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鋒第一次跟他們同桌吃飯,剛開始,他還依照老習慣,先把食物放嘴裏含軟了,然後慢慢咽下喉嚨。


    可是,他很快發現,自己才吃完一塊土豆,白湯裏就隻剩下兩片青菜了。


    他舉起筷子,還沒來得及伸手,旁邊殺出一隻大勺,把最後的菜片連湯一起舀走。


    卡爾把湯倒進丁遙碗裏,細心叮囑說:“別光吃辣鍋裏的東西,喝點清淡的,免得明天腸胃不舒服。”


    “咦,這麽快吃完了啊?我再放點菜下去。”說完,婁飛像玩雜耍似的,手臂上並排碼著三個盤子,飛快往鍋裏放新一輪配菜。


    元鋒認真盯著白湯,準備等湯底燒開就出手。


    這一迴,他吃到了一塊豆腐,還有幾根金針菇。


    元鋒沉默不語,瓷碗表麵卻多出四個指印。


    為了填飽肚子,他決定不再堅持進食習慣。第三輪涮菜一熟,他撈起東西就往嘴裏塞,第一口還沒下肚,第二口又到了,兩個腮幫鼓得像護食的鬆鼠。


    吃著吃著,大家注意到,元鋒從頭到尾沒有夾過一筷葷菜。


    林毅然最先反應過來,一定是林家莊的經曆過於殘酷,才會讓這個16歲的孩子無法接受肉食吧?


    難怪,昨天下午他在廁所吐得那麽厲害,還說什麽“之前明明覺得很好吃,怎麽就突然無法入口了”,也許是在外麵不小心吃了肉。


    其他人的想法基本跟林毅然類似。


    接下來,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把肉下進了辣湯裏。


    婁飛無肉不歡,又吃不了辣,此刻卻一聲不吭,跑進廚房接了一碗涼水。他把從辣湯撈出來的肉片浸入水中,涮去上麵的紅油後,才送進自己嘴裏。


    沒多久,婁飛就吃得麵紅耳赤,連鼻水都嗆出來了。


    為防元鋒尷尬,他還故意大聲說:“唿……唿……沒想到辣湯這麽好吃,真是夠味!”卻沒意識到自己語氣生硬,聽上去根本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林毅然別過頭,悄悄往右挪了挪座位,想跟左邊這個頭腦簡單的傭兵頭子撇清關係。


    元鋒靜靜地吃著菜,幾乎把頭埋進了碗裏。


    沒有人知道,這是十三年中,他吃到的第一頓火鍋。


    元鋒也曾有過幸福的時光。


    三歲那年,他吵著要去省城遊樂場,爸媽拗不過他,挑了一個周末,帶著元鋒和他五歲的表哥出發了。誰知高速上出了車禍,車內四人隻有他活了下來。


    於是,元鋒被痛失愛子的舅舅一家收養了。


    “好心”的舅舅收養他後,父母留下的房屋和存款換了主人,他的生活從此落到了塵埃裏。


    一開始,隻是單純的打罵,把他當成掃把星,不準他上桌吃飯,每天都有幹不完的家務和農活。


    等舅媽生下了表弟,長相出眾的他,總是被人用來跟表弟作比較。於是,他的境遇變得更加不堪。


    他不能上學,不被允許出門,幹完活的時候,舅媽就把他鎖進院中堆滿雜物的小木屋。


    在舅舅、舅媽的洗腦下,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壞孩子,一切都是罪有應得。


    他默默忍受著虐待,在破木屋裏熬過盛夏的酷暑與蚊蠅,挺過嚴冬的大雪和霜凍,好不容易慢慢長大。


    其實,元鋒並非近幾個月才開始挨餓,早在末世前,他已經十多年沒能吃上飽飯。


    紅日危機當日,表弟不幸被病毒感染。舅舅和舅媽像瘋了似的,每天毒打折磨他,要不是有恢複力強大的異能傍身,他根本熬不過最初那幾周。


    罐頭廠的食物吃完了,舅舅又把目光投到了他身上,帶著一群餓得發慌的人,要把他宰了吃肉。


    彼時的元鋒,遍體鱗傷、渾身發臭地縮在倉庫角落,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了。


    麵對一雙雙野獸般發綠的眼睛,少年心中日積月累的黑暗終於噴薄而出。


    他覺醒了第二異能,殺了那群大人,一口一口吃掉他們的血肉。十幾年來,他第一次吃得那樣飽。


    這種病態的滿足,給他帶來了對人肉的渴望,才有了後來免離傭兵聽說的一些事。


    其實,元鋒體質特殊,身體又習慣了饑餓,很難被活活餓死。隻是餓得多了,他也會覺得難過。


    丁遙於饑餓中喂給他的糕點,成了少年不幸人生中的全部執念。


    如果沒有丁遙和卡爾的營救,沒有那兩塊果腹的糕點,元鋒也許會在重刑犯層出不窮的折磨下,在燃燒五髒六腑的饑餓感驅使下,化為一頭可怕的惡鬼。


    萬幸,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丁遙向少年伸出手,將他從那道分界線上拽了迴來。


    於是,他又變迴了人。


    為了那一刻的溫暖,他的身體甚至悄然改變,對人類血肉也產生了過敏反應,隻因潛意識裏不希望丁遙發現,自己是一個壞孩子。


    在特護病房,他一刻不停地吃東西,不是為了填飽肚子,而是想用源源不斷的食物,填補內心缺失一塊的空洞,驅散被所有人厭惡的孤獨。


    現在,少年卻發現,食物的用途不止這些。


    他飛快消滅著碗中蔬菜,熱騰騰的感覺順著食道滑入腸胃,慢慢擴散到周身各處。整個人仿佛泡進了溫泉池,被一波又一波的暖流緊緊包圍。


    印象之中,隻有在模糊不清的幼年記憶中,父母笑著向他展開的懷抱,能夠與此相提並論。


    突然就有許多顆清澈的水珠,從那雙漆黑眼睛裏落下來。


    元鋒無措地看看四周,發現餐桌邊每個人都體貼地裝作沒有察覺,聊天的聊天,吃飯的吃飯。


    他忍住湧上喉頭的嗚咽,用力抹去淚水。


    原來,曾經吃到想吐的菜葉,也可以像今天這樣美味。


    原來,和別人同桌吃飯的感覺,竟是如此幸福溫暖。


    晚飯後,他找到丁遙,認真地問:“你是不是不喜歡外麵的喪屍?”


    丁遙微微一愣,從這句話中發覺,這個少年的價值觀遊走在黑白邊緣,沒有鮮明的善惡之分。


    她鄭重地點頭,迴答說:“是的。正是因為喪屍的存在,才會導致你們林家莊的慘劇。所有人都希望能早日消滅喪屍,重新過上太平日子。”


    元鋒卻想,要是沒有出現喪屍,他怎麽能吃到溫暖的火鍋,又怎麽能遇見他們這群溫暖的人?


    他沒有說話,口袋裏的手悄悄握緊從不離身的小皮囊。


    幾天後,元鋒參加了精英部隊的選拔測驗。


    事後丁遙才知道,原來他是四階異能者!


    三個月來,元鋒無數次徘徊在生死邊緣,體內異能一直處於超負荷運作狀態,所以晉階神速。


    理所當然的,他通過了全部測試,成為精英部隊最年輕的成員。


    “丁遙,總有一天,你的願望會實現的。”搬進宿舍樓前,元鋒定定看著丁遙,如同向她保證一般,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塵世艱辛,倘若有機會做人,誰又會選擇當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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