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陽。


    甘茂正在中軍大帳,為戰事陷入僵持而感到焦灼不已。


    伐韓已經三月有餘,秦軍被擋在宜陽城下也有三個月,迄今未能攻破宜陽城,攻略三川。這戰事拖得越久,對於秦國越發的不利,對於甘茂而言,更是越發的不利。


    甘茂為秦國客卿,為再次獲得秦王蕩的重用與信任,主動要求挑起大梁,領軍伐韓。而今除了打下一座武遂城,再未立寸功,甘茂如何能不揪心?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可是相對而言,將軍領兵在外,作戰不力,是極有可能遭到君主的猜疑,遭到國內群臣的攻訐的!


    甘茂雖與秦王蕩有息壤之盟,立了誓言,但是誰敢擔保伐韓之戰受挫,沒有人在王前說他甘茂的壞話?


    就跟曾母投杼一樣,曾子的母親因為別人幾次三番說兒子的壞話,說曾子殺人,迫使曾母逃跑。秦王蕩與甘茂隻有君臣之情,如何企及曾子與其母親的深厚感情?


    據說韓國已經打算向齊國割地求和,一旦訂立了城下之盟,宜陽這邊的壓力就會驟增。屆時秦王蕩不是選擇退兵,就是增兵宜陽,前者的可能性不大,至於後者,前來增援的軍隊,還能是他甘茂為伐韓大軍的主將嗎?


    甘茂的心裏空落落的。


    若是無法攻破宜陽,進取三川,秦王蕩日後都很難信任他,甘茂隻能遠走他國,等待機遇,亦或是待在秦國,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大臣。


    “唉!”甘茂長歎一聲,隨即想了想,攤開桌案上的一道竹簡,手中拿著狼毫筆,就在竹簡上麵奮筆疾書。


    無非是主動請罪,讓秦王蕩勿憂,為今之計,隻能增兵宜陽,爭取一戰破城。


    洋洋灑灑數百字,但甘茂仍不滿意。


    甘茂暗自思襯了一下,將這道竹簡扔到一邊去,隨後又拿出一道竹簡,寫了兩個小篆字——“息壤”。


    料想秦王蕩的悟性極高,一定能從中體會到他的用意的。


    不過,甘茂此時有些納悶,伐韓已經三月有餘,宜陽城久攻不下,秦王蕩都未曾下過一道催促的詔書,莫不是果真信任他?還是他另有所圖?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將軍,鹹陽來使!”一名小校跑進中軍大帳稟告道。


    “鹹陽來的使者?”


    甘茂忙道:“快快有請!”


    “諾!”


    甘茂隨即出迎,到門口接見鹹陽來的使者。


    隻見一名麵白無須的內侍,在一眾宮中宿衛的簇擁之下,邁著小碎步,緩緩走來。


    這內侍甘茂是認識的,名為趙盤,官居寺人,僅在內侍之首,中車府令黑伯之下,還是後者的義子,深受其重用。內侍至軍營,自然是來宣詔的。


    甘茂心中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這趙盤不是替秦王蕩來興師問罪的吧?


    “趙大人!”


    “甘將軍,多日不見,你還是一樣神采飛揚啊!”


    “哈哈,趙大人說的哪裏話?來,外麵大寒,請入內說話。”


    隨後,甘茂就牽著趙盤的手,笑容滿麵的跟著一起進入中軍大帳,途中還欠著半個身子,顯得頗為恭敬。


    不得不說,甘茂的為人處世之道,還是頗為圓滑的。


    甘茂請趙盤到一側的蒲團上坐下,為了不顯得那麽倨傲,他甚至都不迴到帥位上坐下,而是站在其對麵。


    “趙大人一路風塵仆仆,甚是辛苦,今日大人可莫要走了,且留在軍營裏,我為你接風洗塵。”


    趙盤淡淡的笑道:“將軍言重了。咱家是替王上辦事的,何來辛苦之說?”


    “是極是極,能為王上辦差,確是榮幸之至啊!”


    甘茂不露聲色地招了招手,就有一名衛兵將一隻鼓囊囊的袋子雙手奉上。趙盤打開一看,眼看著裏麵盡是黃白之物,亮澄澄的金光,幾乎閃瞎了他的眼!


    “趙大人,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還請大人笑納。”


    “這……這怎麽好意思?”趙盤臉色不變,不過還是將甘茂送的財物收好,心中甚是欣喜。


    看到趙盤將東西收下,甘茂暗自鬆了口氣。


    算是破財免災了!


    若是趙盤真的來問罪,絕不敢收下他給的東西,想來,秦王蕩是委派其催促的,絕沒有換將之意。


    甘茂又小心翼翼地問道:“趙大人,不知王上讓你千裏迢迢的跑到宜陽,所為何事?可有詔書?”


    “詔書沒有,口詔倒是有一份。”


    “臣甘茂接詔!”


    不是詔書,而是國君的口詔或者密詔的話,臣下是不需要行禮的。這個時代的禮節雖多,但還沒有太過苛刻,更無許多沒有營養的繁文縟節。


    看到行禮作揖的甘茂,趙盤淡淡的一笑,隨後拍了拍手,就有兩名宿衛抬著一隻木箱子,放到甘茂的麵前。


    “大人,這是?”


    “將軍自己打開看看,一看便知。”


    甘茂聞言,隨後打開木箱子,卻見裏麵擺放著成堆的竹簡,觀其規格和外飾,似乎是奏牘?


    在趙盤的眼神授意之下,甘茂拿起幾道竹簡看了看,都是彈劾自己的奏牘,無一不是,而且彈劾自己的大臣還不少!


    甘茂看得是冷汗直冒,心虛不已。


    雖然早知道秦國的大臣對自己頗有微詞,此番領兵在外,那些人更是會如同跳梁小醜一般,站出來彈劾自己,但是甘茂萬萬沒想到,排斥自己的大臣竟然這麽多!


    其實,甘茂現在所處的境地是頗為尷尬的。


    在朝中,無論是本土秦係,還是楚係、魏係的大臣都不怎麽待見他。


    甘茂是楚人,入秦為客卿,一度官拜右丞相,這本身是沒什麽的,因為楚國出身的大臣是秦國朝堂上的一大派係,黨羽眾多。但問題的關鍵就在於,甘茂是一個破落戶,出身低微,而且因為他先前被秦王蕩器重的事情,招到了很多大臣的眼紅、嫉妒。


    其後,甘茂更是在季君之亂中,充當楚係大臣的馬前卒,結果被秦王蕩秋後算賬,貶為典客,就連楚係的大臣都漸漸的疏遠他。


    以至於本土秦係、魏係、楚係的大臣都不喜愛甘茂。甘茂的人緣不要太差!


    本來甘茂是秦王蕩的鐵杆支持者,在後者繼位後,也得到其器重,但也因為一場季君之亂,甘茂失去了秦王蕩的信任。這一迴,秦王蕩好不容易給他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甘茂怎能不珍惜?


    而秦王蕩將彈劾他的奏牘封在箱子裏,送給他,其意不言而喻。


    甘茂頓時安心不少,心中感慨良多,竟一時之間滿含熱淚,向著鹹陽的方向一稽首,朗聲道:“我王恩重如山!甘茂無以為報,唯取下宜陽,略報王恩!”


    看著甘茂這般作態,趙盤微微頷首,說道:“甘將軍,王上對你的器重與信任,想必你已經心裏有數。咱家書讀得不多,卻也是明事理之人,咱家聽聞,在魏文侯之時,樂羊伐中山,久攻不下,招致魏國群臣的攻訐,幸而魏文侯信任樂羊,在其班師迴朝之時,將彈劾他的奏牘都封存在箱子裏,給樂羊一觀。”


    “而今王上此舉,是為效仿魏文侯與樂羊之舊事。甘將軍,由此可見,王上是多麽信任你,堪為推心置腹啊!”


    甘茂點頭道:“我甘茂絕不辜負王上之信任。”


    “好!有你這句話,大事可期!”


    趙盤又站起身,肅容道:“甘茂聽詔!”


    “臣甘茂接詔!”


    “卿伐韓阻於宜陽,寡人已悉知,朝中之事勿憂,寡人篤定息壤之盟。不日五萬援軍東出,望卿即下宜陽,勿負寡人之托!卿下宜陽,克定三川後,左丞相之職,虛位以待!”


    甘茂又是眼圈一紅,道:“臣,萬死不辭!”


    秦王蕩真是了解他的心思,要信任給信任,要兵馬給兵馬,遇君如此,夫複何求?


    等到趙盤離去,甘茂便將那一道寫好的竹簡扔到一邊,許久不見的笑容,再一次浮現在他的臉上!


    士為知己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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