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遲看著時九的眼睛,在那雙和他一模一樣的黑色眼眸裏,此時醞釀著憤怒的風暴,他的眼淚停在了眼眶,低聲堅定地道:“如果母親要殺了父親的話,我會拚盡全力阻止的。”


    時九唇角翹起,“那就試試看吧。”


    在某些方麵,時遲和時九真的很像,同樣的固執,同樣的自以為是,自以為能夠改變既定的結局,拚盡全力,最後卻一無所有。


    “當然。”時遲鼓起了勇氣,拔高了音量,可底氣卻此消彼長,正是因為知曉母親的實力,他才會覺得害怕。


    阻止,他還沒有天真到以為自己真的能阻止時九。


    在足夠強大的力量麵前,花招不過是一件可有可無的東西。


    時九悶聲笑了笑,從口袋裏摸索了一塊糖給時遲。


    景止愛吃甜食,所以時九的身上總是帶著糖果,卻不曾想,終究是錯付了。


    “跟著我的話,以後都有糖吃。”時九把手心裏的糖塊遞給了時遲。


    時遲接過了糖,卻答道:“母親記錯了,初初愛吃糖,我不愛吃。”


    “那你把糖還給我,我不給你了。”時九湊近了時遲,看著他,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倒影一般,心中莫名多了猶豫和動搖。


    “等初初醒過來的時候,我就把糖給她。”時遲道。


    景初小的時候因為總是吃糖,後來長了好幾顆的蛀牙,找了醫生拔掉了,再後來的時候,即便是新的牙齒長出來的時候,景初也不怎麽敢吃糖了,隻有時遲時不時地留一塊糖果給她。


    即便沒有時九和景止,時遲也能把景初好好地帶著生活下去。


    並不是非誰不可,也並沒有缺了誰就無法繼續下去的人生……


    時九靠在臨時帳篷的木樁上,身體有些脫力,無力地笑了笑,她的心中有一團火憋在心中,朝著四肢百骸蔓延開來,把她的血肉燒毀,一片荒蕪,寸土不生。


    “遲遲,你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的能力的,又是怎麽知道小黑的事情的?你如實告訴我。”時九魂不守舍地問道。


    時遲慢慢地低下了頭,“在戰爭開始的時候知道的。”


    時九繼續問道:“是誰告訴你的,小白嗎?啊…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隻是瞞著我一個人而已。”


    “如果我沒有試圖探查出真相的話,那是不是結果就會不一樣了,我們是不是還是能夠像從前那樣生活著?”時遲的眼睛有些熏。


    時九伸出手,彈了一下時遲的腦袋,“你的小腦瓜想不清楚這些,就不要在想了。有句話叫命中注定終會有,命中沒有,也莫強求。既然你父親瞞著我,那他也要為他行為付出代價。”


    “可我偏要強求,我能任性一次嗎?母親……”時遲拉住了時九的手,哭著露出了笑容。


    他也還是個五歲的孩子啊……


    與其這樣明白地告訴他,最後的結局會是如何,時遲更希望那個不好的結局,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到來,那他大概不會像現在這樣糾結。


    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明知道沒用,卻還是要強求。


    “母親,難道不會覺得舍不得父親嗎?你們在一起經曆了那麽多事情,這些都抵不過從前的仇恨嗎?”時遲仰著頭,望向了時九的眼睛。


    時九的手攥緊,手卻使不上力氣來,她唇角勉強勾起了一抹弧度。


    “遲遲,我從前同你說過的,未經他人苦,莫勸人放下。現在,你也要開始對母親指責了嗎?”


    時遲的嘴微微張開,卻覺得,所有的辯駁都那麽無力。


    母親是一個固執的人,隻要時她已經下定決心的事情,沒有人能改變,也沒有人能動搖。


    時遲跟著時九,直到時九的步伐停在了西澤爾家的主建築前,這裏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把它親手摧毀的,還是景止和時九。


    西澤爾家已經壞了,這是曾經他們共同的家。


    吸血鬼們在景止和時九帶著吸血鬼獵人小隊迴來之前,就已經把所有的奴仆都殺了。


    時九光是站在廢墟前,都能想起從前這裏是怎樣的,似乎到處都有他們生活的影子。


    原以為是無關緊要的人,沒想到也悄無聲息地占據了一席之地。


    隻要活著,就不得不經曆這些,不斷相遇,不斷告別,直到生命終止的那一刻,才能結束……


    西澤爾家在這次的戰爭裏毀壞了,而時九也知道了景止身份的真相,一切都迴不去了。


    時遲站在時九的身後,很怕,也很難過。


    他知道,母親這是在做最後的緬懷,等到她終於歸於平靜的時候,那就是父親被殺掉的時候。


    他們還會在別的世界,遇到父親嗎,可對於時遲而言,他的父親,隻是現在這個男人,西澤爾家的公爵,西澤爾·景止。


    即便是在其他世界遇到了和父親一模一樣的人,那也不過是如同浮雲一般,都是和他無關的陌生人……


    被景止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毫無保留地愛著……


    時九不甘心,不甘心,這隻是命運早有預謀的騙局,不甘心這不過是命運的一場遊戲,不甘心她隻是棋盤上的王後,要操縱者的手指撥動,才能繼續走下去。


    從什麽時候,他就開始算計著她了?


    是在mrp公司把從精神疾控中心帶出去,把她帶去做實驗開始,還是更早?也許她去見他,在三千世界之間青銅門前,受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力量被削弱,成了一個人類開始。


    那時候他就已經把她計算在內,玩弄在股掌之上?


    看著她像個傻瓜一樣為他傾心至此,他一定很得意。


    一次又一次,他忘記他,隻有她記得,記得那些過往……


    她貪戀他的麵容,貪戀他的體溫,貪戀他眼睛裏藏著的星河萬千,可這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三千世界之中,無論是人是神還是鬼魂,都逃不過命運的安排。


    除了她,不生不死,帶著一個軀殼活了上萬年,不知死期。


    她從不敢對他人交付真心,因為知曉最終必定是她將那些朋友們送走,看著他們鬢生白發,葬在黃土之中。


    與其如此,倒不如多交幾個仇敵,和敵人比命長,她總是能贏。


    在遇到他之前,她從不知道愛一個人的感受,從沒想過要嫁給一個人,從沒想過她會和一個人有孩子。


    那麽多的例外,隻是因為遇見了他。


    時九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笑,她應該開心的啊,她終於從這個荒謬的騙局中清醒過來,可她為什麽會覺得自己的心髒像是被撕碎了一般。


    時九手伸了出來,滔天的火焰對著這片房屋的廢墟,直衝雲霄的火焰,把廢墟燒成一片灰塵,黑色的塵土顆粒在天空中飛舞著。


    整個巴塞倫納的人都看到了西澤爾莊園參天的火焰,如同天降的魔神,帶著摧毀一切的威力。


    吸血鬼的逃兵們看著時九站在火光之中,黑色的影子如同惡魔一般,嚇得怔住了。


    天邊的雲飄著,今天是剛剛陰霾籠罩的天氣,光線昏暗,火光就顯得愈發明亮了起來。


    秋風有些冷,吹散了天邊的雲,有的被吹遠,有的滯留在了原地。


    火光熄滅,時九的手心還在冒煙,她緩緩地轉過身來,對著時遲笑了起來,“遲遲,我們一起去找你的父親和初初吧。”


    天空中彌漫著黑色的灰塵,一扇巨大的黑色大門在天空之中打開。


    時遲睜大了眼睛,驚恐地看著天空,囁嚅道,“母親……門……”


    時九側過頭,看向了天空之上的門,眯了眯眼睛,就連她也有些搞不懂了,這一扇門,並不是去雲荒的門,門背後的氣息十分陰暗,但又和地獄不同,這種違規搭建的時空通道,是誰打開的?


    時九看向了時遲,時遲果斷地搖了搖頭,這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


    非但是時九和時遲,吸血鬼獵人們也目瞪口呆地看著天空上的門,這是什麽操作。


    天色頓時昏暗了下來,暗潮湧動,天雷大作。


    在進入了門的周圍之後,所有的攻擊都會被自動彈開,就像是吸血鬼們天然的保護傘。


    時遲的目光落在了吸血鬼隊伍的最後,一個小少年,身形瘦削,短發,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襯衫,黑色的褲子,是思明。


    他如有所感地往下看,他的目光和時遲在空中交接,隨即扭過頭去,跟著吸血鬼大軍穿過了門。


    他的手心裏握著一把黑色的鑰匙,在進入門的刹那,思明扔掉了手中的鑰匙,一個渺小的黑點從思明手中脫離,迅速地消失了蹤跡。


    時遲怔怔地站在原地,聰慧如他,已經知道了思明扔的那把鑰匙,就是吸血鬼十三氏族神器之一的,兇鑰,打開地獄大門,讓亡者歸來。


    吸血鬼們為了能擁有第二次生命,躲避此時此刻的戰爭,進入了門內。


    可那把鑰匙思明怎麽扔了?那吸血鬼們就再也迴不來了。


    他又為什麽要自己也跟著進入了地獄裏?


    思明……


    時遲的臉色白了幾分,如果景初知道的話,大概會難過的。


    “遲遲,這個世界,應該再也不會有吸血鬼了。”時九淡淡地道,他們都去往另一個世界了,而且再也迴不來了。


    時九的唇角翹起,心情很好地伸出了手。


    時遲看向了時九,隨即看到了一朵火焰竄到了時九的手心裏,看起來乖巧極了,時九手心裏麵赫然就是兇鑰。


    在時遲把兇鑰從半空中扔下來的時候,時九也看到了,於是她讓自己的火焰立刻去把那把鑰匙重新撿了迴來。


    剛剛的那一場大火,炸出的火花,可是分散在了整個西澤爾莊園,隻要時九樂意的話,那些火星就會重新點燃出火花。


    時遲猶豫著開口,如果是景初的話,會希望思明活下來嗎?


    他雖然討厭思明那個家夥總是纏著景初,可他也不算是一個很壞的吸血鬼,更何況還是景初的朋友。


    “能把那一把鑰匙,給我嗎?母親。”時遲低聲道。


    ……


    時九把兇鑰遞給了時遲,溫聲道:“既然你想要,那就給你了,不過不許把那群吸血鬼放出來,犯了殺戮的話,會被報複的。”


    時遲嚴肅地點了點頭,手心攥緊了兇鑰,漆黑的眼眸裏帶著沉思。


    吸血鬼們都穿過天頂上的大門離開了這個世界,吸血鬼獵人小隊反而有一種恍然若失的感覺,曾經的宿敵,就這麽突然的,悄無聲息的,徹底消失了?


    那扇大門,就是通往地獄的大門嗎?


    從這一天過後,聖教堂的信徒更多了,人們習慣於將無法解釋的事情歸結於是鬼神作惡,隨便來點什麽來解釋一下就好了,無論是天堂也好,還是地獄也罷。


    “既然公事已經解決掉了,還是處理一下我的私事吧。”時九淡淡地道,似笑非笑。


    時九慢慢地往迴走,她不喜歡裝聾作啞地繼續這場遊戲了,讓她有種被玩弄和欺騙的屈辱感,所以,她要按下結束鍵了。


    是時候了,從美夢中醒來,這一次她不再是孤單一人了,她的身邊,有了景初和時遲。


    時遲握住了鑰匙,追上了時九,他現在有些不安,可卻又無所適從。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做什麽,除非時間倒流……


    時遲清晰地察覺到了自己的心髒停下了一拍,他的瞳孔縮了縮,瞪大了眼睛。


    時九和景止去了景初的帳篷,此時小黑和小白都在景初的旁邊,還有紅寶石。


    剛剛莎莉亞來了一趟,施加了一個女巫的法咒,把腐鐲上的邪惡氣息都自動轉移到了紅寶石身上,作為詛咒娃娃,這對紅寶石而言可是一個長期飯票。


    景初迴憶了一下,似乎是她讓思明跟她一起走,從桌底下的門離開的時候,思明把她推了進去,把腐鐲套在了景初的手上。


    景初看到了時九,高興地喊道:“母親。”


    清晨見麵的時候,還是劍拔弩張,正在戰場上,而現在卻已經是戰爭結束的時候了。


    黑貓和兔子君一起鑽到了景初的被窩裏,它們知道,它們闖禍了,已經沒臉再見到時九了。


    他們都在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情,結果正是因為如此,卻導致了最後的結局,這誰遭得住啊?


    原以為畫中世界裏沒有規則的束縛,沒想到更堅固。


    時九揉了揉景初的頭發,一字一句地道:“你們都在這了,那就不要走了,我等等就迴來。”


    景初乖巧地點了點頭,而時遲的臉色卻白了幾分。


    “不要跟過來,要是有什麽童年陰影就不好了。”


    時遲看著時九漆黑的眼睛,隨即垂下了眼眸,一言不發地拉住了時九的袖子。


    一朵火花從時九的袖子裏飛濺出來,時遲握著手裏的袖子碎片,驚訝地看向了時九。


    在這次戰爭裏,母親對於火焰的掌控力似乎比以前更強大了。


    他不知道的是,時九是在得知他們被吸血鬼抓到的時候才陷入了暴走狀態,結果現在這力量用來對付他們的父親了。


    景止現在正在和阿方索開會,關於吸血鬼種族滅族之後,要怎麽給吸血鬼獵人們發補貼,準備好善後事宜。


    阿方索本來還打算舉辦一場全國的盛宴,來好好慶賀一下,消消晦氣,被吸血鬼抓住的教皇還能活下來的,阿方索覺得自己光是這一條都足夠載入史冊了。


    這次葉尼塞帶領的吸血鬼軍團,按照阿方索的名義舉辦了晚宴,在晚宴上麵,巴塞倫納的貴族階級死了一大半,現在已經難成氣候。


    現在如果以阿方索的名義舉辦宴會,估計是邀請不到任何人的。


    時九走到了景止的旁邊,阿方索劫後餘生地喊了一句,“嫂子,快把我哥帶走。”


    他現在隻想找一張床躺平,然後找個美麗的姑娘喂他吃東西,現在的阿方索沒有任何的上進心。


    “景止,你過來,我有話要同你說。”時九道,清雋的麵容上並沒有笑容。


    景止以為時九隻是累了,並未在意時九的反常。


    時九轉身,景止伸手去拉時九的手,時九的手比往常還要冷。


    在觸碰到景止的手那一瞬間,時九的心頭一熱,她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無奈地自嘲,笑了笑。


    景止看向了時九,微微一擰眉,時九似乎不開心……


    “小九,初初已經沒事了,莎莉亞已經看過了,你不用擔心。”景止握緊了時九的手。


    時九漆黑的眼睛眯了眯,看向了景止,冰涼的手指拂過了景止的麵容,冶豔綺麗,如同深夜的玫瑰花。


    他們之間有纏綿,也有爭執,他就像是精神疾控中心裏麵的那一扇窗戶,白日的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她伸手去接,感知到一絲片刻的溫度,可太陽卻在1.469光年之外。


    景止的真麵目,卻要更遠,他在青銅門後,無人知曉的天道。


    從未有人知曉過天道的真麵目,時九從前一直想看到,如今真的看見了,她為什麽會反倒覺得心很冷,很冷,像是墜落到了深海裏,水壓幾乎要把她的周身碾壓成碎渣。


    時九的唇也很冷,她湊近了景止的臉頰,手貼近了他的胸膛,在他的耳側道:“遊戲該結束了,天道,我玩得很盡興。”


    她強裝淡定,眼角卻悄無聲息地留下了一行淚水,滴滴答答的,順著她的臉頰,落到了衣襟,停在了她的心口,變成了淋在頭上的傾盆大雨。


    “原來,你也是有心的……”她失魂落魄地道,止住了眼淚,強顏歡笑地看向了景止。


    她是不會輸的,永遠……都不會……


    秋雨鋪天蓋地地落下,時九覺得自己很冷,她瑟縮了一下身體。


    時九的手掌上都是粘稠而血腥的血液,景止的胸膛被鮮血浸染,很快血液就大片大片地氤氳開,混合在地麵的雨水之中。


    景止伸手,握住了時九陷入他心口的手,漂亮而精致的麵容帶著一抹得意的笑容,透著一股邪氣,笑了笑,道:“被你發現了啊,小九。我們還會再見的,你可是被命運深愛著的人,無論你去哪,我都會去找你。”


    “隻要我沒說結束,你就得陪著我繼續玩下去。”


    他在時九的額頭緩緩地落下了一個吻,隨後閉上了眼睛,倒在了時九的身上。


    時九被突如其來的重量壓住,帶著景止的身體倒在了地上,忽而笑了,同床共枕八年的男人,她似乎,從來都沒真正了解過他的真麵目。


    雨水漫天而下,時九能夠感覺到,景止的身體已經失去了溫度。


    “遇到你一次,我就殺你一次。”


    時九抽出了卡在景止胸膛裏的手,推開了他。


    她踉蹌著站起身來,身後燎原的火焰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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