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俁在門口送別楊暄。


    小院這道小門離街道不遠,連著一條悠長窄巷,兩邊牆特別高,外麵陽光再燦爛,也不會投進來一分一毫,牆角四處長滿青苔,頗有幾分陰冷。


    楊暄走在陰影中,沒有迴頭,步履沉穩,神情肅然,眉眼堅毅。少年身量未成,雙肩亦尚稚嫩,卻已俯仰天地,昂然孑立,隱隱蘊有無窮力量,能扛起萬鈞山河。


    崔俁靜靜佇立,目送這道背影遠走,莫名有些心疼。楊暄是一國儲君,本該正大光明的站在陽光下,接受百官朝拜萬民景仰,可他現在卻行走在陰冷窄巷,背影與黑暗融為一體,仿佛習以為常,仿佛毫不在意。


    迴想方才之事,楊暄有些霸道,有些□□,決定一下不容更改,毒舌刺人完全不顧及身份,可所有初衷,不過都是為了他。擔心他,關心他,想保護他……護短到如此地步,也不怕有朝一日被背叛。


    崔俁輕笑,他當然不可能背叛,幫助楊暄,已是他此生活著的信念與堅持。


    他的太子,就該堂堂正正活在陽光下!他要他的太子,站在那世間最高貴之處,俯視眾生,得享天下!


    楊暄提醒自己大業為重,不得分心,一路走的很堅定,可即將走出巷子口時,還是沒忍住,迴頭看了一眼。


    崔俁還未離開,因距離太遠,他的身影隨小門一同變小,眉眼已看不真切。巷道悠長,幾無光亮,可小門依著小院,角度正好,剛好有一縷陽光落在他身上,更襯他發烏膚玉,氣質明燦,猶如春日青竹。


    即便看不到,楊暄也能猜到,崔俁現在必然是笑著的。這人似有萬千錦繡在胸,不管遇到什麽,前方平順還是多難,好事還是壞事,從不會迷惘,從不會喪氣,這人永遠都麵帶微笑,神采飛揚,信心十足,一步一步,堅定又從容。


    自己的路……其實也一直明確又堅定。這路不好走,會有風雨狂暴,會有生死殺機,會有屍山血海,也許拚了命努力,也不一定有好結局,早在踏上之時,楊暄就有了覺悟,逼著自己冷血冷情,將一顆心打磨的冷硬粗礪,堅不可摧。可今時今日,看著陽光下的好看兔子,心底莫名湧起一股溫暖。


    這縷陽光是他的,為了守護,為了繼續擁有,他可以更強大,可以做到更多!


    他必要站到那天下至高之位,讓生命中的陽光更燦爛熱烈!


    ……


    走出巷子口,是熱鬧街市,楊暄需得繞過大街,經過崔宅大門口,轉到一處不起眼小院,他的人都在那裏。經過崔宅大門時,他不甚在意的瞄了一眼。


    崔宅今日中門大開,門口停著裝飾豪華的馬車,無大家標記,光是金銀箔片裝飾就能閃瞎人眼,富貴非常。此刻這裏連馬帶馬夫下人,正被崔家門房小心伺候著往裏請,大概……就是張氏說的新的親家人選。


    楊暄冷嗤一聲,並不多理,顧自迴到自己地盤,一刻不耽誤的出發,奔向義城郡外河道。


    與此同時,田襄正端坐正院正廳,閑適又肆意的喝茶,等著崔行給他一個迴複。


    崔行和張氏對坐偏廳,大眼瞪小眼,皆是一臉難以置信,兼有各種激動神色閃耀。


    “老爺還猶豫什麽?”張氏忍不住攀住崔行手臂,神情切切,“能得提攜迴洛陽做官,能交好當朝貴妃母族,還能給咱們珍兒定個好親家……這是天大的好事啊!”


    崔行手微微發抖,眼神飄乎,艱難的咽了口口水,才鎮定道:“可俁兒畢竟是我親子……”


    “親子又如何,還不是庶出?於一家一族,庶子庶女是開枝散葉,也是幫襯力量,誰家庶子女不得聽長輩話,聯姻為家族壯大出力?老爺做官,見識多,當知那些個世家大族,也都是這麽做的,何以到自己身上,就舍不得了?”


    張氏感覺自己聲音略大了些,帕子按了按嘴角,眸內閃過異光,盡量溫聲勸著:“庶子而已,老爺若是還想要,妾身幫您抬幾個姨娘生養就是,養大了您愛怎麽疼怎麽疼,區區一個庶子,哪有您前程重要?哪有咱們碩兒前程重要?大丈夫當懂取舍,您好了,咱們全家才能好……”


    “可那田襄,要俁兒雌伏伺候……”


    “那又怎樣?”張氏毫不在意,“那位田公子性格謙雅溫遜,目光柔和,一看就知道是個知道疼人的,俁兒能受什麽委屈?送進府,兩人也隻以好友相稱,並無儀式,也不會在人前做出什麽出格的事,誰能知道?至多,會有那眼饞的嘴裏酸幾句,田公子對俁兒用情之深,會舍得俁兒受委屈?”


    “真的……不會受委屈?”


    張氏看著大夫的臉,差點忍不住翻白眼。明明激動的不行,明明很想這麽做,偏偏擺出一副舍不得的臉,讓別人勸他,日後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安慰自己:我不是自己願意的,是別人逼的。


    相處多年,她早知道丈夫什麽德性,好在這性子雖不算好,倒也不算不好,至少不會惹出太大的禍事。


    她忍了。


    “能受什麽委屈?隻不過男子□□承寵有違陰陽人倫,許會受傷,老爺辛苦些,多尋些上好藥材給俁兒補養就是。若心疼他,就多多上門看望,切切關心垂詢。至於低眉順眼伺候人……這世間誰人不是?誰人能逃得了?你見上官不討好,我見高官夫人不彎身麽?”


    張氏一邊說話,一邊觀察丈夫神色,見火候差不多了,便言:“老爺可要好生考慮,過了這村可沒這店,咱們家有俁兒,青春年少眉目端秀,別人家難道就沒有好看的小子?您不答應,想答應的可多的很,田公子那模樣身家,指不定多少人等著排隊呢!咱們俁兒若與他,可不是受苦受委屈去了,那是占便宜得人疼去了!”


    “再者,田公子這樣的天之驕子,有身份有地位,能親自上門已是折節下交,誠意十足,現下是捧著老爺您,若老爺不答應,傷了他的麵子,您猜他會不會不高興?他不高興,會不會私下與人抱怨,讓老爺沒官做?”及至最後,張氏也沒忘了再添一把火。


    崔行聽著聽著,眼珠轉的飛快,可最終決定,卻遲遲未下,看的張氏心焦不已。


    “娘……爹!”


    這時候,崔佳珍一路奔來,唿唿的喘著氣就推開了房門,臉色緋紅:“綠枝說的,可是真的?”


    綠枝,就是張氏的貼身大丫鬟,方才把她從崔俁小院裏帶出來的人。


    “姑娘家慌慌張張的成什麽樣子,能不能有個穩重勁!”張氏率先做勢罵出聲,掃眼瞄崔行,發現丈夫並未生氣計較,眸底神色一轉,聲音也跟著柔了下來,“俁兒是你哥哥,你心中與他親近,不拘禮數,這本沒錯,但你好歹注意些外,待嫁女這樣是會被人笑話的。”


    崔佳珍心內急切,直接忽略‘與崔俁親近’的話,拽住張氏袖子:“娘,我真的……真的……”


    張氏拍了拍她的手以做安慰,目光淡淡掃過崔行:“今日咱們府裏來了位貴人,當今聖上後宮,權柄最大最得寵的田貴妃族人田襄田公子。這位田公子,連洛陽越王都要客客氣氣喚一聲表兄,他親自來與你說親,豈會有假?”


    崔佳珍捂了嘴,眸內水光顫動:“那說的是……”


    “咱們義城郡太守,餘孝全餘大人。”張氏聲音輕緩,尾音拉的長長,“餘大人也有族妹在聖上後宮,位為婕妤,家世極好,如今正是你爹上官……”


    “那他家……”崔佳珍咬唇,“可願意?”


    張氏揉揉女兒發頂:“餘大人族妹雖在宮中,卻並非與餘大人一枝,這位族妹依附田貴妃,田貴妃又最疼愛田襄這個侄子……你說呢?”


    崔佳珍並不懂張氏所有話間暗語,但張氏是她生母,對她疼寵有加,她最信娘親,張氏語音篤定沒問題,就一定沒問題!餘太守是義城最大的官,家世又好,比吳鹹家強多了,若能嫁到他家……她還氣什麽勁,就算天天低調不招搖,也不定多人嫉妒她呢!她捂著臉,又是羞又是喜,激動的不知如何是好。


    張氏的話她不明白,崔行卻是明白的很。


    餘孝全是他頂頭上司,幾乎稱得上是掌握著生殺大權,他官路如何,全看這位大人心情。餘大人確有個族妹在後宮,但這族妹與他並非一枝,兩邊距離不算近,他家世是不錯,能力也有,可他在義城郡這個小地方做太守,顯然也是人脈不夠,急欲往上巴結經營。餘婕妤依附田貴妃,餘孝全不能和她圈子相反,定也要巴結田貴妃外家,以及越王昌郡王兩位王爺。


    田襄頗得田貴妃寵愛,遂他現在做媒,要促進餘崔兩家親事,就算餘孝全之前看不上他家,之後也得千恩萬謝歡天喜地的接了!


    而他崔行,有上司做親,鼎力相扶,再有田襄的裙帶關係,改日扶搖直上,飛黃騰達,完全不是夢!


    再也耐不住,崔行噌的站起來,用力控製住激動到顫抖的雙手,麵上一派肅然:“家族需要,俁兒理當明白!”


    崔佳珍不懂,這怎麽又有崔俁的事了?


    張氏捏了捏她的手:“咱們與田公子無親無故,人怎麽會突然上門攀交?他看上了你六哥崔俁……你與你六哥一向交好,任性慣了,一家人不講禮儀,可當著外人,記得好生稍稍收斂,別讓人誤會。”


    張氏說話聲音並未壓低,提醒崔佳珍如何行事的同時,更提醒崔行記住,沒有人無緣無故幫你,此事不成,一切雞飛蛋打,什麽都沒有,必須盡一切努力控製住崔俁,促成此事,夢想的錦繡前程方才有可能實現!


    崔佳珍有脾氣,卻也最識實務懂眼色,尤其事涉婚嫁,她從來不會不當一迴事,別說張氏暗示她親近崔俁,哪怕被崔俁打罵,隻要親事能成,她都能做到!左不過秋後再算總帳,找迴來便是……


    房間內三人心思各轉,很快,崔行出麵,迴到正廳迴複田襄,答應了這件事。


    田襄坐姿安然,一點也沒變,仿佛早就料到這個結果,淡淡看了崔行一眼:“我從不強求別人,崔俁若來我府,須得是心甘情願。”


    “這個當然!”崔行對於把握兒子很有信心,哪怕一時之間兒子轉不過彎,他也有手段馴服,“隻是時間上……田公子可否寬限?”


    田襄擺擺手:“你我關係,還喚什麽公子?叫我名字便是。隻要崔俁願意,等一等沒什麽,隻是相思日苦,今日我想見崔俁一麵,還望崔大人安排。”


    崔行一愣:“可是他現在並不知道……我擔心他不懂事鬧脾氣,傷了大家感情。”


    “無妨,”田襄微笑道,“你我商議之事,可先不言,待我走後,你再徐徐告之,我隻是想看看他。”


    崔行:“這……”


    “大人可擺出待客樣子,請夫人及少爺小姐相陪,他就不會不自在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崔行哪還好拒絕,隻得請田襄再次稍等,他下去準備。田襄今日是帶著明確目的和充足時間來的,等上一等,還真不在意……


    外廂張氏聞言,立刻讓崔佳珍迴房更衣梳妝,讓人去喚崔碩,並且在崔碩往年衣服裏,找出一套樣式麵料皆好,未曾穿過兩次,與崔俁尺寸相仿的,親自帶上,與崔行一起,去了崔俁小院。


    崔俁正將藍橋叫到身邊,看看這操心小廝病好了沒有,視線往窗外一撇,看到崔行張氏相攜前來,仿佛見了鬼,還下意識看了看西邊,看看太陽是否換了方向升起……他並未控製麵上表情,自然被崔行張氏看了個正著。


    張氏雖是婦人,麵厚心黑,倒是還能撐住,笑的似春風化雨,仿佛崔俁是她親兒子,崔行卻有些臉熱,手握拳執到唇邊輕咳了幾聲,才能再次自然,表現出一個父親的‘慈祥親切’。


    事出反常必為妖。


    崔俁默默看著這對夫妻,神情淡然,也不說話,連招唿都沒打。


    崔行張氏這次倒沒上綱上線的指責他不懂規矩,張氏還笑著打趣:“瞧瞧瞧瞧,這是多尊敬孝敬老爺,見老爺過來,這孩子都忘了說話請安啦!”


    崔行一臉‘我原諒你了’的傲嬌:“今日家中有客,你嫡兄嫡妹都要陪著見客,你母親關心你,怕你沒有合適的衣服穿,親自給你送了來。”


    這場麵……略詭異。崔俁仍然沒說話。


    似乎自省神態語氣不好,崔行微微皺眉,再開口時,聲音盡量輕柔:“去換上試試吧。”


    張氏也跟著軟言輕勸:“你父親嘴上不說,實則最是關心你,你這孩子一向懂事,定是明白的。咱們啊,是一家人,一家人哪有仇怨?有什麽誤會解開就好,你以後還要乖乖聽話,孝順你父,方不辜負這一番生養之恩。”


    感覺夫人說的很好,崔行給了個讚賞眼神,張氏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頸子,沒有白發皺紋映襯,倒有一番風韻猶存的味道。


    崔俁差點吐了。


    他不知道這兩位前來所為何事,但肯定不是什麽好事。他不想看二人粘粘膩膩的表演,也不想配合,或者不明就裏的頑抗,那太浪費時間精力。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很簡單,跟著他們去就行了。


    自家內宅,難道還有什麽性命之險不成?


    崔行不會那麽蠢,張氏也不會。


    “好。”崔俁目光閃動,應的幹脆,轉身進屋換衣。


    他這麽乖,崔行立刻雙眼放光,這兒子果然敬他,聽話又乖順,定好說服,此次計劃一定能成!


    張氏也很安慰,隻要這崔俁不鬧,她的一雙兒女都會有好前程,這小子終於不礙眼一迴了!


    ……


    正廳裏,崔碩和崔佳珍先到。對他們來說,田襄的身份地位,是他們從未企及的高度,往日裏連看一眼都是奢望,可現在,這樣的貴人卻專程相訪,他們如何能不激動?


    崔佳珍時時注意自己姿態神情,坐姿保持好,腰不準轉背不準震頭不準偏,以最美好側臉相對,時時保持微笑。


    崔碩更是看似毫不在意,實則積極急切的表現,從學識說到詩文,從世家說到朝局,洋洋灑灑的表達著自己各種觀點,試圖拉近與貴人距離。


    田襄一直似笑非笑,偶爾“嗯”一聲,並不多言,仿佛聽的認真,實則心底一直在笑。崔家這位嫡子,倒不如庶子養的好。


    他尚記得,謝家秋宴當日,崔俁與一商人子站於中庭,先挑李家,後與眾世家嫡子清談論野,姿態翩然,字字珠璣,皆是於萬物萬象中悟得的道理,使人深省。雖是庶子,大大方方,卓然而立,舉手投足間,風華自現。崔俁的美,遠遠不隻表象。


    可這個崔碩,話語看似一派繁榮,實則透著虛,他不知道真正的世家模樣,學識韜策亦未成形,一些話說出來特別好笑。得虧今日坐在此處的是他田襄,換了別人,隻怕早哈哈大笑著出聲羞辱了。


    田襄百無聊賴的轉著手裏茶盅,視線不離門前,經日不見,不知那美少年,風采是否一如往昔?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多人。


    緊接著,碧青色竹簾被丫鬟挑起,一道修長人影,緩緩走來。


    修眉,星眸,雪膚如玉,唇色若朱,五官精美到極致,下巴線條柔潤完美,連眉心紅痣,大小位置都恰到好處。少年不僅相貌俊秀,身材比例也接近完美,雖有些清瘦,卻是肩平背直,腰細腿長,氣質更是由內而發的謙雅清透,如謫仙,如皎月,如修竹,讓人一看……就特別想流口水。


    正是他一見鍾情,朝思暮想的美人。


    他眼睛發直,手裏茶盅也忘了顧及,略略傾斜,淡色茶水流出,傾在桌麵。


    為了第一時間讓田襄看到崔俁,崔行和張氏略後一步,淺笑著讓崔俁走在前邊,讓丫鬟打了簾子。進來看到田襄‘驚豔無比看呆了’的神態,心內大懷安慰。


    無論如何,這位田公子對崔俁的心思是真真的,隻要事情能成,他們做父母的,好處一定不會少!


    “俁兒,座上這位,便是咱們家今日貴客,田襄田公子。”張氏微微笑著,緩聲介紹,“當朝貴妃知道麽?聖上盛寵,越王生母,便是姓田,這位田襄公子,正是田貴妃族人,學識不凡,才華橫溢,最得貴妃看重。”


    崔俁眼梢微斜,心內冷笑不止,這位朝他放過狠話,他豈會不認識?


    “夫人不必多言,我知道他是誰。”


    張氏一臉‘好巧這世界真小’的驚喜,伸手掩了唇:“那可真是太好了!”


    田襄此時已放下茶盅,起身走到崔俁麵前,目光微閃:“終於……又見麵了,你最近好麽?”


    這直白火辣的眼神,這曖昧不清的語氣,再加上之前的見麵經曆……崔俁不是他那沒腦子的爹,前後一想,瞬間明白了田襄舉動意圖。


    那句‘我會讓你哭著求我疼愛’,到頭來隻是想以他的家人相挾?


    真是沒技術含量沒刺激美感也太沒眼光。


    此人不足為慮。


    崔俁連看都懶的看一眼,直接轉身往外走:“沒什麽事我就迴去了。”


    真是非常沒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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