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無事。


    傍晚,夜幕低垂,沉黑烏雲從天際鋪開,一層層暈染疊加,壓的人心生鬱鬱。雨一直未停,午後隻是略小了一點,現在看,恐怕大雨仍將繼續。


    燭光跳動,藍色焰心發出‘啪’一聲輕響,崔俁清瘦手指撫著書頁,眼尾微微上揚。若他沒聽錯,剛剛屋頂瓦片好像響了,而且不隻一聲。


    入夜,就是某些人的活動時間。晨間是他想錯了,別人根本不是吃什麽油膩的早飯,而是累了一晚上,吃頓好晚飯犒勞自己。


    本來不管旁邊房間,對麵房間有什麽貓膩,他隻管靜心避雨,閑事莫管,等雨停了離開便是,可是來自隔壁房間的滅口危機,對麵房間的詭異感覺……他不得不關心。


    他的預感,從來沒錯過。


    崔俁打發藍橋去睡,自己也上床睡了,可隻睡兩個時辰,他就醒了。心裏想著事時,他能潛意識控製自己的睡眠時間,隻要必要的睡眠補充足夠,就會醒來。


    醒了他也沒動,隻閉眼聽著窗外雨聲,以及任何深夜裏發出的異響。


    再次聽到房頂瓦片響後不久,他起床,穿衣,披上披風,動作略快的往外走,裝成要上茅房的樣子。


    客棧每個房間裏都有恭桶,方便客人小解,但要上大的,就得往茅房去了。茅房在外麵西南角,需得經過南廂,當然,還有隔壁房間。


    崔俁不會武功,不能暗裏跟蹤這些人尋找消息線索,隻希望自己運氣足夠好,能在別人迴來時聽到點什麽,看到點什麽……他忍著腿疼,腳步很快,裝做很急的樣子,精神則高度緊繃,注意著周遭一切。


    風很急,雨很大,聲音和雨勢足以掩蓋很多東西,他視覺聽覺幾乎廢掉,察覺不出更多的東西。可他的鼻子還在……空氣很潮濕,有淡淡的腥味,魚腥味,和血腥味。這個點不可能是殺魚,所以除了曾有人經過有魚的河,還有人受傷了。


    崔俁借著腿不方便的原因,一邊走,一邊手搭到牆上柱上摸索,除了微潮水氣,沒任何粘稠的東西……腳下踩的地板也是沒有絲毫異樣。


    受傷的人很小心,沒留下任何痕跡。


    血腥味很淡,很快匿於鼻間,崔俁感覺不出來傷者來自哪個方向,又去了哪裏,但毫無疑問,離這裏很近。


    他現在站的地方,是廡廊轉向隔壁房間的位置。


    眼珠迅速轉動,腳步不能停,崔俁快速往南廂走,因太出神沒注意,走到拐角,撞到了一個人。


    他抬頭,正是晨間見過的彩綢衫年輕人。


    年輕人現在已經沒穿綢衫,換了一身純黑夜行衣,指間戴的明晃晃大金戒指也已經摘掉,氣勢陰森。他周身盡濕,如鷹雙目在崔俁身上鎖住片刻,又若無其事的移開。


    崔俁一怔:“抱歉——”


    年輕人仿佛沒看到崔俁一樣,抿著唇離開,無所謂的態度,和晨間一樣。


    崔俁卻心中一緊。年輕人看他那一眼,冷漠陰寒,仿佛他已不是活人,可明明有殺機,為何又放過他……


    年輕人似乎沒耐心再扮演什麽商人,直接足點欄杆,施輕功飛到北麵廂房。


    錯身時正好一道閃電打下,崔俁看到他腰側硬物,瞳孔驟然一縮!


    大約雨下的太大,年輕人今夜幹的活又多,沒注意衣服有點亂,牌子露了出來。龍頭,黑底,金邊,紫輝,略細長,這是宮牌!


    崔俁曾在楊暄身邊看到過類似牌子,楊暄初進京時還沒有,進宮做了太子,出來私訪,身邊人身上就帶了這種牌子。宮牌有特殊規製,從屬管轄不一樣,上麵寫的字就不同,但所有宮牌,形狀顏色做工都是一樣的!楊暄那變態曾因他多看一眼,就用宮牌在他身上玩起了情趣……他斷不會認錯!


    荒郊客棧,不管離洛陽還是長安都八百裏遠,皇宮的宮牌,怎麽會在此出現?


    佩著宮牌的年輕人又是誰?皇宮裏的男人,除了主子們,不是太監就是侍衛,太監會武的少,就算會武,自由出入宮庭不可能,侍衛……你見過哪個正經侍衛走路習慣腳尖先落地?


    這個年輕人氣質不對,明顯不是陽麵的人……許是哪位主子豢養的死士。


    主子的狗,替主子辦事,主子們關注重點在洛陽,在長安,這個荒郊野地能幹什麽?


    心念急轉間,閃電已又劈幾道,即是裝做要上茅房,腳步就不能停,崔俁知道自己必須要往前走,可心裏似乎有道意念在提醒他什麽。


    他忍著焦慮,視線迅速四下一掃——廊柱下,好像有團東西。


    就是年輕人剛剛足踩欄杆施輕功的地方。


    ‘怦怦——怦怦——’心跳加速,仿佛提醒他,那是很重要的東西。


    時間緊急,崔俁咬住下唇,迅速彎身撿起。


    是一個紙團,已被雨水洇濕。


    小心展開紙團,崔俁指尖有些顫抖。


    這是一幅畫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紙片,勾勒著一個人的模樣,密發,高鼻,薄唇,輪廓刀劈斧砍般的鮮明……


    是楊暄!


    雖然胖瘦不同,畫像經雨水打過有些模糊,崔俁還是能認出來,這個人是楊暄!


    除了他,沒有人長這樣的眉,直而長,眉尾高過眉頭,尾端鋒利猶如劍鋒,斜斜入鬢;沒有人長這樣的眼,眼形狹長,眼尾微挑,威儀內斂,如盈日月;沒有人有這樣的氣質,初看平凡,內斂乾坤。


    楊暄承繼生母容貌,是好看的,也是神秘的,你永遠看不透他的情緒,也看不透藏在各種情緒下的那顆心。


    楊暄……


    崔俁知道自己決定了這條路,早晚會遇到楊暄,可他沒想到,竟然這麽快!


    這幅小小畫像旁邊,寫著個殺氣十足的‘誅’字,右下角以紅泥蓋著個章。他不知道這個‘誅’字是誰寫下,印章也因雨水破壞看不清,但他很明白這張紙的意思!


    這是誅殺令!是誰要殺楊暄!


    因為被派出來的辦事人沒見過楊暄,所以畫了這個畫像以便認人!


    楊暄自小日子就過的不好,想殺他的根本不用想,無非是皇宮裏那幾位主子!皇上,貴妃,貴妃的兒子……


    這個畫像出現在這裏,不用問,方才那年輕人肯定是被派出來的殺手了,而楊暄本人——很可能也就在附近!


    “轟——”


    雷聲陡起,炸在耳畔,崔俁手一抖,差點驚唿出聲。


    東西廂兩邊都住著人精,他如此停留非常不妙,而且這麽重要的東西丟了,東廂年輕人不可能不會發現,或許轉而,就會迴來檢查……他必須馬上走!


    崔俁把紙片匆匆一揉,繼續丟在原地,轉身小跑著奔向茅廁。


    雖然一時接受的信息量很大,但他的速度是很快的,廊前隻是短暫停留,當做被撞人不理姍然而去的驚訝也說的通。崔俁左思右想,覺得自己沒什麽失誤的地方。


    做戲做全套,他真的在茅廁蹲了會坑,或許茅廁是一個適合思考的地方,他前思後想一會兒,得出了幾個了不得的結論。


    東廂的人是來殺楊暄的,雖然他隻看到了年輕人,但廂房裏住著的肯定不隻一個。


    楊暄在附近,就算不在,也離不了太遠。


    西廂‘藥商’是來尋人的,此人師從某老將軍,有拿手功夫在身,已受傷,或有性命之憂。以‘藥商’隱帶關心的語氣,是想保護這個人的,而且事情太機密,一旦被人知道,就有殺人滅口的必要。


    一方要護,一方要殺,都機密非常……


    他們的目標人物,莫非是同一個?


    是不是都是楊暄!


    崔俁眉頭緊擰,唇上血色全無。東西廂晚上都會活動,西廂今晚還受了傷……兩邊是不是交過手!


    不,不對,就算交過手,結果並沒有不死不休,那麽就算目標人物都是楊暄,他們也還不知道彼此身份……


    最要命的是,崔俁已然明白,為什麽東廂年輕人明明能察覺到各種隱意,明明不高興眼帶殺機,卻裝做沒事人似的不理。因為他們已經決定,要殺客棧所有人滅口!


    誅殺令,目標太子,行此秘事,一星半點都不能泄出去,當離群索居,越隱密越好。可天降大雨,他們不得在客棧留駐,偏客棧陸陸續續來了這麽多客人,他們行走再機密,也有泄密可能,死士做事,最重效果,為保證百分之百成功,他們會把泄密可能全部消除。


    然住的地方都是屍體肯定不舒服,所以……雨停之時,便是這些人下手之時!


    不能這些人得手!


    崔俁腦子迅速轉動,他必須有所行動了!


    他的目標很多,要保證自己和溫家兄弟的安全;要保護楊暄;要保護楊暄在附近的秘密不能泄露;要確定這些帶宮牌的死士人數,能弄死最好;如果能連帶讓自己在溫家兄弟心裏的地位更高,距離更近就更好了!


    良久,他雙眸微彎,一抹狡黠笑容漫在唇間。


    計隨勢變,他可以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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