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了一口氣,裴綰裝作壓抑情緒的樣子。


    他盡量溫和的開口:“文赤兄怕是想岔了。”


    “以商行儒濟民之義,卻不是這般使的。”


    “今天下割據,戰亂四起,吾等得享一方富庶,皆自天恩庇佑。”


    “四方割據不敬天子,你我休說替君王討不臣,卻也不可損本土而益不臣。”


    “閑來販些豪奢之物,令彼處豪強靡費,兼購些許物產,豐本土民生,濟彼方貧賤一時,便是吾等應有之義。”


    “而似兄這般,所欲售非地穀之物,而地穀之技也。”


    “此技乃天家洪恩,令農官賜農人,非屬你我!”


    “貿然售之,何異盜奪?”


    “黔首農人亦知之理,亦守之秘,奈何文赤兄欲售之方伯乎?”


    “恩自上出,若授若賜,當天家行之,豈可吾輩擅為?”


    “此非濟民之道,實為欺世之詐耳。”


    那令狐文赤雖羞愧,但心底裏原本也是有些不服的。


    他覺得你們特麽的都欺負勞資。


    心想的是勞資拿本錢買的東西,皇家都沒有禁止,能貴價賣出去那是勞資的本事。


    你們橫加指責,無非是自己不敢做,卻嫉妒勞資而已。


    他本質並不壞。


    此時聽裴綰點出他想售的高價,不是貨物本身,而是天子免費賜下的地穀種植之技之後,已是冷汗淋漓。


    當即避席長揖,誠意謝道:“若不得吾兄點醒,弟險被財貨所迷也。”


    “這便返迴以堿水烹之,或賜予饑民,或售於街市,絕不敢妄求此地高官顯貴識購。”


    裴綰淡淡笑了笑:“此言誠否?”


    “若違此言,叫某返途之時立遇盜匪,遭刀兵剖腹,暴此心於昭昭日下。”


    令狐文赤以手指胸,答曰。


    “善!”裴綰擊案讚曰:


    “汝若無此言,某所賜僅前番言語。”


    “道左相逢,亦當視若陌路。”


    “汝既有此心,某卻須得助尓一助。”


    “這般,兄販地穀幾何,綰盡貴價收之。”


    那令狐文赤還以為他相疑,覺得自己還想找其他門路售賣地穀之技,又是忙不迭的一番賭咒發誓。


    說不必如此他已經知錯。


    裴綰卻說他居鄴城已有時,憶念家鄉滋味。


    加上他素有口舌之好,也常以珍饈奇味待客,實在是用得上。


    好說歹說才讓令狐文赤願意相售。


    其實他運來的也不甚多,就兩千斤耳,不過是一畝山田的出產。


    (漢斤,折算成現代重量4漢斤為1市斤,不過是500市斤,兩百多公斤,剝成果珠不過40多公斤)


    其貨不多,可見他雖自己不覺,但存的的確是售技而非售貨之心。


    裴綰聽聞,也不由心生憐憫。


    知道他本錢實在短少,卻不料短少至斯。


    恐怕往返路費運費都剝了他一層皮了。


    因此以百倍之價購之,完了還拉著手勸了這令狐文赤一番:


    “吾聞河南尹有販夫,傾家財所有,不過購一瓷瓶。”


    “然其販至潁汝貴賣,往複若此,數年間得奢宅豪屋,更成河南名賈,已皇商矣。”


    “貨殖之道雖為以本逐利,亦為匯聚流轉之道,積涓滴以盈杯盞,積杯盞以滿溝壑,積溝壑而成廣澤。”


    “存驟富之心,必入歧途,不複貨殖之義。”


    “某聞公瞻公書院之授,量所學皆貴子,無有本錢短少急功近利之患,似不曾言此。”


    “然往時曾見某性甚急,曾與某言之,今轉贈予兄。”


    “其言有曰:廣聚涓滴之潤,是為久澤;驟取珍稀暴奇,欲壑易傾。”


    “望兄以此為戒。”


    那令狐文赤早已對他千恩萬謝,內心無比感激,哪裏敢不仔細領受其言?


    仔細想想,自己本錢雖少,卻比那個一次隻夠買一個瓷瓶的販夫足多了。


    做穩定的瓷器生意,走安穩些的路線,日夜不休的多跑幾次,不求人也能把本錢滾起來。


    哪裏像現在困守在鄴城,不得裴綰相助幾欲急瘋?


    他心有所感,再次拜謝裴綰,與裴家蒼仆交割了地穀,一路便沉思著返迴河東去了。


    得這一次教訓這一番教導,又有裴綰變相讚助的本錢。


    他倒的確去了急躁之心,摒除冒險投機之念,克製貪欲,將自己的生意做了起來。


    不出數年,生意竟真的做到了比現在的裴綰還大的地步,也成一方巨賈了。


    隻是那時,裴綰卻早已默默消失在人海,消失得跟徹底沒存在過這麽一個人似的。


    偶爾有人提起,也就是“哦當年那個把周廟都立到鄴城的豪商麽?聽說似是聞喜裴家的四郎,叫甚來著?”


    送走令狐文赤,裴綰卻得意起來。


    他先找了識耕種的蒼仆,去令狐文赤轉運過來的地穀貨倉中,讓他們取了些地穀切開表皮放入淨水中泡發種苗。


    然後才去見了審榮,無非是裝作惶恐,滿口托辭自己做不了主,但卻已遣使者轉告洛陽,等那邊示下雲雲。


    更是滿口賭咒發誓,自己定會動用關係,全力促成此事。


    又央求要不放自己迴洛陽,能更給力的推進這事兒。


    審榮卻是個草包,本來沒想到要扣留裴綰。


    見他這般說,方才省起這貨有可能為保性命會想逃跑。


    於是找了幾個他們審家收留的亡命奸臧,日夜監視裴綰。


    白天裴綰去哪兒他們跟哪兒,晚上裴家別院外頭四麵也圍定了暗哨人手。


    裴綰也探聽清楚了,審家有幾人得預此事。


    審榮說就他自己和他叔父審配知道。


    裴綰卻探知審家大事,雖全為審配做主。


    但鄴城這邊除了審榮,還有審配的叔公以及與審配同輩的三兩人。


    比較多的家族大事,多為幾人共同商議。


    不消說,這些人都上了暗殺黑名單。


    尋鐵匠這事卻並不麻煩,因為裴家跟隨來的家仆中就有一個有這等手藝。


    屬於家生奴仆,信得過。


    隨季跟裴綰說來說去也說不明白,裴綰幹脆把鐵匠調配給隨季,讓他們直接說話。


    鐵匠打出來的東西他看過,更是親眼看見隨季他們試射過。


    百步外力透棗木,用馬頭豚首一試,尖錐也能穿進腦子。


    準頭更是沒話說。


    裴綰把審家那邊所有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是為了讓他們放鬆對周廟那邊的警惕。


    好方便隨季換裝出去踏點尋路,規劃動手地點。


    但是不曾想不到一個月,袁尚被審配鼓搗著親自帶軍討伐他哥袁譚去了。


    阿瞞卻率大軍進入洹水,進逼鄴城。


    審氏急了,又來催逼裴綰。


    裴綰言司並人口稠密,糧食雖行官營,急切間抽調萬石卻也恐民間驚惶頓生禍亂。


    但萬石糧食這事兒陛下已經答應了,已經賜下來了這東西。


    給審榮展示了他從令狐文赤那裏購買放到地窖裏頭儲藏的生鮮地穀,講了一番地穀的產量。


    又請嚐了地穀果珠並他們自己磨的地穀麵,借機帶審榮去看早已泡發的種苗。


    他說知道空口白牙審家會不信,所以準備弄了暖棚種給審榮看。


    他倒是大手筆,在自己別院後宅院子裏挖了一塊兒地。


    因為天寒地凍所以那塊兒地四周挖了水渠,日夜不休用柴薪燒熱水倒進水渠,讓熱水渠環著那塊地暖土。


    然後當著審榮讓人在那塊兒地上麵種下了發好芽的地穀苗。


    他說他給審榮看的那些地穀,如果全種下去足以產萬石地穀麵。


    而且這東西可以源源不斷的出產,可比一次給萬石糧食更有誠意。


    至於廟兵和封伯,茲事體大朝堂還在爭議,他自己也在使力。


    審榮將信將疑,帶著一小袋生鮮地穀和一些地穀麵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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