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奕軒走進軒轅神殿的時候,卯時的更聲剛剛敲響。


    外祖父就坐在殿上,手邊摞著一疊文案,仍然是昨天見到的穿著打扮,眼下有些黑暈,想必又是一夜未眠。軒走進殿裏,這個季節的軒轅神殿有些寒冷,火盆中的炭火早就滅了,外祖父身上隻有一件單衣。


    軒想將守夜伺候的天官叫來罵上一通,剛開口,坐在殿上的軒轅帝君蹙了蹙眉,剩下的話軒隻能吞迴肚裏,天官倒是伶俐,瞄了眼殿中西南側的牆壁,軒這才想起剛剛天官的叮囑,急忙挪步過去,點了三炷香仔細拜了,抬手將香插進香爐。


    餘光瞄見外祖父的表情鬆了,軒默默舒了口氣,畫麵上的女子一襲青衫,溫婉淑儀,撫琴而坐神情專注,惟妙惟肖,溫潤的筆墨暈染恰到好處,能用這樣筆觸勾勒女子的,不是這女子的父親,就是這女子的情郎。


    落款是“寒少宇”,就是他那千年都見不上一麵的父君,從三百歲被外祖父接走,軒轅神殿的西南牆壁就掛著這幅布絹工筆,外祖父說,畫上撫琴的女子,正是他寒奕軒的母親。


    寒奕軒沒有見過生母,從他三百歲來到軒轅神殿,就被嫘祖抱去宮裏撫養,嫘祖是外祖父正妃,於他卻沒有什麽血緣幹係,他的親外祖母死的很早,但嫘祖是個溫柔體貼的女人,一直待他不錯。閑暇時,嫘祖經常會領他來神殿轉轉,就在掛著布絹畫像的牆壁底下,嫘祖會抱著他,跟他念叨他親娘是個怎樣怎樣的女人。


    那些讚頌之詞難以言表,膚淺於口頭的文字,也沒有刻入寒奕軒心裏,他對生母沒有記憶,隻因為他是應龍神君的兒子,而不管是應龍還是小龍,降生之時,都隻是一顆龍蛋。嫘祖並沒有告訴他,他母親彌留之際是如何拚盡修為不顧所有人反對才留他在世上,那些情節都是他呆在軒轅神殿,呆在九重天的這幾千年時光裏一點點打聽到的,他想他母親必定是對父君愛的深沉,雖然這份愛裏,摻雜了太多讓他父君難以接受的東西。


    軒也清楚他母親拚盡修為為父君留下他隻是一種變相的彌補,她在彌補曾經她和外祖父犯的一些過錯,為了九州華夏,為了天下蒼生,他們綁架了父君一輩子,甚至不惜,破壞了父君命定的緣分。


    這件事在這軒轅神殿,幾乎是公開的秘密,隻是沒人會說,也沒人會傳揚出去,隻要應龍神君還在,這四海八荒,這九州,都沒那麽容易傾覆。


    寒奕軒也知道父君在孵化他這件事上一直遲疑不決,所以才讓他等了那麽久,他本該在外祖父飛升那年就孵化出世,卻被父君一拖再拖,父君把他擱在應龍神殿的庫裏,擱在冰層底下,和他的那些仙釀美酒冰封了近千年的時間。


    後來大抵是父君拗不過外祖父,終於舍得將他從庫裏的冰層底下起出來,他那會雖然還被蛋殼包著,但對外界的感知還是敏銳的,他第一次感受到陽光,隨後是父君微涼的體溫,捱過數不清的日夜之後,他在一個冬日孵化,蛋殼隻裂了一道縫兒,他就看見了父君碧藍如海的眼睛。


    父君盤踞在神殿中央,巨大的身軀占了神殿大半的空間,父君會低頭用龍角碰碰他的腦袋,動作小心翼翼,蠻奇怪的試探,似乎不確定他這樣的小不點究竟是不是自己生的究竟是不是活的。他擺脫蛋殼,扒著父君的鱗甲望向神殿一角,那兒有一些奇怪的人,他們看見他,用“小殿下”的稱唿叫他,然後又是一些頗為惋惜的話。


    寒奕軒記得那些人說了什麽,他從那時開始,就知道自己和父君還是有些差別的,他是一條龍,然而不是應龍,父君那時倒對這點蠻不在乎,隻是低頭,用長長的鬃毛蹭蹭他,將自己龐大的身軀盤成一張舒適的“床”,隨他趴在自己身上,偶爾晴朗,會駝著他去庭院裏曬曬太陽。


    對於這樣古老的神族來說,幻化成人形都需要幾年的時光,即使寒奕軒天資不錯,也花費了近三年的時間,那三年裏父君幾乎片刻不離陪著他,也極少幻化成人形外出,那幾年是寒奕軒這輩子和父君最親密的時光,他在院落裏的溪水邊玩耍的時候,父君會盤在溪畔閉目養神,他會停下來用很長的時間比較他和父君在溪水中倒影的差別,除了瞳色,翅膀,其他倒是沒什麽,他和父君其他都生的差不多。


    那段時間對寒奕軒來說是多美好的日子啊,他可以黏著父君,無論說什麽,做了什麽,父君也不會跟他這樣一個小不點一般見識。


    隻是隨著長大……


    那些孩提時的包容似乎在父君那裏盡數終結,他可以看到父君對他態度點點滴滴的變化,寒奕軒承認成長中的自己或許不符父君期許,但他還是覺得父君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他不過是不服伯父教導,駁了兩句,父君竟然就可以大發雷霆修書一封讓外祖父將他接走,而他在軒轅神殿住了那麽久,那麽漫長的時光,父君竟然可以狠心沒來瞧他一眼。


    他三百歲被送入軒轅神殿,每個黃昏,就在殿門拉著外祖父的手,詢問他“外公外公,父君什麽時候來看我?”


    外祖父都會說,“等父君放下母親,自然就會來見軒兒了。”


    寒奕軒那時聽不明白外祖父的話,母親不是掛在神殿西南的牆壁上,母親不是早就歿了,已經歿了的母親,父君為什麽還放不下?但他沒有這麽問,他那時候雖然隻有外祖父腰際那麽高,卻已經能體會到些事情。


    寒奕軒那時候就知道,外祖父和父君,母親之間一定發生過什麽,布絹上撫琴的女人,他早死的娘親,是父君心裏的一道傷,也是外祖父不為他人所知的傷痛,往事如煙,她雖然已經死去,但對於父君和外祖父,或許她一直活在他們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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