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來得有些晚了。”


    蠻人的聲音很粗魯。


    他舉目四望,所瞧見的,不過是那些深埋在泥土與草叢之間的幹涸血跡,山道高處還有些人影在彷徨,漆黑的製式鎧甲讓人感覺到陣陣壓抑。


    “是諾克薩斯的士兵。”


    蠻人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鎧甲。


    他有些擔心地看向身邊的僧侶。


    “李青...”


    “嗯。”


    僧人迴應一聲。他知道自己的朋友想要說些什麽,所以就不必再開口,隻是收迴目光之後便抬腳繼續踏上階梯。


    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卻從來沒有一次是像今天一樣急切。


    諾克薩斯的重兵已經包圍了朔極寺,包圍了希拉娜修道院,兩者的智慧與傳承很有可能會就此斷絕。李青不希望這份傳承就此斷絕,更不希望艾歐尼亞的悠久文化就此消湮於戰爭之中,所以,他往日裏修心養性的東西就全都被拋之腦後。


    步伐急切。


    蠻人略微皺眉,止不住地擔心。


    他和李青一樣,能夠引導原始靈獸的力量,但同樣的不止於此,還有就是這份力量的狂躁與不安。力量所具備的野性讓他們很難掌控,像是一匹難以馴服的野馬,稍有不慎,毀滅的就會是自己。


    修心養性,掌控自己,才能掌控這份力量。


    而李青體內的力量要比他所具備的原始靈獸的力量更難掌控。


    “我們的本能如同剃刀般鋒利。”


    蠻人輕輕一歎。


    “卻也如深淵般兇險。無論是對於敵人,或者對於自己。”


    他跟上了僧人的腳步,急切行進。


    山道險峻,蜿蜒綿長,當僧人和蠻人一同趕到朔極寺的時候,這周圍已經滿是諾克薩斯的士兵在打掃戰場——看起來像是已經全部結束。盡管如此,李青仍然感覺到了對麵山頭上正在怒吼的能量。戰爭還沒結束,他們來得還不算很晚。


    “你們是誰?!”


    諾克薩斯的士兵發現了他們。


    有人上前,手持矛戈,指向兩人。


    “艾歐尼亞人?”


    他稍有些遲疑,因為蠻人的模樣和裝束與艾歐尼亞的風格有著顯著的差別,所以這位士兵沒有在第一時間出手阻攔,而是在小心翼翼地試探。


    李青並沒有迴答。


    他的目光掃過寺院廣場,見到了像是被犁過的地麵,還有被收拾起來,丟在一旁的許多屍體。


    屍體分成兩邊,一邊是諾克薩斯士兵的屍體,而另一邊,則是他昔日的同輩。每個麵孔都顯得格外熟悉,見過的,沒見過的,數量極多。李青甚至在裏麵見到了亞古的屍體,正被壓在一堆屍體下麵。


    李青的眼神始終平靜。


    “你們是誰?”


    士兵又問一次,同時舉起矛戈向著兩人。


    周圍的士兵們也被驚動,盡都上前,將他們團團包圍。


    “怎麽樣?”


    蠻人莫名問了一句。


    李青輕輕點頭,從屍體上收迴目光。


    “之後,我會把他們安然下葬。但現在...”


    他看向自己的雙手。


    “我想送他們下地獄,讓他們萬劫不複,你說呢,烏迪爾。”


    “但你對它的掌控還不足夠,它太可怕了,所以,小心為上。”


    烏迪爾咧嘴獰笑。


    “還是我來吧。”


    他整了整腦袋上戴著的野熊毛皮,又理了理身上破爛的布衣。裸露的雙臂粗獷有力,甚至比起那些諾克薩斯士兵的大腿還粗,強健的肌肉線條分明,一股股狂躁的力量隨著他的氣息漸漸噴湧而出。


    空氣也變得灼熱起來。


    陣陣狂風席卷而去,諾克薩斯士兵立刻混亂起來,有人高唿“敵襲”,刀槍劍戟,斧鉞矛戈,立刻迎上前來。


    烏迪爾的目光掃過周圍,眼睛漸漸顯露出金紅的流光。


    他張大嘴巴,喉嚨裏發出一陣不似人聲的咆哮,聽起來更像極北之地的野熊在憤怒嘶吼,便整個山頭上的空氣都變得急躁起來,匯聚成一團可怕的漩渦,將朔極寺團團圍攏。隨後,諾克薩斯的士兵們隻看到人影飄散,轟然重擊的聲響接連傳來,一聲聲哀嚎痛唿交織,朔極寺一片大亂。


    李青安然走出狂風的漩渦,來到朔極寺後通往希拉娜修道院的山路門前,在這裏等候烏迪爾。


    朔極寺的上空,山霧匯聚而來,化作倒灌的漩渦砸下。


    轟然一道烈焰衝散漩渦,衝上半空,隨後四散消失,原本混亂的朔極寺也就徹底安靜下來。


    腳步聲在李青身後響起。


    “我很小心地避開了你昔日的同伴。”


    烏迪爾粗獷的聲音裏帶著些殺戮之後的血腥。


    “多謝。”


    李青點頭,率先走出門去。


    登上山道,兩人的身形在亂石叢中跳躍挪轉,很快就來到懸空石橋附近。他們踏上石橋,目光始終看著橋頭對麵廣場上的諾克薩斯士兵。石橋上也站滿了諾克薩斯士兵,卻沒人能夠靠近。烏迪爾身上始終釋放著讓人不敢靠近的野性氣息,狂躁的熱浪讓他頭上的野熊皮毛都飄蕩起來,灼燙的氣息更是逼得人群接連後退。


    有人不慎失足,摔落懸崖。


    可李青和烏迪爾卻目不轉睛。


    廣場的邊緣,懸崖一角,瑞雯早早就注意到了這兩人。


    她稍作猶豫,還是站在了石橋盡頭。


    “你也是諾克薩斯人?”


    李青停下腳步,底斂眉眼,殺機在蠢蠢欲動。


    所有人都在避讓,除了瑞雯。


    “是。”


    瑞雯並未否定。


    她看了眼烏迪爾,又重新看向李青。


    “你也是這座山上的僧侶?”


    “在外遊曆的僧侶。”


    李青吐出一口濁氣,抬頭看向瑞雯,殺機漸漸沸騰起來。


    他能感受到這是個強勁的對手,如果當真要打起來,怕是要以身犯險才行。


    “你要攔我?”


    這一次,瑞雯並沒有迴答。


    她隻是看著李青,看了許久,然後閉上雙眼,似乎正在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


    過了許久,瑞雯側開身形,讓開了通路。


    “但願你能拯救他們。”


    說完,瑞雯就重新迴到懸崖邊上,遙望遠處雲海翻騰,再不理會。


    “多謝。”


    李青鬆了口氣。


    烏迪爾率先上前,一雙眼睛陡然噴吐出熾烈的金紅神光,火熱的氣息猛然高漲,仿佛一道烈炎,逼得諾克薩斯士兵不得不兩邊散開,畏畏縮縮,不敢靠近。


    兩人結伴而行。


    很快,他們就來到大殿。


    火熱的氣息立刻充斥了整個大殿的每個角落。


    兩位軍團長還在希拉娜的雕像下說說笑笑,他們已經認定了這些僧侶再無任何反抗之力,早早就放鬆了心神,不去在意。當這火熱的氣息陡然充斥了大殿的時候,兩人的言談立刻停止,不約而同地看向站在門口的兩人。


    所有人都停手,烏迪爾的氣息給他們帶來了致命的壓迫。


    “是他們?!”


    坐在雕像肩頭的蘇木愕然,猛地轉頭看向另一邊的猴子。


    “這就是你說的最後一出好戲?”


    猴子挑了挑眉腳,不置可否。


    早先就已經出門去的羊靈也迴來,重新蹲坐在雕像掌心。她蒼藍靈蒙的眼睛望向四周,略作思考,似乎在計算著自己應該凝聚多少羽箭出來才更加合適。為了避免出現失誤,她需要早早地凝聚羽箭才行。


    卻想了片刻,羊靈還是搖頭一歎,輕輕一揮手,這雕像周圍,就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羽箭,多如蝗蟲。


    “需要這麽多?”


    猴子的語氣裏帶著些戲謔。


    卻那羊靈仍舊搖頭。


    “未必足夠。”


    猴子啞然失笑,道了一聲“辛苦”,而後便老神在在地繼續觀望。


    雕像下,兩位軍團長正有些拿捏不定。


    他們可從沒見過這兩人,任何消息都沒提到過。


    “恐怕是遊曆在外的僧侶,到今天才終於趕迴來,要比其他僧侶晚了許多。雖然另一個看起來不像,但...咱們不必在意這些細節上的問題,一起殺了就是。”


    第六軍團長笑著開口,他並不在意那火熱的壓迫感。


    這一個大殿裏的人不夠,外麵還有,隻是有些想不通這兩人為什麽可以安然無恙地走到這裏。盡管如此,可第六軍團長依然注意到大殿門外的士兵依舊有序,似乎是因為沒有得到命令的關係,所以並沒有發生任何衝突。


    “如果那些蠢貨裏能有至少一個聰明人,就不該讓他們走到這裏。”


    第六軍團長搖頭失笑。


    “但道理也該是這樣,否則咱們的地位可就危險了。”


    “那就...殺了吧。”


    第二軍團長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他眼神陰鷙,一揮手,眾人便分出一部分,高舉刀劍,衝殺而去。


    烏迪爾一拳一掌碰在一起,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毫不猶豫,一身烈炎陡然狂湧而出。拳動如龍,風嵐如嘯,這蠻人將一上前,整個大殿便轟然一震。


    被逼退到角落裏的僧侶們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瞧見一團洶湧的烈焰在大殿門口的方向驟然升高。


    隨後,一陣虎嘯熊吼之聲,充斥了大殿。


    烏迪爾像是一頭純粹的野獸,衝殺在人群之間,憤怒讓他的力量顯得尤為狂躁,野性指引著他的拳頭。每一拳落下,肉體,精神,盡都粉碎,血霧漸漸彌漫起來,像是單方麵的殺戮一般,讓人恐懼後退。


    漸漸地,兩位軍團長也發現了事情的不對勁。


    另一個僧侶還沒動,看起來有些猶豫。


    “調動大殿外的士兵,立刻將他們圍殺!”


    損失越來越多,第二軍團長再也按捺不住,傳令下去。


    更多人湧入大殿戰場,烏泱泱的人群,鐵甲洪流,便是用屍體掩埋,也足夠將烏迪爾生生拖死。盡管如此,烏迪爾依舊憤怒狂野,腳下所踏,地板崩摧,狂躁的怒吼震動山野,便這周圍山巒雲海也跟著一起沸騰不休。


    虎嘯,熊吼,鳥聲嘶鳴。


    利爪,烈掌,火焰熊熊。


    整個大殿都變成了血腥的煉獄。


    諾克薩斯的士兵,源源不絕。


    李青一躍跳上屋頂橫梁,依然在猶豫。


    刀槍劍戟,斧鉞矛戈,明晃晃,燦亮亮,很快便染上了鮮血。烏迪爾一時不察,被身後的士兵用刀劍在背上砍出一道深可露骨的傷口,鮮血噴灑,暴怒尤甚。他陡然轉過腰杆,沙包大的拳頭橫掃而出,將那人的腦袋也生生砸碎,繼而去勢不減,掃退了了數人之後,一腳踏地,整個山頭都跟隨著他的怒吼轟然一震。


    烏迪爾的眼睛噴吐著金紅的神光,看起來尤為可怕。


    他一拳就砸斷了當頭劈來的重槍,而後口中發出野熊的怒吼,直拳深入敵腹,拳勁力透八方,將麵前的眾人盡數擊退擊飛,遠遠砸入更多的人群,帶起一片止不住的混亂。


    這蠻人,越戰越勇,一身鮮血淋漓也不曾有過分毫止步。


    遠古獸靈的力量被徹底喚醒,烏迪爾仰頭怒吼,腳下轟然踏定,地板崩碎其無數亂石,而後手掌一掃,全部抓在掌心,再一掃,便全都激射而出。可怕的風嘯比起刀劍還要淩厲,所至之處,便黑鐵的鎧甲也無法阻攔,被亂石生生射穿,射了個券後通透,讓許多諾克薩斯士兵命喪黃泉。


    可敵軍的數量卻絕非如此便會有所減少。


    李青在橫梁上瞧見,大殿外的人群還在洶湧而入,大殿裏的屍體堆積如山,血紅的顏色鋪滿了整個地麵,就連希拉娜的雕像都被汙染。


    烏迪爾身上也漸漸多了更多的傷勢。


    縱然這蠻人勇冠三軍,卻也敵不住人多勢眾。


    “烏迪爾,我的朋友,我該怎麽做才好...”


    事到臨頭,李青死死咬著牙關,眼神裏帶著痛苦猶豫。


    他還記得上次喚醒了神龍之靈,給朔極寺帶來了怎樣的痛苦。那烈炎何等熾盛,何等的難以掌控,狂野充斥了他的腦海,讓他再也無法掌控自我。


    甚至,讓那位滿腹經綸的導師重傷癱瘓,後來聽說是不治而亡。


    他的屍體,埋在哪裏?


    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卻至今也沒能去給那位導師上柱香。


    那是他永遠也抹不去的痛苦。


    他怕自己會又一次的失控。


    一聲慘烈的哀嚎,忽然喚醒了這位迷茫的僧人。


    李青轉頭瞧見,大殿的角落裏,那熟悉的麵孔猙獰萬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已經刺穿了他的胸膛。昔日的同輩大口咳血,卻依舊死死抵擋在前,隻為了護住在他身後,倒在血泊裏的兩位長老。


    他們麵孔上的悲痛和絕望,比起刀劍還要刺眼。


    李青的瞳孔一次又一次收縮,他眼睜睜瞧見有一個鮮活的生命倒在跟前,眼睜睜的瞧見又一個昔日的同輩頂上前來,殘存的力量不足以繼續作戰,就隻能用胸膛去守護自己的身後。


    他的身子也劇烈地顫抖起來,那漸漸覺醒的、狂躁的熱浪,比起烏迪爾猶有甚之。


    神龍之靈的怒吼與狂躁,讓他越發衝動。


    許久,僧人終於放鬆下來。


    他吐出一口濁氣,合眼誦念,隨後,睜開雙眸,看向靜靜聳立的希拉娜雕像,靜如春池。


    “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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