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垂簾大風嘯,趕上艾歐尼亞的梅雨季,天氣也就一天比一天更差,得許久之後才能漸漸好轉。


    蘇木仍舊立於這酒館的屋簷下。


    亞索和永恩離開之前,給蘇木留了一把油紙傘,大紅的顏色,是先前出門是太過匆促,隨手所取,到先前酒足之後,亞索就開始掀起,將這把油紙傘丟給了蘇木,和永恩一道撐著同一把傘離開。


    蘇木是不太介意。


    他正瞧著這安靜的村子。


    大雨滂沱之際,這街巷上也見不到人影,泥濘的道路上空曠無比,偶爾有行人經過,也是腳步匆匆,趕去水田裏瞧瞧情況,卻最終不過搖頭歎息,無計可施。


    水田水滿,而今這雨勢,放水也難,可惜了那些還沒長成的秧苗。


    再瞧別處。


    有約莫六七歲的小家夥正跑出門外,也不撐傘,就淋著雨,邊跑邊笑邊鬧,後麵跟著家裏的長輩不斷訓斥,卻是拿這般年齡的小家夥沒什麽辦法。正是不安分的年紀,仗著有人寵溺,便隨意妄為,那小家夥又跑去村口折了一支芭蕉葉,頂在腦袋上,隨後就跑去另一邊,與其他同齡人相會,吵吵鬧鬧,才是少年氣。


    蘇木眉眼底斂,心裏萬般的複雜,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出。


    他身上最缺的就是這少年氣。如這一般年紀的時候,便已經懂事,每天奔波,隻是為了填飽肚子。


    另一邊,有暮氣垂矣的老人坐在躺椅上,悠哉悠哉,瞧著孩童嬉笑,樂得自在。


    有三三兩兩的莊稼漢聚在一起喝酒談天,是難得有空。那水田裏的事,便整日憂心,又能如何?


    一些敞開大門的屋子裏,空間不大,燭光昏暗,一些婦道人家便踩著紡織器的踏板,嘴裏哼著歌謠,想在這個夏天,給家裏的其他人掙點開銷。


    “好地方。”


    蘇木長長歎了一聲,撐起那大紅的油紙傘,轉身離開。


    酒桌言談裏提起,劍道場許多弟子都想找個地方棲身,並非就此離開劍道場,而是不願這片土地被諾克薩斯踐踏。尤其是這村子,亞索和永恩從小就在這裏長大,每一寸土地他們都曾踩過,每一顆小草他們都曾看過,那許許多多熟悉也或陌生的麵孔,這許許多多有趣也或無趣的經曆,都是他們最難以放下的珍貴,所以,他們想要守護這片土地。


    卻納沃立兄弟會不是好的去處,劍道場的幾位長老也始終不肯鬆口,那許多弟子就空有一腔壯誌熱血也無計可施。


    蘇木並未提及反抗軍。


    他是有意打探亞索和永恩,還有那些劍道場弟子的意願,卻終歸不想讓這事兒變得太過刻意,讓他們心裏留下芥蒂。能夠順其自然最好,倘若不能...那就再說不能的事兒。


    離開這獨安一隅的村子,蘇木重新找過船家,遊湖而歸。


    到了光百合湖的另一邊,靠近一片空地的時候,遠遠就能瞧見一片錯落的木屋和帳篷,許多人正頂著大雨趕工,人影來往,氣氛火熱,想在梅雨結束之前就把營地建立起來,畢竟是決定在這兒了,總不能一直住在帳篷裏,而且因為錢財的限製,帳篷的數量可是不太足夠。卻這些人的手藝終歸還是太過粗糙,蘇木剛剛靠近,就聽見附近轟隆一聲,是不遠處的一根橫梁掉在地上,把地板也砸爛了許多。


    蘇木扯了下嘴角,沒去上前,這些事兒都是交給安托萬處理。而今的他,也就隻能負責這些。


    “你這傘倒是有些意思。”


    一旁忽然傳來阿卡麗的聲音。


    她正扛著一根刷了黑漆的杆子從後麵趕來,遠遠瞧見蘇木,就加急了腳步,到現在才追上。


    “從哪兒順來的?”


    “你放...”


    阿卡麗猛一瞪眼,卻到了嘴邊,還是硬生生咽下了最後一個字,咬牙切齒的模樣。


    蘇木啞然,輕輕搖頭,卻眼角忽然瞥見後麵還有人正急匆匆地追來,凱南也在其中,懷裏還抱著一團頂級的黑色絲布,上麵繪有一道暗金色的圖案。卻那絲布疊了起來,圖案具體是個什麽模樣,蘇木就怎麽都瞧不出來。


    隻看著有些熟悉。


    “這是?”


    蘇木瞧了阿卡麗一眼,稍有疑惑,也不知道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這些人究竟做了什麽,怎麽忽然拿迴來這些東西。


    “是大旗。”


    阿卡麗輕哼一聲,之後就得意地笑了起來,將肩膀上的杆子立在地上。


    “這是旗杆,那是旗布!”


    她指了指凱南懷裏的東西。


    剛剛追上來的凱南也猜到了兩人之前在說些什麽,同樣得意,兩手捏著旗布的兩角,之後就猛地展開,蘇木這才瞧清楚上麵的圖案,是艾歐尼亞的標致。


    易眉心處那像是陰陽魚的圖案,就是其中一部分。


    “咱們現在可是到納沃立了,而且還得跟納沃立兄弟會爭人,怎麽都得正規點兒才行,這大旗是必不可少。你前腳剛走,我就跟易和安托萬商量了這事兒,都覺得可行。正巧,這城裏有凱南以前出任務時認識的人,就拜托他幫了個忙。”


    阿卡麗伸手扯過那旗布,洋洋自得。


    “還都是現成的東西,拿來就能用,也不必再多等幾天。”


    “咱們運氣好!”


    凱南雙手叉腰,也是學了阿卡麗的得意,鼻孔朝天。


    蘇木瞧得無奈失笑,又轉頭看了看其他那些跟上來的人,數量不少,得有十來個。


    “你也隻是去托人做杆大旗,帶這麽多人?”


    “...誰知道那邊有現成的。我一開始是想著帶些人手過去,可以幫忙打磨旗杆之類的,也好可以早點兒完工...”


    阿卡麗說著,聲音就弱了下去,訕訕一笑。


    做旗的活計雖說不難,卻也不是他們這些行外人能插手的,更何況這些家夥的本事大家都清楚,先前那根大梁掉下來的時候,阿卡麗和凱南也都瞧得清楚,聽得明白。


    連這種粗活都做不好,還能怎樣?


    畢竟當初允許他們加入反抗軍的時候,阿卡麗和易考慮的條件算不上奇怪,卻也不太正常——一是服從,這點沒什麽毛病,卻第二則是性情不壞。當初提出這個條件的時候,蘇木就知道他們是考慮過納沃立兄弟會的狀況,所以才會加上這樣一條,便不曾提出什麽意見,全部交給他們自行決定。可到頭來,他們提出的要求也就隻有這兩點,其他方麵,一律放寬。


    便瞧著那些或胖或瘦,胖的像個圓球,瘦的則是皮包骨頭,蘇木就一陣搖頭歎氣,無奈苦笑。


    卻這支反抗軍終究是慢了納沃立兄弟會一步,也容不得他們多做其他方麵的要求,否則這一路行來,怕是要人數更少。


    “大旗的事兒算是我沒考慮到,你們做的不錯。”


    蘇木將思緒收迴,瞧了眼眼巴巴等著誇獎的阿卡麗和凱南,隻得如了他們心願。


    聞言,兩人臉上的訕訕都是一掃而光,重新得意起來。


    “先放在這兒吧,這旗杆刷了大漆,也不怕淋雨,旗布就先掛上去,之後你們再找個合適的地方插下去。至於其他人...”


    蘇木轉頭瞧向別處,微微皺眉。


    “最近一段時間的天氣都不怎麽樣,營地的事兒可以暫緩,等天氣好了再繼續也不遲,畢竟咱們現在是舉步維艱,做什麽都不能太過著急。也正好,趁著這段閑下來的時間,你們可以去周圍的村子走動走動,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說不定會有些收獲。”


    “你要去別的地方?”


    阿卡麗愣了一愣,聽出了蘇木的言外之意。


    這些事兒是吩咐下來了,卻都是交給他們。在往常的時候,蘇木是即便不做,也會時刻關注,而不是全權交給他們負責。


    畢竟都是些大手大腳的家夥,更擅長用拳頭說話,而不是浪費唇舌,蘇木始終不肯放心。而事實證明,他的不放心也是對的,關於這點,無論阿卡麗也或凱南,包括易、菲茲和現在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的猴子,都是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


    因為他們的疏忽,很多事兒都曾經出過錯漏。不久之前,他們在趕來納沃立前經過的最後一個村子裏,蘇木隻是稍有疏忽,凱南就因為一言不合,把那個村子的村長給揍了一頓,阿卡麗、菲茲和猴子都是幫兇,這也導致他們原定五天的路程,直接縮短到了一天。


    關於這事兒,蘇木可是逮著他們說了好半天才肯罷休。


    也是因為這事兒,先前蘇木去納沃立兄弟會的時候,阿卡麗才沒跟著,反而黑刀的原因隻是很小一部分。


    “先把大旗弄好,之後我再跟你們細說。”


    蘇木瞧著阿卡麗欲言又止的模樣,禁不住搖頭一笑。


    “這事兒跟素馬長老有關係,你應該知道這位長老。”


    “素馬長老?”


    阿卡麗聞言愣了一愣,卻迴過神來,臉上仍舊帶著些狐疑。


    她當然知道傳承了疾風劍術的素馬長老,也知道素馬長老所在的劍道場就在納沃立,她可卻想不懂蘇木能和素馬長老能有什麽牽扯關係。


    盡管心裏滿懷困惑,阿卡麗還是乖乖丟下旗杆,和凱南一起把旗布穿了上去,之後就隨意地插在暫時定下的營地門口。這片空地是無主之物,也就無需多做其他,可如今也算有主,這杆大旗就成了最為明確的標識。


    而且瞧來也正規了許多。


    ...


    到第二天,一大早的時候,蘇木就已經頂著襲來的困意動身離開了營地,也好在渾元樁的修行有著不弱的成效,雖說一夜勞累,卻也可以承受,否則他這一雙眼圈都要變成惹人發笑的黑色。


    這整整一夜,蘇木都在考慮他離開之後的事情。


    雖說阿卡麗凱南這些人不太靠譜,但終歸是有性情穩妥的易和安托萬在,蘇木就找了兩人一起商討,定下所有事項之後,又幾次囑咐他們一定要看住脾氣暴躁的凱南和猴子,這才放心離開。


    重新遊湖而過,蘇木再一次去了劍道場。


    卻這次開門的不是永恩,而是蘇木不曾見過的劍道場弟子,就隻得再次通報,之後安靜等待。劍道場館裏,素馬長老聽過弟子通報,稍作思量之後就決定提前結束早課,驅散了其他弟子,隻留下亞索和永恩兩人跟在身旁,轉去茶道館。


    當蘇木推門而入時,桌上的茶水清酒和點心也才將將擺上。


    “你這性子是著急了些。”


    素馬長老和善地笑笑,邀請蘇木落座。


    亞索和永恩就蘇木兩側,一個懶懶散散,便身上的衣著也不怎麽整齊,不住地打著哈欠,另一個則是坐姿挺拔,一絲不苟。


    “是有些著急,卻也事出有因。”


    蘇木揉了揉有些困頓的眼睛,這才落座,同時把腰上的黑刀也解了下來,然後推開桌上的點心,擺在素馬長老麵前。


    無需多說,素馬長老便驚咦一聲,有所察覺,之後就丟開手裏正在研磨的茶粉,將黑刀拿入手中,細細打量,眉關緊縮。


    “這劍有問題?”


    亞索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之後就隨意地側躺在地,用手撐著腦袋,右腳撓了撓左腿,卻也不忘拿些點心,胡亂地塞進嘴裏。


    永恩瞪他一眼,卻素馬長老並未開口,他也就隻得按捺下來。


    “坐有坐相。”


    素馬長老瞧了亞索一眼,卻後者聽而不聞,素馬長老就無計可施,隻得搖頭一歎,之後才將黑刀放下,重新看向蘇木,眼神格外認真。


    “我能做到的,最多跟亞古一樣。”


    “晚輩自然知道這些,也沒想過強求其他,能暫且保命就好。”


    蘇木並無意外,隻是稍有些疲倦地笑著。


    亞索和永恩都是不明就裏,以他們的眼力和本事還看不出這黑刀上的古怪,自然是沒法兒明白。卻亞索正要開口詢問的時候,素馬長老一個眼神看來,他就自然閉嘴。


    之後,素馬長老就輕輕點頭。


    “既然如此,那你這段時間就先住在劍道場吧,你畢竟是亞古的弟子,他已經離世,朔極寺也遭逢大難,自顧不暇,而我又與亞古有著不錯的交情,自然是盡心盡力。卻真正能做到怎樣的地步,還得看你自己才行。”


    “晚輩明白。”


    蘇木坦然,將黑刀收起,麵上無恙,自然低頭,卻實是不太敢對上素馬長老的眼睛。


    無論對於素馬長老,也或已故的亞古長老,蘇木心裏都有些歉意存在。


    但他同樣很清楚,他需要這些,即便有些歉意,也隻能以其他方式彌補,卻實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否則丟了這次的機會,再要等待下次,還不知得什麽時候才行。


    那素馬長老沉默著看了蘇木片刻,眸光閃爍,卻之後是忽然搖頭一笑,似是了然,可誰也不知長老為何了然。


    “不必急於一時。”


    他低頭抹茶,神態自然。


    “亞索,你帶他去客房休息,養足了精神之後再說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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