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隻得一人獨守城門。


    翁庫沃這城門寬三丈,高六丈,在艾歐尼亞而言算是中規中矩,卻要一人獨守,仍舊是太過勉強。可蘇木早先的時候就已經命人大開城門,是放棄了固守的打算。畢竟守也守不住,反而可能因為城門的關閉斷了猴子和奧拉夫的後路。這兩人都有著不俗的手段,一人之力難守城門,可要在萬軍從中殺進殺出,安然退走,是再簡單不過。


    何況大開城門的情況又能讓斯維因心生疑竇,不敢妄為,是一手算不上空城計的空城計。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私心而已,卻也得盼著那斯維因能夠明白,以方便換方便,哪怕破城,也好歹留些情麵,不去枉殺無辜。


    可惜,無論是不是空城計,或者其他打算,對於代替斯維因下達進攻命令的克烈而言,根本就是無關緊要。那個脾性暴躁的約得爾人才不會在乎計謀也或其他,他的腦袋裏隻有暴力和瘋狂,立刻就發動了這次的總攻。


    城牆上,蘇木親眼見到了斯嘎爾帶著克烈一路奔走,直至淹沒在人群當中。


    大雨滂沱,卻並不影響蘇木看向斯維因。


    “也就這點斤兩了。”


    蘇木衝著遠處的斯維因比了個口型,然後笑了起來。


    可這並不能改變什麽。


    千軍萬馬之勢,勢若長虹,比山高,比水遠,騎兵馳騁沙場,泥濘四濺。天上烏雲蔽日,地上血流成河。自城牆上一眼瞧去,滿目血紅,也見得東西兩路騎兵精兵繞過正麵戰場,一路趕至城牆下,又分作兩路,一路直奔殺入人群的奧拉夫而去,另一路則是沿著城牆奔襲,直衝城門。


    城門前,就留了猴子一人。


    或許是前次和那亡靈的大戰在諾克薩斯的士兵心裏留下了陰影,眾多人圍著,卻始終不敢上前。或許是在等候命令,也或許是早早就得了命令,眾人隻手持刀斧矛戈,站得水泄不通。縱然城門毫無防備,隻猴子一人執棍而立,左右兩側大開空門,也沒有一人唐突上前。


    那猴子也不急躁,右手捏住了插在地上的棍棒,腰上掛了個碩大的酒葫蘆,有手臂等長,與腰肋同寬,晃蕩晃蕩就能聽見裏麵的水聲。許久不見動靜,猴子就取了酒葫蘆在左手,仰頭痛飲一口。


    隨即重新掛在腰上,再一抬頭,眼神就變得越發兇惡起來,一身毛發倒豎,縷縷金光遊弋於之間,悄然出沒。


    一眼瞧去,像是謫仙金身臨塵。


    騎兵精兵已經從兩側趕到。


    人群混亂了片刻,讓開通路,騎兵當先,精兵在後,立刻向著城門發動了衝鋒。


    轟然的馬蹄聲仿佛平地驚雷般炸響,喊殺聲立刻衝天而起。


    城牆上,蘇木和易都是低頭瞧去,就見到猴子仰天大笑一聲,右腳一抬,踢出了插在地上的棍棒,帶起大片的泥濘四濺,水花就像是一片大幕般籠罩出去,驚得戰馬嘶鳴,人聲赫赫。


    而後,那鑲嵌著金銀銅三色圓環的棍子陡然破開水幕,當頭一棒砸在戰馬頭顱。一聲悶響過後,那頭顱當即四分五裂,紅白亂濺,騎在馬背上的人也狠狠摔在地上。卻還沒來得及抬頭瞧得清楚,一隻穿著鐵靴子的大腳就踩在他的臉上。臨死前,那人聽到了清脆的骨裂聲,或許也是和那戰馬的腦袋落了個一模一樣的下場,可惜是再也瞧不見了。


    身形落地,猴子將棍棒擒在手肘,腳下正是一灘分不清楚的爛泥。


    人群驚悚,騎兵長挽住韁繩,橫槍立馬嘶鳴,臉色劇變。


    可猴子卻也不管不問,一身氣勢如火熊熊,眼眸精燦燦,噴吐著灼燙的戰意。


    就身形一矮一鬆,猴子立時前撲出去,口中大喝一聲“呔!”,棍棒緊隨而至,又是當頭一棒,直接砸向那騎兵長的腦袋。


    騎兵長手持一百斤沉重的大槍,見著猴子撲來,當即雙手橫起。可棍棒砸來,勢比千軍萬馬更甚,熊熊氣焰高漲,隱隱也能見到那猴子身上的毛發之間再有金光如電弧跳躍出沒。隨即棍棒長槍相接,不是鏗鏘一聲,卻是轟然爆鳴,那黑鐵冶煉的長槍槍杆被猴子一棍砸爛,而後去勢不減地繼續砸下,直衝胸膛。騎兵長嚇得麵無人色,立刻收身,兩腳一踏馬鐙,直接丟下戰馬,仰麵翻了出去。


    那棍子砸在戰馬背上,又是一聲沉悶的轟鳴。


    馬嘶淒厲又戛然而止,是當即跪倒,腰背塌陷的模樣,已然落了個全屍都沒有下場。


    猴子身形落下,雙膝彎曲,半跪在地,動作不停,立時兩腳分開,其中之一作支點,另一腳就橫掃而去,掃起泥水撲天。隨後身形再度撲殺而去,落地一棍卻砸在空處,是那騎兵長又狼狽著在地上滾了一圈,方才將將躲過。


    可猴子卻不肯饒人,棍子一杵,隨後倒立而起,那猴子的身形也跟著翻上前去,人在半空就兩腿連蹬,接連在那反應不及的騎兵長胸膛上踹了三腳,而後落地又跟著追上,旋身躍起,抬手一棍打在騎兵長的鎧甲上,發出哢嚓脆響。


    騎兵長慘嚎一聲,身形激射飛出,遠遠砸進人群裏,砸得眾人口噴鮮血,連著騎兵長一起倒地斃命。


    戰馬嘶鳴也一陣混亂。


    “不夠...”


    猴子落地躬身,像是盯緊了獵物的惡虎,口中又吐出一縷白氣,略微抬頭,毛臉雷公嘴的模樣格外猙獰。


    他嘴裏嘀嘀咕咕地念叨著“不夠”,“還不夠”,“差點兒”,就手裏托著棍子再度上前,眼睛裏噴吐出近乎實質的精光。卻走了兩步,這猴子又停了下來,橫起手裏的棍棒,重新退迴,不肯遠離城門。


    但凡有人試圖靠近,猴子立刻一眼瞪去,不待上前,那人就已經恐懼退後,顫顫巍巍,手腳冰冷,被嚇得麵無人色。


    斯維因是瞧不見城門前的光景,就轉身去了大路一側,站在山丘上,遠遠觀瞧。


    “差不多了。”


    看了片刻,斯維因忽然點頭,而後抬頭瞧向蘇木,露出一絲笑意。


    他頭也不轉,隻一揮手,身旁的親兵立刻躬首領命,解下了腰上的號角,轉頭衝著來時的方向吹響。


    這號角的聲音要更加尖銳許多,傳得極遠。


    城牆上,蘇木的臉色當即一沉。


    “這是什麽?”


    易正皺眉,瞧見蘇木的異樣,就問了一聲。


    可蘇木卻並不迴答,隻是提了提腰上別著的黑刀,臉色越發蒼白,掌心都已經冒汗。


    不多時,遠處的大路盡頭就迅速駛來一列戰馬。


    大雨滂沱之下,水汽彌漫,瞧得並不真切,直到靠近了,才能瞧見統共五匹戰馬,後麵拉著一輛板車,車上有三個馬夫,馬夫背後又有帆布蓋著一座巨大的囚籠。


    易的臉色也是急變,抬手按在牆上就要翻身而下,加入戰場,卻被蘇木攔下。


    “你去後麵負責指揮。破城,不遠了。”


    蘇木的臉色無比難看。


    易瞧他一眼,沉默半晌之後這才點頭,轉身去了城樓背後。


    斯維因始終關注這城牆上兩人的動向,見狀隻略微皺眉,而後瞧了瞧大開的城門和城門背後的空曠,略微沉思之後,眼神也漸漸變得陰沉了許多。


    “非得這樣嗎...”


    諾克薩斯的大將軍輕輕搖頭一歎,卻仔細權衡之後,仍舊是一言不發。直到那戰馬拉車靠近停下,馬夫下車跪地,斯維因才一揮手,馬夫手裏的馬鞭立刻抽得啪啪作響。戰馬吃痛嘶鳴,拉著馬車直衝人群,也顧不得敵我,隨後就是一片巨大的混亂,人仰馬翻。


    那板車上的囚籠也鐺啷落地,帆布一起跟著滑落下來。


    與前幾次見過的一般無二,裏麵就是並不牢固的囚籠,欄杆不過手指粗細,裏麵困著已經恢複無恙的亡靈塞恩,手腳都被鐵鏈捆住,一雙血紅的眼睛正逐漸明亮起來,肚子上的溶血口也開始大肆地吞吐血氣。


    意味著大舉進攻的號角又一次響起。


    城門前,諾克薩斯的士兵們聽到號角,隻稍作猶豫,臉色就立刻變得狠厲下來。刀斧矛戈燦燦生輝,大雨淋漓之下,終於是發動了最後的衝鋒。


    騎兵立馬橫槍,有人一聲令下,人群烏泱泱地就圍了上去,直衝城門。


    猴子是強,強得讓人不敢置信,可他終歸是隻有一人,再強,也嚇不住這些真正在血水裏泡過、在屍堆裏躺過的野蠻人。


    喊殺聲亂成一片。


    可猴子卻笑了起來。


    他橫起棍棒,金銀銅三色圓環染了血跡也依然錚亮分明,兩頭紅粗,當中白細,就腰胯一沉,橫掃千軍。


    迫人的風浪當即席卷出去,猶如刮骨刀剃麵而過,又像一擊重大的悶錘,狠狠砸在士兵們的胸膛上。當即就是一陣哀嚎哭喊,有人口中噴血,有人胸膛凹陷,盡都倒飛而迴。人群隻將將衝上來,可這三丈寬的城門竟是一人駐守,哪怕千軍萬馬也不容分毫逾越。


    “還是差了點兒...”


    猴子又在嘀咕著別人聽不懂的話。


    可蘇木是聽得分明,也知道他在說些什麽。


    這直徑二十米之內,六丈近七丈方圓,隻能聽見這個距離,是草木悲吟,大地慟哭,狂躁而又野性的魔力盡數圍繞著猴子流轉,仿若憑空中的一道巨大漩渦。究竟有多大,蘇木也不知道,他隻知道這漩渦絕不是隻有七丈不到。可位於漩渦中心的猴子卻怎麽也吞不下這些個野性的魔力。


    仿佛千裏大堤蓄水,隻差一道缺口,魚貫而出,引溪流作大河滔滔,福澤四方。


    可惜這份福澤,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得住的。


    接住了,沒什麽好處,接不住,就隻有妄求上天能給留個全屍。


    城牆上,蘇木眯起眼睛,重新負於身後的雙拳緊握。


    城門前,正人仰馬翻。


    那猴子“呔!”的一聲大喝,一棍就砸爛了一顆大好的頭顱,隨後腰杆扭過,又是一棒,猛然砸在一人腰肋。縱然有長槍格擋,可猴子力大無窮,勢能開山,就連人帶槍一起,生生砸飛出去,攔下了那些妄圖越過猴子,從邊緣入城的士兵。


    另一邊,騎兵正衝鋒,卻馬蹄將將踏入城門之內,猴子的棍棒就神出鬼沒而來,當即掃斷了馬蹄,讓那騎兵摔了個狼狽不堪。後方再有騎兵衝鋒,被倒下的戰馬絆了步子,有人策馬躍起,卻同樣也被猴子砸了下來。


    一夫當關。


    隻不多時,這城門前就已經屍山血海,堆積起來的屍體壘在城門前,是生生拖住了破城的腳步。就猴子一人站在兩旁屍山當中,手持一根滴血的棍棒,金銀紅三色鎧甲也是變得紅光淋漓,透著血色,大雨都澆不幹淨。


    衝鋒的腳步被阻攔,強行不得,一眾士兵就全都看向猴子。


    刀槍明晃晃,斧矛燦亮亮,稍作一頓之後,喊殺聲立刻傾覆山嶽。


    猴子眼神一戾,忽然仰頭大笑。


    “好啊!來的好啊!”


    他接下腰上的酒葫蘆,仰頭灌下一大口,手裏拎著棍棒,腳步醉醺醺地搖晃,身形鬼魅一般前後晃蕩,偶爾一步錯落,借力甩肩,棍子就如長龍一般轟然指出,砸得人群四仰八叉。再一收手,腳步一錯,兩腳像是打結了一樣,可隨後腰杆旋過,棍棒一掃,又是哀嚎一片。


    獨守城門前,縱然千軍萬馬也入它不得!


    斯維因站在山丘上,瞧得眼神陰厲,又有歎息,雙手收在大氅裏,臉色複雜莫名。


    “可惜,這樣的猛將不在我諾克薩斯。”


    他輕輕一歎,又抬頭瞧向城牆上的蘇木,略作沉思,終究搖頭。


    “傳令下去,不惜一切代價,必須趕在塞恩打開囚籠之前破城而入。否則...否則就迴收塞恩,避免更多的損失。”


    “是。”


    親衛得令,立刻奔走前線,傳達指令。


    城門前的陣勢越發瘋狂。


    可斯維因是捏緊了收在大氅裏的拳頭,臉色陰鷙,偶爾抬頭瞧一眼在人群裏衝殺的奧拉夫,又或是再看看城門前一夫當關的悟空,最終還是看向城牆上的蘇木。


    “還真是...讓人心疼啊。”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


    “比德瑪西亞的那些蠢貨強多了。”


    眼前的損失可是要遠遠超出他的預料之外。當然,不止如此,還有破城後將會產生的損失,統共加起來,哪怕斯維因也算不出自己到底會損失多少精兵強將。


    城牆上有蘇木,城門前有悟空,還有一不知死活,隻管亂殺的奧拉夫。


    區區三人而已,甚至蘇木還算不上出手。


    卻損失已經到了這般地步。


    斯維因眯了眯眼睛,忽然撇開大氅,原地盤坐下來,遠遠瞧著戰場上的廝殺混亂——被千軍萬馬圍在當中的奧拉夫,獨守城門前以一擋百的悟空,還有縱觀全局卻後手未發的蘇木。


    將軍一歎,雙手舉起捧作酒碗,接了半捧雨水。


    “以此作酒,先幹為敬!”


    仰頭,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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