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這人, 長相與聶昕之倒沒什麽相似之處,卻有幾分聶暄的感覺——哦, 不對, 應該是聶暄像對方——同樣是看起來不太健康,宿疾在身的感覺。


    鬱容覺得寒毛直豎,他其實不怕鬼的……


    一道極為熟悉的嗓音適時響起:“陛下來此有何貴幹?”


    陛、陛下?


    浮想聯翩, 腦海裏正上演著各種鬼故事的鬱容:“……”


    “咳咳。”自稱“勺子他爹”,其實是當今聖人的中年男人,偏頭看著來人,“禁中太熱了,便欲出城消消暑, 路經此地,想看望一下你。順帶……”說著, 視線又轉向站在旁邊一臉懵忡的少年大夫, 笑得和氣,“瞧瞧你藏的小桃花。”


    鬱容眨了眨眼,與聖人的目光相對,背心慢慢滲出冷汗——這一迴想到的不是鬼怪邪祟什麽的, 而是,陡地意識到這位的身份, 及其身份在這個時代所代表的意義, 便是在他的認知裏沒有多少對皇權敬畏的意識,可當真遇到這樣一位執掌天下人生殺大權的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了些許忐忑。


    真正讓他不安的, 是那一聲“小桃花”的說法……盡管聖人用的是戲謔之言,不代表他就察覺不出其中隱含的信息。


    後脊更涼了。


    到這時,鬱容真真切切意識到聶昕之不隻是“昕之兄”而已。


    雖然他們之間沒真正如何如何,但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同吃同住,不經意地,彼此間就有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然而,他怎麽忘了,以聶昕之的身份,怎麽可能被允許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不是當成孌物的那種——既不娶妻,又如何延續子嗣?何況,豈止單單是子嗣問題。


    聶昕之確實沒有父母管束,可頭頂上有一個說話比父母之言更具權威性的帝王,關鍵在於這帝王還是他的至親長輩。


    鬱容覺得,不隻是背後發寒了,脖子間也涼颼颼的。


    出師未捷身先死,斷了袖子又斷頭……真真的淒慘。


    怕不會就是他的下場吧?


    鬱容看似神態鎮靜,腦子已被亂七八糟的想法擠壓得快要炸了。


    聶昕之根本沒搭理聖人的說法,走到他身邊,聲音沉靜,及時地將他從惶恐中拯救出來:“容兒,這一位是陛下。”


    腦子發懵的少年大夫,終究被自己的腦洞“嚇”傻了,全然忘了像正常人那樣見到天子三拜九叩行跪禮,反倒是脫口問出:“原來聖人竟是昕之兄的爹?”


    語氣好像還很冷靜。


    “……”


    聶昕之難得露出了怔忡的表情。


    聖人哈哈大笑,讚道:“是也是也,我確是勺子他爹。”


    鬱容聽到了笑聲,便是陡地一個激靈,瞬時囧了——糟糕,這下子自己怕不得真要玩完了!


    “還請官家自重。”聶昕之冷聲道。


    聖人聞言,反而笑得更厲害,然後就嗆到了,邊咳嗽邊笑個不止。


    鬱容:“……”


    莫名的熟悉感……啊,是了,聶暄也是這個樣子,笑點特別奇怪又特別低的感覺。


    聶家的人,真是一言難盡。暗想著,鬱容偷瞟了聶昕之一眼,感覺他這位昕之兄,是唯一一個正常的,基因突變嗎。


    半晌。


    聖人總算笑完了,目光複又投到少年大夫身上。


    鬱容暗自緊張,好歹這一迴腦子沒短路,想到剛才自己傻站了半天,忘了行禮,現在補上不知來不來得及……問題是,他該怎麽行禮,下跪嗎?理智上能理解,感情上著實不習慣。


    聖人像是感覺到什麽,那頭少年大夫剛要行動,抬手便是一個虛扶:“私底下無需多禮。”


    聶昕之同時伸手握著了鬱容的手腕,將他扯到身側讓他站穩,轉而又問向聖人:“陛下既是路過,臣侄正好有要事稟報。”說著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請人去往他辦公的西院。


    待到聶昕之與聖人都走了,鬱容留在清暑亭發愣。


    半晌,漸漸醒過神。


    居然什麽事都沒有?所以聖人當真隻是來看一眼勺子的小桃花……不對,他不是什麽桃花,咳。


    囧囧的感覺。


    “嚇著了?”


    鬱容:“……”


    這人神出鬼沒的,要不是自己心理素質好,沒嚇著也會被嚇了一跳。


    腹誹完畢,鬱容又想到了剛才的一遭,心裏還在打著鼓:“他……官家走了?”


    聶昕之微微頷首。


    鬱容猶豫又猶豫,想問些什麽,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莫怕,”聶昕之像是察覺到他的不安,“官家不會對你如何。”


    鬱容驚悚了,這話什麽意思,難不成聖人原本還真準備對他如何如何嗎?也……太無理取鬧了吧?旋即想到之前的失禮,驀然意識到,聖人若要治罪,他早先便腦袋搬家了。


    聶昕之補充說明:“無需多思。”


    鬱容默默地看著他,忽是出聲:“我想迴家了。”


    聶昕之默然,少刻,說:“近日公務繁忙……”


    又是這句話。鬱容難得賭氣:“我可以自己迴去。”


    龍血竭什麽的,昕之兄什麽的,聖人什麽的,愛咋咋地吧!


    “容兒。”聶昕之一貫不含情緒的語調,此刻出奇地低沉,讓人感到一種安心,“有我在。”頓了頓,道,“盡可做你自己想做的,勿須有任何顧忌。”


    鬱容隻道:“我明天迴青簾。”


    聶昕之這一迴沒再推脫:“好。”


    鬱容注視著神色淡淡的男人,心中難以言明的焦慮忽而淡去了一些,倏地升起一種歉疚。


    “那個……”


    聶昕之靜靜地看著他,等待接下來的話語。


    鬱容猶疑了半晌,自己都不知道想說什麽,不由得暗歎,他真是從沒有過這樣糾結過。隻是,原本想著順其自然,甚至有些意動的事,因著聖人的突兀造訪,讓他不得不產生質疑之心。


    盡管優柔寡斷,可有些事是開弓沒有迴頭箭,容不得他隨隨便便地作選擇。


    “為什麽聖人喊你‘勺子’?”


    話一問出口,鬱容就囧了,他是想轉移話題,可怎麽就問出這麽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好吧,也不是莫名其妙,他確實挺好奇的。


    聶昕之有問必答:“出生之初取的賤名。”


    鬱容恍然大悟,旋即想到了聶暄:“所以二公子也叫瓶子?”


    聶昕之淡聲道:“缸兒。”


    哎?


    聶昕之解釋了句:“他嫌缸兒難聽,自己改了。”


    鬱容默了:缸兒是難聽,可瓶子也沒好到哪裏去吧?


    “聽起來都是廚房裏的東西?”


    “小輩之中尚有鏟子、碗兒、鍋子、盞兒、杯子等廚用物什。”


    鬱容一下子被逗笑了,滿心的糾結隨之散去大半:“一家子‘餐具’啊?”


    聶昕之略是點頭。


    鬱容見狀,樂不可支,半晌,忽地叫道:“勺子兄。”


    聶昕之微怔,隨後,居然應了聲。


    鬱容笑得更厲害了——不妙,他的笑點也越來越詭異了。


    不過,真的好好笑,“餐具”就算了,昕之兄竟然還是勺子。


    笑著笑著,憂愁向來存不過一刻鍾的少年大夫,心情便豁然開朗。


    “昕之兄。”


    “嗯。”


    “多謝了。”


    這人故意在逗他開心吧,盡管有些拙笨,但他確實被逗得開懷了。


    聶昕之凝視著鬱容的笑顏,伸手在他的發上碰了碰,以著陳述好似不帶情感的口吻,說:“你還小。”


    鬱容一愣,繼而又微微笑了,點頭表示讚成:“我還沒成年。”


    所以,再等等吧,他一定考慮清楚。


    不能辜負昕之兄,但也絕不辜負自己。


    “勺子兄……”


    之前憋狠了,鬱容忍不住起了促狹之心。


    一直“逆來順受”的聶昕之忽而在他眉眼邊摸了摸:“叫兄長。”


    笑意卡在喉嚨,鬱容不由得張大雙目:啥意思?絕不承認又想歪了。


    男人重複:“叫我兄長。”


    鬱容遲疑了一會兒,試探著開口:“兄長?”


    “嗯。”


    突兀地想起匡英,以及跟他曾有一麵之緣的弟弟匡秀,鬱容微微勾起嘴角,學起匡秀對匡英的叫法:“大兄?”


    聶昕之依然應聲:“嗯。”


    鬱容又笑噴了。


    簡直像是被笑點低的聶家人傳染了。


    萬一他被笑死了,誰來繼承他的貓兒,和大熊貓?哦,還有大公雞小紅,以及實際上已經歸屬他的梨花。


    ·


    說定了迴青簾,第二日,鬱容便帶著他的貓兒們,坐著馬車迴去了。


    ——引得他去京城的龍血竭,拿到了足有十斤多。


    聶昕之仍是他的“專用司機”。


    著實過意不去,鬱容已經推辭了幾遍,可對方一個輕描淡寫的“公務順路”,就讓他沒話了。


    炎炎夏日,在自家裏當然沒有王府別苑舒適了。


    剛迴家的頭兩天,鬱容被熱得有些小後悔,分外想念起別苑的清暑亭,轉而便想到了那看著和氣、心思不明的聖人,頓時打消了惦念之心。


    算了,京城水土不服,他還是老老實實、安安心心地窩在青簾這個小村子裏吧!


    反正處暑已過,天氣將會一天比一天涼,家裏也不算待不住。


    很快,鬱容沒時間糾結有的沒的了。


    何蠻子忽然上門。


    前不久成功栽培並取得收獲的半夏,在這第二季才播種沒多久之時,遇到了嚴峻的情況。


    不光是半夏,春季播種尚未到收獲季節的丹參,甚至是原本長勢良好的桔梗、白術等,或多或少遇到病蟲害。


    蟲害成災,若不及早救治,屆時怕是顆粒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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