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嫣覺得,自從那個人故去之後,二哥一年比一年更瘋也更變態。


    殿門之上,兩顆紅燈高懸,早就積灰落塵,二哥沒有點燈的意思,也沒有將那兩盞燈卸下來,墨嫣知道,那兩盞燈是那個人掛上去的,八成除非爛得不能再用再掛,否則是絕對不會卸下來的。


    二哥在院裏磨刀。


    墨嫣站在樹底下,看著白亮的刀刃在磨刀石上刮蹭,她覺得半生戎馬帶給二哥的除了這麽大一間神殿,除了往昔的榮耀和聲名之外,餘下的就是深重殺孽,他身上背負的殺孽太重,視性命如草芥非他所願,但顯然已經在不經意間,成了根深蒂固的習慣。


    那隻養了多年的巧巧犬,此刻正被捆著後腿倒吊在樹杈上,靜待被宰殺剝皮,而這一切的起因,隻是它咬死了一隻從樹上掉落的雛鳥。


    二哥喜歡鳥。


    自那個人走後,對院裏的鳥兒,更是瘋魔般擔待喜歡。


    他每日都會在院裏撒滿粟米和稻穀,然後提著酒壇橫臥廊下,靜候一群又一群的野鳥來啄食,每迴看著那些蹦跳亂飛的鳥兒,不同於往日瘋態,碧藍如海的眼睛裏總是盈滿光彩。


    二哥的眼睛生得很漂亮。


    墨嫣每迴對著銅鏡梳妝,盯著自己沉若深潭的眼睛,都會想起二哥的眼睛,其實沉鬱如黑的瞳仁並不遜色,隻是比較來說,她更豔羨二哥那雙碧藍如海的眼睛。


    “兄長他是天下難得的好神仙……”


    某迴錢塘的百花仙子遠道而來,這麽跟她說。


    此前,墨嫣也聽許多神仙這麽說過,她知道他們不是看在同二哥的交情麵上,而是公正公道地這麽評價敘述。四海八荒有危難,君上有難處,二哥總會掛帥,這是其一,其二便是他打碎‘功勳柱’那日,明明有機會為那個人報仇雪恨,卻仍舊沒有選擇做一個弑君之臣。


    她同二哥相處了這麽些年,也深諳他的脾性,就墨嫣的感覺來說,二哥骨子裏的狠絕,似乎已經同靈魂長在一處,沒法淡化,沒法放棄,沒法撫慰,幼年時的殘酷經曆,命運的苛待不公,沒有將他塑造成一個嗜殺嗜戰嗜血的神隻已該千恩萬謝,又哪兒能再對他要求太多。


    “就是對生靈缺點兒憐憫之心。”仙子當日品著香茗這麽說,“看他那樣子,就好像把永生的溫柔全都給了一隻青鳥……”


    話語暫止,墨嫣搖頭不語,聽說仙子之前對二哥傾心,如今說這些,語氣中還能聽得些落寞滋味兒,想仙子孑然一身,論私心,她倒是寧願二哥沒良心些,忘記那個人,同仙子在一起餘生可期互相扶持也不錯。


    但她也知那個人在兄長心中眼中的地位,所以想二哥忘卻前塵往事這想法兒,又好像特別殘忍,反正發生在二哥身上的事情,好像怎麽想都不對,怎麽想都覺得很殘忍。


    “這麽也好。”躊躇許久,還是道,“總歸這世上還有個人招他牽掛,讓他溫柔以待,我們剛開始看二哥這樣子是真的難過,但後來他跟我們說,無論神仙還是凡人,在這世上苟活,最可怕的不是死別生離,而是迷失自己,二哥說他的壽命太長,等著守著,心有所念,才不會迷失自己……”


    仙子眉眼一彎,唇邊掛笑,卻是苦的。


    墨嫣不知她這算是什麽表情,隻是聽說不久前,天君對仙子告白,仙子婉拒天君情意,隻是之後,帝君去了天君宮一趟,也不知說了什麽,數月之後,天君就娶了東海龍王敖廣的一個女兒做天後,聽說那日,兩龍駕花車自雲間過,天君身著喜袍去東海迎親,可目光慘淡,表情如喪考妣。


    墨嫣知道,坐到那個位置,總會有很多事情不盡神意。天君對仙子是真情,可看仙子,卻沒幾分真意,她也曾問過她為何對雲藏的告白無動於衷。仙子答說雲藏之前任錢塘水君,她同他交往頗多,彼此太熟,即使有交情也是友情,萬萬牽涉不到情愛,還說自個兒一心向道,沒成家的心思,九天縹緲,自然是不願長住的……


    所述所言,幾分真幾分假不知,但墨嫣確定,天君對仙子,情深緣淺。


    情深緣淺。


    就如二哥和那個人一樣,可二哥和那個人的境況又同天君和仙子不同,縱觀二哥同那個人之間的緣分,是情深緣也深,可終究……抵不過兵災神禍。


    “說的不錯。”她道,“可是他未迷失,卻瘋得差不多了,你說這曾經馳聘沙場九死一生的南郊神君白應龍,如今竟然磨刀霍霍向豬狗,專跟畜生過不去……人家是活久見,他呢?他是越活越殘忍。”


    仙子看到二哥站起來,握著的長刃反著亮光朝巧巧犬逼近,緊閉了眼。仙子素好潔,墨嫣還以為她會借口離開,誰知她隻閉了眼,目光移向石桌上切好的配料,院中架好的鍋子,以及燒的通紅的柴禾堆,明白過勁兒來,喔,仙子貪嘴,惦記著吃狗肉呢!


    墨嫣不知二哥會如何宰殺那隻巧巧犬,隻覺得不忍,這些年她在這裏住著,這隻狗雖然很吵鬧,但也習慣了它的吠聲,而如今即將被宰殺剝皮入鍋烹煮,這著實於心不忍。


    二哥沒有選擇常規的屠宰方式,他很殘忍。


    墨嫣看著那把窄鋒尖刀,默默閉上眼睛,她以前在苗域修巫蠱之術,見過殘忍的場景不下百場,而且都是殺人,甚至還將活人圈養定時取血,卻不知為何,此迴二哥隻是宰一隻狗,卻有些抵觸和反感,她想是同上一次所見二哥宰一隻妖邪的場麵有關。


    那是一年前,南郊出了一樁大事。


    凡人聚集的邊陲小鎮,出了幾件妙齡少女被剝皮吸血食魂的事情,二哥雖然早拋神位,但素日清閑,事發南郊也不得不管。


    當夜提逐月出殿,過了一日,提著個鼓囊囊的乾坤袋迴來,還不住往外淌血。二哥疲累,將那東西隨手拋在院裏,仰麵倒在大石椅上喝了壇烈酒倒頭便睡,墨嫣對那東西頗為好奇,雖然看著滲出的血量直覺那裏頭不是什麽好東西,躊躇頗久,還是耐不住好奇心打開,剛看一眼,便被驚得退了一步。


    那裏頭裝著個被砍了四肢,拔了舌頭,割了雙耳,挖了眼珠的妖怪,麵容血肉模糊,但還看得出生的不錯,一般的精怪之流,修為道行越高,幻化人形就越漂亮,看這妖怪的麵容推斷,也在千年道行以上。軀幹上劍痕很多,每一道都劃得恰到好處,巧妙避開最容易致命的地方,每一道都流血不多,但劍口很深。


    這種酷刑,讓墨嫣想起凡間的一種名為“淩遲”的殘酷刑罰,但比那個又好一些,那個是割肉,一刀一片,有時還眾民分食,而二哥這個看著好接受些。


    不過墨嫣覺得奇怪,按照神界處置這類妖精禍害的常規手段,無非剝其妖丹,碎其魂魄,打入十八層地獄不得超生。


    那個人雖然當時被誅神箭射死,但丹元和隨身攜帶的鳳靈珠都被二哥仔細保存了下來,他更是時時以仙力滋養丹元,隻待他的鳥兒迴來。


    墨嫣每迴看到二哥往那顆丹元裏灌輸仙力,都覺得他很傻,她覺得要是鳥兒能迴來的話,肯定是一早就迴來了,她雖同那隻鳥兒隻見過幾迴,但這幾年聽家裏人說起,也能推斷那隻鳥兒是個隨性隨緣的家夥,再加上眷戀紅塵,一碗孟婆湯下肚,早將二哥這前世夫君忘得幹幹淨淨了。


    所以丹元這東西,對妖怪神仙都很重要,而修為越高的妖邪的丹元越難得,剝除之後入藥或者淬煉法器都是很貴重的材料,在黑市更能賣出高價。


    墨嫣當時在研製一種巫藥,二哥素來對這類東西沒興趣,所以她決定叫醒他,鄭重跟他談談,問他討了這顆丹元。其實這些年同二哥相處,二哥還是很疼她的,同她相處時也竭盡全力當做什麽事情都未發生,但他越不提,墨嫣心裏越覺得對不住,尤其是院子裏海棠盛開,二哥凝望那些花樹目光清冷的時候,墨嫣很清楚地感覺到,在二哥身上,有什麽東西似乎同那個人一道兒死了,隻是具體是什麽,她說不上來。


    “阿妹,等我拿他點完燈剝下來給你。”二哥迷糊這麽道,“抓他費了好一番力氣,南郊是我主場,敢在此生事是他活膩,他剝人皮剔人骨,食魂喝血,耀武揚威,我抓他前就跟他說了要讓他嚐嚐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說了要拿他點燈,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成!


    還沒喝太多!


    墨嫣有種接盆冷水澆死二哥的衝動!


    但忍住了!


    她說服自己說二哥半生已經過得很慘!世界已經很殘忍!自個又何必找他不痛快!


    “點燈是什麽?”


    這問出口,二哥發出細微的鼾聲,墨嫣歎了口氣,坐去院裏的廊上發呆。


    到傍晚二哥終於醒了,夕陽的餘暉裏,她看到他將幾把奇怪形狀的鐵器一一排在石桌上,而後看到了今生難以忘懷的一幕:二哥將那沒了四肢的妖怪泡進一個大缸裏,而後一刀劈開那妖怪的天靈蓋,不顧那妖怪痛嚎削掉一半腦子,清幹裏頭的液體,而後架了一口鍋熬煮蜂蠟,用棉絮製作撚子,將熬熱的的蠟液灌進那妖怪的腦殼裏……


    墨嫣那時說服自個看完了全程,在做這些的時候,二表兄唇邊掛笑,碧藍如海的眼睛裏閃爍著瘋狂的光芒,他的手在抖,可不是害怕,而是興奮。


    這種瘋癲而殘忍的表現,如果不是往日盯著院裏的小鳥和花樹時的柔情,墨嫣會以為二哥已經入魔。


    “噗”地一聲,二哥燃起火,那妖怪裸露的腦殼充滿涼幹的蠟液,源源不斷地蠟油融化溢出,火苗竄起,是妖異的淡綠色,而最可怕的是,那個妖怪還活著,隻能張著已經沒有舌頭的嘴巴和兩個黑黑的眼洞,頂著一星妖火,在漆黑的院子裏詭異照亮角落,有那麽幾天,家臣們都不敢起夜,生怕被院裏的這盞‘妖燈’嚇出毛病來。


    後來是燃了多久二哥才一刀把那家夥宰了,剝了妖丹給自個製巫藥來著?


    喔,沒記錯的話,整兩年,整兩年的時間,二哥讓那個妖怪,狠狠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做“神間煉獄”,什麽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是一種極致的折磨,比淩遲更漫長也更痛苦。


    想起那件事,墨嫣搖頭,二哥瘋是真瘋,這種失心瘋無藥可治,是幼年苦難和長久征伐積累的頑疾,聽家臣們說那個人在時還沒出現過,那個人走後,二哥是真的越來越變態也越來越殘忍了。


    墨嫣沒有怪他,家裏的任何一個人也沒有數落,他們不是二哥,沒法體味到這個世界對他的涼薄和殘忍,更沒法體味到他對這個世界的絕望。二哥是個遇強則強的家夥,所以這個世界對他愈加殘忍,他便會變得愈加殘忍,其結果就是像他征伐時淩駕於生死之上一樣,他也要如法炮製,淩駕殘忍。


    墨嫣一直覺得,是這個世界的苦難造就了二哥的苦難,也是這個世界的殘忍,最終造就了二哥的殘忍,對此無可奈何,卻不是無法可破,聽家裏人說,故去的那個人性情溫和,骨子裏很善良溫柔,性情恰好同二哥互補,互補的性情,互補的喜好,互補的緣分,就同一對相缺相合的環佩一般,湊在一起才是恰到好處,可惜情深緣深,終究抵不過兵災神禍……


    最終還是耐不過好奇心看了。


    二哥的刀準確捅進巧巧犬的耳孔,刀鋒一轉,巧巧犬抽搐兩下,涼涼,口鼻中流出一些血,二哥抽出刀子在狗脖子上割了一圈兒,而後刀插進皮肉間,手腕使了巧力,將皮肉準確剝離,脫衣袍般囫圇個兒將狗皮剝下,而後一刀砍斷脖頸,洗剝幹淨摘除內髒剁成小塊下鍋,沒一會兒香味兒就飄滿整個院子,仙子讚不絕口,二哥在朦朧蒸汽中蹲在花樹底下,開了壇酒自飲自酌。


    蒸汽騰騰,墨嫣看不清二哥的表情,隱約看到他勾唇在笑,可那雙碧藍如海的眼睛,眼底沒有任何情緒,亦如死海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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