索擅離職守,他應該是去北邊的山穀找你們去了,你來的時候也該瞧見了,他還在前麵的院子裏,不久前才剛剛迴來。亞索的性子如何,你也該清楚,會發生這種事並不奇怪。可...”


    長老忽然閉口,他瞧了眼永恩,然後輕輕搖頭,沒再繼續說下去,麵有怒容,拳頭捏緊,指節哢哢作響。


    其他幾位長老也是如此。


    “是風。”


    永恩的語氣平靜,卻格外的肯定。


    他低頭看向素馬長老的屍首,脖頸上青筋暴起,抱著長老的手臂也在輕輕顫抖。


    “是...風。”


    永恩又重複一遍。


    經常和亞索切磋交流的他,再熟悉不過。


    蘇木忽然不知道自己應該慶幸,還是難過。


    是...風?


    他低頭看向素馬長老,看起來,就像院子裏的那棵楓樹一樣,遍體鱗傷。


    確實是風。


    但這個風,究竟是亞索,還是...


    蘇木的眼前陣陣發黑,他仍舊記得,那把黑石符文大劍,同樣可以禦風。


    亞索,還是瑞雯?


    真正的罪魁禍首,又是誰?


    蘇木的唿吸漸漸沉重,可這個壓抑在胸口的猜測卻讓他不敢承認。漸漸的,寒意、自責、恐慌,盡都漫上心頭,像是一記記重錘,狠狠地捶打下來。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手腳冰冷,唇角微顫,和永恩一般。


    “這事兒,還得問問,裏麵或許有些蹊蹺。”


    旁邊的一位長老忽然開口。


    “我知道現在說這話不是時候,但,無論如何,先把亞索抓起來吧。他畢竟是素馬的弟子,素馬待他...亞索的性子頗為頑劣,可我相信他不是一個恩將仇報的人,還是先查明一切,再作定論。”


    “那就先抓起來吧。”


    另一位長老同樣認可。


    他看了眼蘇木,又看了眼永恩。


    蘇木是素馬長老的另一個弟子,盡管不曾真正行過拜師禮,可也算有實無名。至於永恩...他是風的哥哥,同母異父,卻親密無間。


    長老搖頭歎息。


    “素馬的後事,我們會幫忙解決。至於你們,忙碌了一夜,先去好好睡一覺吧。等你們睡醒之後,我們,肯定會給你們一個結果。”


    話音落地,遠處忽然踉踉蹌蹌地跑來一個遍體鱗傷的門生,正捂著胸口的血跡,臉色蒼白。


    幾位長老的臉色當即一沉。


    “長老!亞索他...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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