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垂,天高雲低,時有狂風大作,雨絲斜飛,這一方獨院裏,那棵楓樹枝搖葉擺,難以承受,就落下許多。


    嘟!


    鹿威敲了一下。


    房間裏燈火通明。


    蘇木正跪坐在一張軟墊上,麵前的矮桌擺著一壺清酒,便素馬長老也難得吃酒。卻相較蘇木而言,素馬長老年歲已告,就在一旁點了隻小巧精致的火爐用來溫酒。瞧著那爐路火舌吞吐,擺在上麵的闊口酒碗裏蒸汽騰騰,素馬長老這才笑笑,袖口一卷便將其托來,置於麵前。


    “此事,不必道歉。”


    素馬長老靜待清酒稍涼,笑意更甚些許,看向坐在對麵低頭不言的蘇木。


    “亞古他,從來都不曾學過渾元樁。”


    聞言,蘇木一愣,猛地抬頭。


    跟亞索一道吃酒之後,蘇木便想過許多,終究還是咬了咬牙關,決定來找素馬長老坦白一切。這劍道場裏,許多長老都在關注前線戰事,便翁庫沃以來,蘇木帶領反抗軍的所作所為,幾位長老都該知曉。尤其自均衡教派離開之後,反抗軍為了壯大自身,就對外宣稱這一支才是翁庫沃最正統的反抗軍,更抬出了安托萬、易、阿卡麗、凱南,乃至蘇木自己的名字,力求尋到更多有誌之士加入其中。卻如此一來,劍道場的幾位長老就沒什麽理由不知道蘇木真正的身份。


    又翁庫沃大敗之後沒多久,朔極寺便遭逢大變,卻二者之間,仍舊存在幾日空檔,蘇木也想過以此作為借口,圓過之前的謊言。到時,即便素馬長老欲要追責,蘇木也尚且留有幾分狡辯的餘地。


    到了這個房間,蘇木還在猶豫,是拿捏不定素馬長老的想法,便說了一句“有事欺瞞”之後,便低頭不言,靜觀其變。


    卻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想過,素馬長老會忽然說出這些。


    蘇木的臉色變得格外古怪複雜,動了動嘴角,又重新低下頭去。


    “你確實去過朔極寺,但時間卻有些奇怪。”


    素馬長老瞧他一眼,以手作扇,給那給外燙手的清酒降溫。


    “是有人帶你去的。”


    蘇木仍舊想不到應該如何迴答。


    這其中許多事,都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之中。


    卻不待蘇木想好說辭,素馬長老就搖頭一笑,忽然起身去了內室,當中有一道青布垂落,蘇木也瞧不見裏麵是個什麽光景,隻得靜候。不過片刻,素馬長老便重新掀開簾布,迴到桌前落座,手裏是多了張信紙,而後便送到蘇木麵前,擺在桌上。


    蘇木稍有些狐疑,瞧了素馬長老一眼,卻後者正端酒,見著蘇木眼神,隻微笑示意,之後便小口慢飲,淺嚐則止。


    “我與亞古常有信件往來,這,該算是最後一封了。他在裏麵提過你,也提過墨淵之事,除此之外,還有一位猴屬的瓦斯塔亞人。”


    聞言,蘇木嘴角抖了一抖,這才拿起信紙,認認真真,一字不落地讀了下去。


    除卻那些問候之言,如素馬長老所說,信裏確實提到了他去過朔極寺的事,也提到了當時的大聖和黑刀墨淵,一五一十,分毫不差。想來是那日他和大聖離開之後,亞古長老便寫了這信,在諾克薩斯侵略軍上山之前就急急送出,這才能到素馬長老手裏。


    如此看完,蘇木隻是抿嘴,過了許久才終於苦笑一聲。


    “亞古長老竟會如此...”


    那信裏最後一行,是亞古長老委托素馬長老找到蘇木,而後盡其所能地相助。想來也是以劍道而言,素馬長老更在亞古長老之上,所以亞古長老才會有此一說,卻本質是因那黑刀墨淵,而非蘇木。


    即便如此,真正由其中受益的,仍是蘇木。


    “晚輩,慚愧...”


    蘇木端起酒來,卻入口之後是覺得有些難以下咽。


    先前的諸多考量與謊言,如今想來,在素馬長老眼裏怕是與戲台上的小醜也沒什麽分別。可即便如此,素馬長老仍舊是願意將他留下,盡其所能,蘇木也就覺得臉上陣陣發燙,更是無顏以對。


    “可否說一說那瓦斯塔亞人的事?”


    素馬長老瞧見蘇木這般模樣,卻是不太在意,隻是將最後一口清酒也吃下,便就此再不多飲。


    他眼神裏浮現出些許好奇之色。


    “翁庫沃難敵諾克薩斯大軍壓境,反抗軍內部也出了問題,博伊野心高漲,分裂反抗軍,獨自帶軍離去,隻留下百餘部眾,城破也是理所當然。卻我聽聞,翁庫沃大戰之時,臨到末了,有金光通天,大戰之後,那城門前,就留下一道自城門貫通海岸的溝壑...”


    長老最好點到為止。


    蘇木臉色越發複雜,不知應當如何開口。


    大聖一事,說來複雜,牽扯也是極大,若當真要和盤托出,就必定牽扯到蘇木自身來曆。若是旁人,隻怕得有非我族類的偏見,蘇木便萬萬不能說出,畢竟哪有多少人能和均衡教派一般。卻他此時麵對的又是素馬長老,蘇木這才猶豫。


    以長老胸懷,該不會持有非我族類的偏見才是。


    “既然長老問了,該是有些察覺...”


    蘇木斟酌許久,才終於吐出一口悶氣,是打定了主意,將一切都盡數說出。


    猴子,大聖,來曆,說來話長,這房間裏燭火搖曳,夜色便徹底暗了下來。門外狂風大作,唿嚎有聲,枝葉沙沙,幾度風雨過後,便如秋深一般,落了滿院的楓葉。


    那一個時辰敲一次的鹿威,又傳來“嘟!”的一聲。


    矮桌上已經擺了燭台。


    “原來如此。”


    聽過蘇木所言,素馬長老也是用了許久的時間才終於盡數理解,卻仍舊有些渾渾噩噩。便隻說蘇木和大聖的來曆,其中包含太多,牽扯極遠,更有許多是素馬長老原本也不能理解的事情,都得蘇木解答。如此一來,便耗費許多時間,素馬長老也隻不過明白了七七八八。


    卻如此,素馬長老也不再追問,他自然懂得有些事不能多講,也不必多講,隻是聽過之後頗多感慨,也未曾想過這世上還有這般神奇。


    “垂垂暮年,又是開了一次眼界。”


    許久,素馬長老才感歎一聲。


    他抬頭看向蘇木,看了許久,忽然一笑。


    “卻你這模樣瞧起來,與常人也並無區別。”


    “...自然是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蘇木愕然,迴過神來才搖頭苦笑。


    素馬長老笑意更甚先前,輕輕點頭,而後便再度斟滿蘇木麵前空掉的酒碗。


    “之後,你便安心待在這裏就是。”


    重新放下酒壺,素馬長老的臉色忽然嚴肅起來。


    “有些事,你自己清楚,也該明白,我會留你在劍道場裏,不隻是因為亞古囑托,更有反抗軍的關係。安托萬此人,我並不了解,若在往常,有亞古囑托,我會留你在此間,卻早早便會與你說清其中關係。但我所知,你那反抗軍裏,尚且有無極村的易,和出身均衡教派的阿卡麗與凱南,此間三人,才是我所考慮的關鍵。”


    頓了頓,素馬長老忽然一笑,頗有些古怪。


    “你與亞索去吃酒時,我便與其他幾位長老商議過了,艾歐尼亞這片土地,容不得諾克薩斯那些野蠻人肆意妄為,而趕赴前線一事,我等亦早有想法,隻可惜勢單力薄,始終找不到好的機會。許多事,亞索該是與你說過,我等對博伊此人也頗有偏見,納沃立兄弟會,不是好的去處,卻你那反抗軍仍舊勢微,雖說不錯,可未必就是好的去處。你,如何看法?”


    蘇木聞言一愣,隨後便沉默下來。


    他這支反抗軍勢微,容不得絲毫反駁,就這一路而來,到如此,全軍上下統共不足兩百,便說成是反抗軍也有些平添笑料的意味。可他們終歸是錯過了好的時機,素馬長老有此考慮,不足為奇。


    “我有信心。”


    蘇木深吸一口涼氣,抬頭看向素馬長老。


    “在我那個世界,曾有古人所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那博伊野心太大,所圖所為,不是正道,卻我與易大師、阿卡麗、凱南,以及其他所有人,為的隻是趕走侵略者,守護艾歐尼亞,而並沒有其他多餘的想法,所以,即便現在的反抗軍人手不足,卻日後肯定會有更多人願意加入我們。不為利,不為權,為的,是初生之土和那些平白葬送的性命。”


    “可你也不是艾歐尼亞人。”


    素馬長老繼續開口。


    “之前的時候,有人這麽跟我說過...”


    蘇木聞言,轉頭看向桌角搖曳的燭火,忽然笑了起來。


    “當時,我跟他說,是我的朋友想去翁庫沃幫忙,我就跟著去了,不過一屆匹夫,有些微薄之力,能盡則盡,意思是不會強求。可我還說,去了翁庫沃之後,就是進城那天,有人給了我一些紅薯...”


    說著,蘇木便漸漸出神。


    那天,就在那屋前,那老婦顫顫巍巍,懷裏抱著些紅薯,眼睛也沒辦法瞧得清楚了,走路都不方便。一生淒苦,到了晚年都沒能得個安穩,苦於白發送黑發。可即便如此,她一笑起來,就比起春初的暖陽也更讓人喜歡。


    他還喜歡那些紅薯的味道,便如今再迴想起來,也是真的很甜。


    千般萬般,不及絲毫。


    素馬長老瞧了蘇木許久,不出聲,就這麽瞧著,又過許久,才終於動了動唇角,安靜起身,安靜推門,然後安安靜靜地關上房門。


    長老轉身去了屋後。


    一個鬼鬼祟祟的家夥正蹲在窗台地下,滿臉好奇地豎著耳朵。


    “噤聲。”


    長老忽然開口,嚇得那家夥險些跳起來。


    “長老。”


    見到素馬長老,亞索隻得訕訕一笑,有些手足無措,卻猶豫了許久之後終於是乖乖起身走到近前,耷拉著腦袋,等候發落。


    見著亞索這般模樣,素馬長老也隻是無奈一笑。


    “都聽到了?”


    “聽到了。”


    “可還想去他那支反抗軍?”


    聞言,亞索臉色微微一變,卻猶豫了片刻,仍舊點頭。


    “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素馬長老意有所指。


    卻亞索忽然笑了起來。


    “可他是為了艾歐尼亞,為了初生之土。”


    然而,素馬長老輕輕搖頭,伸手點了點亞索眉心,稍稍用力,點的亞索險些翻倒過去。


    勉強站穩之後,亞索一臉委屈,隻得乖乖站好。


    “那他...為了什麽?”


    瞧著亞索撇嘴不滿的樣子,素馬長老也是無奈,隻揮了揮手,讓他離去。


    見狀,亞索仍舊不滿,卻素馬長老瞪了下眼睛,亞索就隻得賠笑,而後乖巧作揖,轉身離去。


    卻還沒出院門,素馬長老忽然開口。


    “他為的,是人。”


    正要推門離去的亞索稍稍一滯,並未迴答,隻低下頭去,像是思考,沉默許久之後才終於抬頭,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推門離開。


    素馬長老仍舊站在原地,忽然彎腰撚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楓葉。


    有些欣慰。


    ...


    梅雨臨時,難見晴日,尤其雨落之前,空氣就格外的悶沉潮濕,令人不快。


    這庭院裏,比起昨夜多了一個木人。


    “我能教你的,隻有劍道。”


    素馬長老難得取了自己塵封已久的佩劍懸在腰上,還未出鞘,便隻拿在手中,蘇木也能聽到其中些許微弱的劍吟。


    就忍不住咂舌,便如今已經瞧了許久,仍舊覺得神奇。


    “刀劍之分,無關其中,這些你早已明曉,而我要教你的,則是劍道。”


    瞧著蘇木對自己的佩劍感興趣,素馬長老微笑搖頭,並未將劍給出,仍舊懸在腰上,提在手裏。這劍,也就隻在長老手裏才能如此。


    “劍,是古之聖品,至尊至貴,人神鹹崇。練劍則身與劍合,劍與神合,是鋒鍔如槊刃,而以身為之柄。練劍則養劍,日夜不離,心意通劍...卻這些說來,也不過是我平日教導弟子的言辭。”


    素馬長老忽然頓了片刻,而後才皺眉看向蘇木腰間黑刀。


    “這刀非是尋常可比,以我之法,未必就當真適合,卻究竟該怎樣與之相處,還得是你自行挖掘。我能幫你的,不過隻在劍道一途罷了,是養劍意、煉劍心,以武尋道。這刀,日後也就是劍了。”


    “長老,您說的這些,我可聽不明白。”


    聞言如此,蘇木思忖良久,卻唯有苦笑。


    他是練劍也好,練刀也好,便入門也算不上,又怎麽聽得懂這些道理。


    卻稍稍沉悶之後,蘇木仍舊看向素馬長老的佩劍,眼神明亮。


    “長老,晚輩倒是好奇您這劍術...”


    “你想看看?”


    素馬長老並無意外,隻是笑了一笑,之後便轉身站定,卻並未向著那木人,而是院子裏栽種的唯一一棵楓樹。


    之後,長老就閉上眼睛。


    莫名的氣勢稍稍沉澱,不過片刻,長老便重新張開雙眼。蘇木隻瞧見那長老原本渾濁無光的雙眼猛地淩厲起來,搭在劍柄上的手掌,手指輕輕一翹,那劍,便出鞘三分。


    劍刃繚繞青光,一閃而逝。


    已然重新歸鞘。


    天地有青風,始緩,時急,如罡。


    那楓樹有枝椏抖了一抖,落下一片楓葉,淩空碎散,飄落無蹤。


    蘇木正瞪大了眼睛,卻什麽都沒瞧見,可一旁的素馬長老忽然彎腰咳了兩聲,眼神也重新變得渾濁無光。


    老人垂了垂後腰,麵上多了些倦意,又似是有些不滿,隻抬頭瞧著院子裏最後一抹青風散去,終究是落在對麵的圍牆上。那白牆黑瓦,忽然顫了一顫,隨即轟然一震,黑瓦便陡然崩裂,破碎飛濺,白牆也煙塵四起,盡在牆後。蘇木正聞聲愕然,轉頭瞧去時,瞳孔就猛然縮緊,呆立當場,是那原本平整幹淨的白牆上,多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痕跡。卻那尺餘厚的圍牆仍舊不倒不塌,可痕跡盡都是前後通透,邊緣棱角分明,便一絲一毫多餘的裂痕也難瞧見。


    許久,蘇木才聽見身旁老人深深一歎。


    “老了,收不住劍勢,倒可惜了這牆。”


    “...瞧著好像還不錯。”


    “那就不必再修了,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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