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司空府時, 日暮已經低垂。倒不是宴會結束的早, 而是梁峰提前離席。


    平心而論, 王衍極會享受,品味又高。莫說酒菜,就是案上擺的餐具器皿都華美異常。大盆的窖冰放在廊下, 俏麗的侍女打扇消暑。樂伎演奏始終不停,助興娛樂更是層出不窮。


    賦詩高歌,玄談妙賞,在座諸人都是各種好手,說到妙處, 還會齊齊撫掌喝彩, 豪飲長嘯。這樣的氣氛, 就算是再冷淡的人,都會被感染鼓動, 樂不思蜀。


    可是在司空府, 在洛陽城之外呢?荊州已經亂成了一團, 偽帝大軍正在步步逼近。翼州反賊勢大, 圍困鄴城,亂戰不休。司州、並州還有匈奴虎視眈眈,劉淵那老賊指不定何時就會發兵攻晉。


    山河破碎,存亡一息。這樣的情況下,他們還能玩的如此開懷。冷眼旁觀,簡直讓人齒冷。


    為了今日的目的,梁峰是能忍的。然而當有人提議服散行樂時,他終是變了臉色。也不顧失禮,提前告退。


    “府君小心!”崔稷見梁峰步下虛浮,連忙上前一步攙住了他的手臂。


    此刻,梁峰已經說不出話了。體內有些東西不住翻滾,誘他向欲望臣服。距離戒斷還不到半個月,如何能抗拒這可怖的心癮?


    隻要他應一聲,王衍立刻會送上寒食散,周道細致,唾手可得……


    指甲狠狠陷入了掌心,梁峰強撐著邁步,向牛車走去。等到坐入車中,他停都不停,立刻發問:“你看出王司空的用意了嗎?”


    問題沒頭沒尾,但是崔稷答的飛快:“是考校,看府君是否堪用。”


    在宴上,根本沒有崔稷插話的餘地。祖父的大儒名頭,對於那幾位出身儒門世家的高士而言不值一哂。誰會搭理這個寒門鄙子?不過也正因此,讓崔稷多了不少觀察和思索的時間。如今梁峰問出,他自然能隨口而答。


    是了,這是王衍刻意的考校。若非如此,庾敳等陪客,如何能問出那般尖刻失禮的問題?


    這已經不是對於學識和才幹的探查了,更多則是觀看梁峰的態度和性情,看他是否能為自己所用。


    “用在何處?”梁峰半依在憑幾上,繼續道。


    “……不會是朝堂,府君非東海王所喜。”崔稷聲音沉甸甸的,如鯁在喉。


    若是論治國理政,眼前這人絕對是百年難見的良才,莫說秩比二千石,三公也做得!然而對於東海王而言,這樣的人討喜嗎?隻看王衍和他身旁那些灑脫逸士,就知道答案。加之招他入京,應當是天子本人的意思。司馬越會把他留在京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既然如此,為何還讓王衍來考校?


    梁峰低低的笑了兩聲:“那就是為了並州事……”


    腦中嗡嗡亂響,梁峰仍舊不甘的翻撿著所剩無幾的理智。不會讓他入朝堂,又找他來麵試,最大的可能,就是並州的人事安排。司馬騰已經去了鄴城,並州如今主政者從缺,始終不是個辦法。這樣的高位,本應讓司馬族裔,或是哪個高門子弟來擔任,但是匈奴鬧的如此厲害,萬一失守,洛陽豈不危矣?


    而晉陽解圍的消息,恰逢其時。恐怕也是因為這個,才會讓天子留意到自己。那麽入洛陽的最大可能,就是擢升他的職位!


    “可惜東海王擋在前麵,常朝時怕是還會為難。”崔稷低聲道。


    天子屬意,司馬越就會應允嗎?而且今日赴宴,實在算不得愉快,若是王衍在背後說些什麽,事情就更加難辦了。


    梁峰低聲喘了口氣:“這兩日,你再去談談風聲。等到入朝之時,好做準備。”


    見梁峰滿頭冷汗,崔稷忍不住道:“府君還是先歇息一下吧。等迴官邸之後,讓薑季恩好好看看。這些勞心之事,盡可交給下官來做……”


    梁峰無力的擺了擺手,也不多言,倚在了憑幾之上。


    迴到官邸之後,由薑達診脈艾灸,又灌了一劑藥汁,梁峰就帶去強製休息了。今日的症狀,其實更多是心癮發作,藥石能起的作用相當有限。熬過這段癮頭,也就好了。


    可是話說的簡單,躺在床榻上,卻不是個滋味。被誘起的藥癮就像一隻無形的大手,讓梁峰不得安睡。翻來覆去躺了一個時辰,安神香才緩緩起了作用。神智昏昏,他跌入了夢鄉。


    那裏並非空無一物。黑暗中,有個如同巨蟒的活物貼在了身側,緊緊束住他的胸膛。那力度太大,太猛,壓的他喘不上氣來。梁峰想要掙紮著擺脫,可是困住他的東西分毫不願放鬆力道,相反,纏的越來越緊。粗糲的觸感隨之而來。那不像是蛇鱗,滾燙堅實,一寸寸揉按他光裸的胸膛。溫熱的鼻息噴在耳根,讓人脊背顫栗,寒毛直豎。


    然而那感覺,並不糟。在胸腹中徘徊的燥熱,開始隨著按壓蠢動,堆疊翻湧,著了魔似得尋找著宣泄的出口。那似乎是藥癮,又似乎是其他東西,讓人欲罷不能。


    不知何時,梁峰伸出了手,用力抓住了藏在黑暗中的事物,他想讓它擁的更緊,揉的更狠。直到那粗糲按上了柔軟的下腹……


    在一聲驚悸的低喘中,梁峰醒了過來。滿身大汗。


    “郎主!你做噩夢了嗎?”青梅撲到了榻前,她的聲音裏淨是惶恐,就連小小的身軀都抖動了起來。


    梁峰沒有迴答。嗡嗡作響的雜音並未散去,他兩眼中甚至都看不清東西,隻有黑色的陰影和白燦的閃光。可是有什麽在悄聲呢喃。那聲音告訴他,守在床前的人,不對。他需要的,是夢裏那個!


    牙關格格,梁峰閉上了雙目。體內那些掙紮不休的東西,似乎換了個方向。貪婪的渴求,慳吝的攥握,毫不計較那快感究竟來自何方。就像他至今無法擺脫的心癮一般。


    隻是病態。梁峰在心底低聲告誡自己。總有一天,它們會消失不見的。


    總有一天。


    不知過了多久,梁峰才緩緩開口:“取件新衣來……”


    青梅哪敢怠慢,立刻尋來溫水和幹淨裏衣,幫主人擦身更衣。汗濕的衣衫脫了下來,就像被剝除了第二層皮膚。隨後,幹淨柔軟的布料,再次包裹周身。


    梁峰脫力的躺在榻上,閉上了雙目。


    ※


    東海王司馬越的居所,是如今洛陽城中最豪奢的宅邸,若論起精致華美,怕是被搶空的皇宮都有所不如。


    王衍端坐在主賓之位,目光掃過室內的錦帳玉屏,把貪羨壓在了眼底。這樣的生活,何嚐不是他向往的?隻可惜,想要走到這步,還需幾分努力。迴頭要安排王澄、王敦出任州府了。唯有他們兄弟三人都立足高位,琅琊王氏,方能於司馬氏共享這天下。


    對麵,司馬越擺出了一副溫和笑臉,開口道:“煩勞司空出麵,不知昨日之宴如何?”


    王衍的名頭極大,又神姿高徹,風逸非常。司馬越待他甚厚,不隻是因為他能引來更多賢才異士投效,更是因為王衍本人的氣度讓司馬越愛重,甚至到了為之神迷的地步。也許是因為自身才華和風采的欠缺,才讓他衷情於這種名士效應。


    王衍自然深知司馬越的心思,在他麵前,也永遠是一副風輕雲淡,灑脫不羈的樣子。輕輕搖了搖手中麈尾,他淡淡道:“昨日酒足,又與眾人談玄入夜,著實酣暢。可惜新客拘束,未能盡興。”


    這話沒有一字貶低,但是司馬越聽在耳中,卻皺起了眉頭:“之前還聽人說,那人才華橫溢,高絕逸雅,怎會如此?”


    “姿容氣度,是萬萬挑不出錯的。但是此子循規蹈矩,又深諧佛法,終非吾輩中人。”王衍意味深長的說道。


    這下司馬越沉下了麵孔:“那明日覲見,豈不麻煩?”


    隻是聽王衍說這兩句,司馬越就對明天要見的人失去了好感。他也清楚小皇帝很可能暗自盤算著拉攏人馬,若是那梁子熙反投了天子,還留他何用?


    王衍卻微微一笑:“非吾輩中人,卻也未必不能為太尉所用。隻要遠離朝堂,又能有什麽作為?隻需明日上殿,看他是尊不尊天子,就足能定奪。”


    這話說的含糊,但是話裏的意思分明。如果梁峰自己投了天子,那萬事介休。反過來,如果他能看清朝中局勢,向司馬越俯首。用上一用,也未嚐不可。左右都是恩賞,讓天子來,不如讓他這個三公之首來做。


    司馬越倒是沒想到王衍會如此說,沉吟片刻才道:“可若是得了一州,背心所向,豈不麻煩?而且梁氏根基太弱,聽聞之前與太原訂婚,卻鬧得新婦未嫁即逝。如此浮萍,如何平定一州?”


    “正因此子毫無根基,才需依附擎天之樹。否則投了他主,又如何為太尉盡心?”王衍這次可沒客氣,直言道。


    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同姓卻不同支,兩家也相當有競爭意識。武帝在時,太原王氏占了絕對上風,王渾一脈受盡恩寵。而現今,他則代表琅琊王氏站在了這個位置,比王渾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若是可能,他自然希望本家保住如此地位。王浚那個幽州都督,就讓他十分警惕,再來一個親族助力,可不是他願見到的。


    這倒是個嶄新思路。司馬越不禁頷首:“司空所言甚是。是忠是奸,可用與否,還要殿上才能辨出。唉,陛下年幼,總是易被人挑撥,還當任人為賢才好。”


    話說的光明正大,但是真正想法,在座兩人都心知肚明。


    王衍漫不經心的搖了搖手中麈尾:“太尉勿憂,我這裏到還有兩人,才逸出眾,可堪一用……”


    也不管那個姓梁的了,王衍大大方方推銷起了剛剛籠絡到手的“賢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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