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攔路求醫的, 鬱容能救的自是盡量救了,遂迴馬車取了藥箱, 順帶跟聶昕之說明一下事由。


    聶昕之直接拿過藥箱, 隨他一起下了車。


    鬱容見狀,便開起了玩笑:“兄長這是要做我的跟班?”


    男人微頷首:“然。”


    鬱容失笑,沒再跟對方瞎胡扯掰咧。


    病人的情況好像緊急得很, 由不得他再拖拉磨蹭,便在隨意幾句話的功夫,來到了等在街邊的小廝身前。


    從這裏朝鎮東,一般人步行要不了一刻鍾就能抵達陳家。


    便是疾步快行。


    一邊走著,鬱容一邊抓緊空隙, 詢問高財有關他家老爺的病症。


    高財卻說不清,他本不是陳老爺的心腹之類, 平常是在院子裏做活的, 這迴趕巧,那陳老爺在院子裏賞玩時跌倒,被他撞個正著。


    聽罷,鬱容沒失望, 轉而又問了個讓他覺得有些奇怪的問題。


    “小鬱大夫”確實在附近有了些名氣,不過鎮子上包括周邊, 也不是沒有醫術不錯的大夫。


    尋常什麽傷風感冒便也算了, 像陳老爺這般突然昏死的情況,病情往往是十萬火急,若非他正好路過, 陳家特地派人找到他家,這一去一迴最快的速度,少得半個時辰以上……經此耽擱,原本有得救的也可能來不及救了。


    怎麽看,都有些古怪。


    這一迴高財倒是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原來,陳老爺倒地的第一時間,那位正室陳夫人當即請了藥鋪的坐堂大夫來看了,大夫掃了一眼後即搖頭,二話不說就此告辭,勸留不得……陳老爺的病情要緊,遂忙又去找鎮西頭一有名的老大夫,哪料,老大夫一言不合便將客人掃地出門。


    鬱容識得那位老大夫,十分不解:“馮老為何如此?”


    盡管他知對方的脾性糟糕,但絕不至於惡劣到見死不救的程度。


    高財忽是吞吞吐吐。


    鬱容瞧著不對,追問:“可是哪裏不妥?”


    高財麵露一點懊惱,便是一咬牙,說:“老爺一直覺得醫家全是坑蒙拐騙的,平常有點病痛,都是自己開方子抓藥。至於馮老大夫……有一迴他們在街頭相遇,馮老大夫說老爺命不久了,老爺氣得罵了他祖宗三代。”


    鬱容恍然大悟。


    那風流好美的陳老爺,居然諱疾忌醫嗎?


    難怪馮老“見死不救”,諱疾忌醫什麽的,最不受醫戶待見,這一類人往往會被納入“黑名單”。


    另,旻朝的醫者講究“三不治六不醫”,諸如“身體羸弱無法服藥”、“病深不早求醫”等九種情況,俱在這不治不醫的範圍。


    不過,“不治不醫”最初指代的是,在九種情形下,病患之病注定難被治好……非是醫者無能。


    隨著時間流逝,“三不治六不醫”的涵義逐漸衍化了,常被一些醫戶拿作拒絕給病人看病的借口,甚至成了一種行業潛規則。


    高財說罷,語氣惴惴:“小鬱大夫你不會也不願救我家老爺吧?”


    鬱容不予置否:“且看陳老爺是何病證,待我盡力而為。”


    無意置喙其他醫戶的潛規則,他自有一套行醫準則。陳老爺其人不討喜,但再不討喜,該救的還得救,為醫者,須得盡量避免主觀喜惡影響到專業性。


    在與小廝一問一答之間,鬱容沒一會兒便來到了陳家。


    不同上一迴來時的井然有序,卻見院裏院外,小廝女使們進進出出,好一片混亂的景象。


    很快,有人發現了鬱容的到來。


    一名管事迎接著,忙將兩人引到主院,去往陳老爺的臥室。


    穿過月門,便可見屋裏頭一片櫻紅柳綠的,十多名少婦,加上諸多的女使……主院裏好是一陣喧鬧,鬧中帶著壓抑的哭泣。


    鬱容遂駐足在月門門口。男女授受不親什麽的,裏麵那麽多的女性,貿貿然闖入可不好。


    沒一會兒,主事的當家夫人迎了過來,跟前次不一樣,她這一迴沒拿扇子遮麵,手裏攥著帕子,矜持地擦拭了一下眼睛,便以絲帕半掩麵,道了個萬福。


    “又勞煩小鬱大夫了,這一趟怕是讓你白跑了。”


    鬱容微怔。


    白跑是什麽意思,難不成……


    陳夫人接下來的話印證了他的猜測:“老爺他……”語氣哽咽,“沒了。家裏人已經派人告官去了……真是給小鬱大夫你添麻煩了,家裏亂得很,怕是招待不周。”


    “夫人請多保重。”


    鬱容幹巴巴地安慰這一句。


    盡管,不清楚年齡其實沒超過三十的陳老爺怎麽就暴斃了,不過他隻是個醫治活人的大夫,人死了便愛莫能助。


    遂打算離開。


    “小鬱大夫請留步。”


    一道隱含悲痛的嗓音突兀響起,便見一個麵部沒作遮掩的女子,小步疾走跑到月門前,衝鬱容行了個大禮:“老爺肯定沒死,隻是岔了氣,就請您救他一救吧。”


    鬱容正莫名著,卻聽陳夫人喊了聲:“阿阮……”


    阿阮?好像是上一次請他看病的那位夫人?也是高財口中的十一夫人。


    看其形色狼狽,痛苦隱忍的姿態……真真的對那風流浪蕩的陳老爺,情深義重。


    在十一夫人的苦求,和陳夫人的默許下,鬱容隻好再度趕鴨子上架,去主臥“搶救”陳老爺。


    然而並沒有什麽用。


    陳老爺仰躺在床上。鬱容的目光巡視著他的顏麵,無需再檢查,便知其人已經死了好一會兒。


    看到死人總歸是不愉快的,在心裏暗歎了聲,他語氣委婉:“抱歉,還請諸位節哀順變。”


    尾音尚未落下,十一夫人頓時身形不穩,搖搖晃晃的,若不是陳夫人及時扶了一把,怕不得摔倒了。


    場麵一度尷尬得很。


    鬱容想走,卻又不好直接走人,再則……


    他覺得有些奇怪。


    那邊,兩人女子抱頭慟哭,躲在掛帷後的一眾女子也在悲泣;這頭,手腳有些沒處放的鬱容,不尷不尬地將視線集中在作古的陳老爺身上,便被其麵部的紫紺吸引了注意力。


    遂下意識地從自身專業角度分析了起來——是貧血,心髒病,肺疾病,或者氣胸……還是中毒?


    “還請小鬱大夫告知,老爺他是怎麽……怎麽突然就倒了?”


    鬱容:“……”


    他是大夫,不是法醫啊!


    不料,十一夫人起了這個頭,另外十幾位女子俱是哀聲附和。


    作為陳老爺的正室,陳夫人更是膝地請求。


    鬱容有些頭疼,但想到這一屋子柔弱女子,沒了陳老爺,就如飄零的浮萍,無有依靠,著實有些可憐。


    遂答應查一查陳老爺的死因。


    他不是法醫,現時解剖什麽的也不可能,通過檢查陳老爺的體表,獲得的信息不多。


    卻還是有些收獲。


    “他早上喝了人參補湯?”鬱容問向陳夫人。


    陳夫人答:“老爺講究養生之道,每早必用一碗大補湯。”


    鬱容聞言無語,很想歎氣:高財不是說,陳老爺自己會開方子嗎?為什麽……他身有嚴重的癤癰,居然還敢吃人參?


    病不當服,參亦砒霜。不過……


    人參雖會致使癤癰之毒加重大發,久治不愈,但還不至於致人暴斃。


    遂又有了新發現。


    “陳老爺塗治癤癰的藥是他自製的?”


    陳夫人微微點頭,道:“說是一個偏方,專治癤癰。”


    “可否一觀藥方?”


    陳夫人沒有拒絕,去找了一圈沒找到藥方,隻好將陳老爺用剩下的藥拿來了。


    簡單地辨別著,鬱容便認出了:“藜蘆。”頓了頓,道,“大毒,反人參。”


    ——據他目前了解到的,藜蘆在旻朝尚未普遍被醫用,陳老爺想是不知道,藜蘆與人參是不可混用的。


    坐在一邊默默抹淚的十一夫人,聞言驚疑不定:“難不成老爺是因為……”說著,眼淚洶湧而出,“他這些天喝的大補湯裏,都放了這藜蘆。”


    一直表現得極克製的陳夫人,終於繃不住了,撲到床邊痛哭:“老爺!”


    鬱容輕巧地讓開身,掃視了一眼悲啼的女人們,遂是退到門口。


    “走吧。”他對候在門外的男人說了聲。


    主人家自顧不暇,想是顧忌不到他這個外人了。


    聶昕之留意到他的臉色:“因何愁悶?”


    鬱容搖了搖頭,直待離開了陳家大院,倏而止步,迴頭望著那張揚的高門樓,輕輕歎了口氣:“陳老爺是被謀殺的。”


    聶昕之立即領會了他的意思:“人參。”


    “不。”鬱容搖了搖頭,“藜蘆確實反人參,和人參配伍,會增加毒性,但……藜蘆催吐,加了藜蘆的大補湯,我想陳老爺但凡是個正常人,怕也不會連續喝上好些天。”


    “陳家姬妾說謊了。”


    鬱容苦笑:“怕不隻是一人說謊了。”


    “有何發現?”


    鬱容搖了搖頭,反問:“你可知陳老爺因何暴斃?”


    “洗耳恭聽。”


    鬱容解釋:“針刺肺俞穴。”


    聶昕之難得皺眉:“可殺人?”


    鬱容察覺到他的反應,心裏的沉重不經意地便淡去了,語氣略帶驚異:“你們學武之人不是對人體穴位精通得很嗎?你怎麽不知道?”


    聶昕之迴:“穴之一道非常人可觸及。尋常練武之人也隻粗懂幾處大穴。”


    鬱容摸了摸鼻子:“還以為真像小說裏寫的那樣……”


    聶昕之轉而追問:“嚐見醫者以針刺肺俞穴治肺氣純虛,何解?”


    鬱容點了點頭:“肺氣純虛確實可以通過針刺肺俞穴治療,但,如果在針刺過程中,耍了點小手段,或者施針有誤,或可能引致被針刺之人氣胸,氣胸嚴重者即易暴斃。”


    聶昕之若有所思:“我於屋外聽聞,那陳英著患有肺氣純虛之症。”


    鬱容頷首:“所以,施針殺人的那一位,心思真的很縝密。至於另一位,也不知從哪裏知曉藜蘆的性效,可惜一知半解,想以藜蘆與人參毒害陳老爺,有點想當然了。”


    聶昕之語氣淡淡:“陳英著的妻妾。”


    鬱容沉默少刻,歎道:“陳老爺到底做了什麽,如此不得人心?”


    “自有官府查審,何需多慮?”


    鬱容表示:“我也不想多慮,”麵色糾結,“想不通,她們明明知道陳老爺是怎麽死的,為什麽非要我幫忙查找原因?”


    “自作聰明。”聶昕之語氣微冷,遂作推斷,“陳氏不過是想借容兒之手,自證清白。”


    鬱容:“……”跟他有什麽關係?!


    聶昕之解釋:“你在此地頗有幾分名氣,亦是官家禦筆親封的‘成安郎’。”


    鬱容明悟:“意思是,我說的話,還挺管用?”


    聶昕之肯定地應了聲。


    鬱容無言以對——


    人在路邊走,鍋從天上來。


    說話間,兩人迴到了等候多時的馬車前。


    聶昕之招來擔當馬夫的郎衛,跟他作了簡短囑咐。


    郎衛領命,當即便趕去拜訪當地提刑官。


    鬱容重新坐在了馬車上,將車簾掀起係在一邊,問向變身成馬夫的男人:“我們就這麽走了沒事嗎?”


    不管怎麽說,他可是兇案目擊證人啊!


    聶昕之微側著頭:“李肅自會打點好一切。”


    李肅即是之前的馬夫郎衛。


    鬱容便是安心,逆鶬衛的能力他從不懷疑,刻意將陳老爺的事摒除腦外,複問出聲:“我可以坐你旁邊嗎?感覺挺好玩的。”


    聶昕之以行動表示了他的迴複,手上一個施力扯著了韁繩,馬車就此停下,遂是伸手,將人直接攬到懷裏。


    鬱容囧了。


    坐大腿什麽的,太少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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