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這裏是什麽地方, 鬱容倏然止步,莫名有些心虛。


    “誒, 怎麽不走了?”


    許是滿心惦記著馬上就要見到的人, 趙燭隱麵上流露出明顯的急切,話語之間盡是迫不及待,一時沒留意到對方的異樣。


    鬱容沒作聲, 默默地盯著娃娃臉青年看。


    趙燭隱被看得不自在,發熱的頭腦總算冷靜了幾分,幹咳了一聲後一本正經地開口:“小鬱大夫你千萬別想左了。”


    鬱容微微笑了:“患者住在這?”


    趙燭隱點頭,語帶殷勤與討好:“就在前麵的清河坊。”急切地解釋著,給人一種欲蓋彌彰的意味, “藍兒是正經的樂戶,不是那種經營皮肉生意的下等伎。”


    鬱容若有所思。


    說著, 趙燭隱遲疑道:“小鬱大夫你胸懷濟人之仁心, 應當不會瞧不起樂戶吧?”


    鬱容搖了搖頭,瞧不起什麽的倒不至於,隻是這個地方著實……太敏感了。


    且,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穿越之前一直都是“好好學生”的他, 從來沒有涉足過這類地方,一個猝不及防, 被帶到這裏, 多少有些“刺激”。


    難為情的感覺。


    趙燭隱見他否認,頓時麵露欣慰之色:“我就是知道小鬱大夫不同於那些思想齷齪的凡庸之輩。”


    來都來了,看情形趙燭隱對患者確實上心得很, 鬱容便也不糾結了,反正自己來這裏是為工作所需,又不是幹啥幹啥的。


    身正不怕影子斜。


    目不斜視地繞過攬客的女人,躲開了染著濃鬱香粉的手帕,他好奇地問道:“燭隱兄不是一直在南地嗎,怎麽認識這裏的人?”


    這座堰海小城雖也算繁華,但光是到京城的距離,都有千裏之遙。


    趙燭隱歎息了聲:“藍兒原是官吏家的女公子,十多年前我無意間與她有一麵之緣,好些年沒見,不曾想……”


    話語未盡,鬱容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名義上旻朝沒了賤籍,但時代局限,“賤民”、“賤業”在事實上不可能真的消失。


    有時,某個官吏犯了重罪,自身受刑罰不提,其家屬往往也會被牽連,年輕女性淪落風塵,屢見不鮮。


    轉而想到趙燭隱所言的“十多年前”……


    鬱容有些黑線。


    那時候這家夥撐死了不過是半大孩子吧?


    還真是“癡心”。


    就聽趙燭隱念念叨叨,說起了他與藍兒的“羅曼史”。


    洋洋灑灑的,概括起來就是,他去南地前,因公務在堰海待了一段時間,重逢了藍兒,自此心心念念。


    念念而不忘。


    其言憮然,其情悱惻。


    發自肺腑的一席話,聽著感人至深,令人忍不住潸然淚下……個鬼!


    鬱容學著他家兄長的語氣:“素聞燭隱兄除卻尊夫人,家中另有美近十人。”


    趙燭隱悵然道:“藍兒與她們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


    “想我所想,思我所思,”趙燭隱露出一個迷離的笑容,“紅顏易得,知己難覓。”


    鬱容:“……”


    真,渣。


    這樣腹誹著,他嘴上並不多言。


    三歲一個代溝,何況他們相差的何止一個時代、數個時空?


    忽地想到他家兄長,真真是旻朝男性當中的一股泥石……清流啊!


    言談之間,避開了數十個拉客的伎人,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一條“界身巷”,攏共就那麽長,可鬱容一路行來,感覺仿佛走了好久,耳邊充斥著鶯語燕聲,不由得壓力山大。


    再看趙燭隱愜意自在,如魚得水的樣子,他頓時汗顏了,隻覺自己跟土包子一樣。


    “呀,這位公子好生麵生,是第一次來清河坊吧?”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笑語盈盈,殷切得讓人倍感舒暢,“長得可真俊……”


    趙燭隱趕忙截斷了婦人的話語:“他是我請來的大夫,可不是來‘做客’的。”


    婦人十分有眼色,見娃娃臉青年如臨大敵的神態,當即也不調笑了,手帕掩嘴,嗬嗬輕笑:“是給藍兒找的大夫?趙郎有心了。”屈膝作了個邀請的姿勢,“藍兒在老地方,趙郎自去罷。”


    趙燭隱點了點頭,火急火燎地拽著鬱容的胳膊,匆匆進了坊內,直待穿過花園,轉角進入一條相對僻靜的迴廊,猛地鬆了口氣。


    頭次涉足煙花場所的鬱容,難免手足無措,便順從著這人施為。


    趙燭隱抬手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對上年輕大夫的目光,哈哈幹笑了起來:“這兒多不是正經的人,小鬱大夫你可別跟他們計較……”


    鬱容無言以對,這家夥沒發現他自己的說法前後矛盾了嗎?


    趙燭隱當然發現了,咳了咳,嚴正表明:“藍兒是例外。”


    鬱容暗自搖頭,“藍兒”“藍兒”的,都快成了“戀愛腦”。


    “還請燭隱兄引路,”他提醒,“天色不早了。”


    “對對,咱們得盡快。”趙燭隱急道,“老大差不多巳時就得迴來了,得抓緊時間。”


    鬱容:“……”


    見他無語的樣子,趙燭隱不好意思地承認:“老大打小護食得很,他不喜歡我老是找你。”


    鬱容懶得跟他瞎掰扯:“走吧。”


    清河坊的規模不小。


    順著曲折的迴廊,他們來到了一座名叫憐花閣的小樓,正是藍兒獨居之所。


    “藍兒見過小鬱大夫。”女子的聲音如黃鶯出穀,宛轉動聽。


    鬱容尚未出言,趙燭隱就奇怪道:“藍兒認識小鬱大夫?”


    藍兒眉目低垂,含羞的麵容帶著淺淺笑意:“前次隨大家去往雁洲,曾無意間見過小鬱大夫一麵,”輕聲細語,如風拂柔水,“小鬱大夫之盛名,藍兒素有耳聞。”


    趙燭隱恍然大悟,無心探究,急不可耐道:“既如此,藍兒想是應該相信小鬱大夫的醫術的,便請他為你辯治一下如何?”頓了頓,語氣放緩,“我們不能在這逗留太久。”


    藍兒聞言靜默,少時,緩緩福身:“如此,便勞煩小鬱大夫了。”


    一直看那二人互動,裝作花瓶的鬱容對二人頷首,抽出事先備好的薄紗:“還請姑娘正坐,我先給你切脈。”


    待藍兒遵從囑咐坐好,便開始為其辯診。


    趙燭隱也不避諱,待在旁邊,娃娃臉繃緊,略有緊張。


    半晌。


    “如何?”藍兒尚未開口,他就搶先問出聲。


    鬱容默了默,迎上趙燭隱期待的目光,暗歎了聲,迴答:“藍姑娘岔血體虛,是為肝鬱不舒、氣血不足,尋常食用些滋補之物,或服幾劑養榮湯,便無大礙。”


    趙燭隱又問:“所以,不要緊?”


    鬱容點了點頭:“是為小恙,並非大症。”


    趙燭隱流露出些許喜意,語氣含糊:“吃了藥以後就沒問題了吧?”


    鬱容神奇地領會到了他的意思,同樣模糊道:“心理。”


    通過辯證,可以確定這姑娘大概除了血虛之證,沒什麽毛病……至少不是生理上的性淡漠。


    趙燭隱聽懂了,不由得怔忡了。


    安靜地聽著兩人說話的女子,這時輕輕柔柔地出聲:“藍兒謝過小鬱大夫,冒昧相詢,不知養榮湯是為何物?”


    趙燭隱迴過神:“對,小鬱大夫要不你給開個方子?”


    鬱容表示:“自當如此。”


    醫藥箱裏的藥物缺了幾味,他便直接拿筆墨寫下方子,讓患者自己抓藥煎著吃……到底不是什麽大病重症的,藥物也不算過於珍奇,熟地黃、山萸肉等滋腎活血的,還算常見,三七比較稀罕貴重些,不過觀這小樓的裝飾,和女子的穿戴,想也不必擔心吃不起。


    藍兒再度盈盈拜禮,掏出一根金釵欲作酬勞錢。


    鬱容囧了囧,卻是不敢……不便收。


    還好,有趙燭隱在。


    娃娃臉青年果斷推拒了女子“付錢”的要求,直言表示一切包在他身上就可以了,等等等等,甜言蜜語不要錢。


    鬱容望天,隻覺自己堪比千八百瓦的一盞大燈泡,遂避讓到一邊,悄然收拾起自己的醫藥箱。


    這時,樓外傳來一陣喧嘩。


    趙燭隱不滿道:“誰在外頭鬧事?”走到窗前往下麵一看,臉色驟變,“老、老大!”


    鬱容一愣,當即丟開手裏的東西,疾步來到窗前,俯視樓下——


    十數名郎衛將這邊包圍了。


    其中幾人,神色威嚴地搜尋著什麽。


    一身玄衣的男人,負手站在月門前,麵無表情地抬頭看著這扇窗。


    鬱容:“……”


    趙燭隱:“……”


    “老大,你聽我解釋……”


    傻愣二人組,在男人不含情緒的一聲“下樓”指令下,一刻鍾也不敢多待,急忙忙地下了樓。


    聶昕之越過急於解釋、嚇得滿頭大汗的趙燭隱,走到目光飄忽的青年大夫身前,語氣淡淡:“容兒。”


    鬱容小聲喚著“兄長”,慫巴巴地說明:“我在給人看病。”


    出人意料,聶昕之似乎一點兒沒有動怒,聽了他的說辭,微微頷首:“我知。”


    鬱容悄悄鬆了口氣,麵上微笑:“兄長如何大張旗鼓地跑到這兒……”掃視了氣勢淩人的郎衛們,“圍剿嗎?”


    聶昕之正色:“有數名涉重案罪人藏身與此坊中。”


    鬱容驚訝,轉而道:“這麽巧?”眉頭微蹙,“這裏人來人往的,不是很危險?”


    聶昕之迴道:“無妨,內外皆有逆鶬衛把控。”


    鬱容聞言安心了:“那你忙,我先迴去了。”


    聶昕之說:“一起。”


    “誒?”


    “主犯皆已緝拿。”聶昕之說明,“殘局無需我親力親為。”


    “這樣嗎,”心裏詭異地發著虛的鬱容,笑著說,“那就一起。”


    兩人相攜離開了清河坊。


    “老大……”


    鬱容裝作沒聽到燭隱兄的“慘叫”,偷瞄著男人看不出喜怒的麵容,嘴上輕鬆地問:“這是去哪?好像繞了路?”


    聶昕之語氣平靜:“今晚不迴別院。”


    鬱容目露疑惑:“為什麽?”


    “郊外發現一處熱湯。”


    “……熱湯?”鬱容旋即反應過來其指的是溫泉,一時拋開了那點小膽怯,喜出望外,“所以這是要去泡溫泉?遠不遠?”


    聶昕之表示:“騎行不過兩刻鍾。”


    鬱容聽罷,興致高漲,亟不可待地抓著男人的手:“那還等什麽,對了,有馬吧?”


    “有。”


    “……”


    “老大,等等我啊!”


    唿叫聲漸漸遠去。


    不多時,被男人帶上馬背的鬱容,就再也聽不見趙燭隱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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