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棣見謝清辭的那一天, 沒有絲毫預兆。


    可這毫無預兆的一天,就如同宿命般猝不及防的,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那是一年早春, 春意已至, 寒意猶在。


    父親率領的進攻京城的大軍已繼續挺近, 大約再過幾日就可和謝伯父所率的軍隊迴合,共同在水路上共同夾擊敵人。


    這是一次令人興奮的戰爭, 可他卻因在後方, 不能親自參戰曆練。


    無妨, 少年的心早已飛向了遠方的戰場。


    每次醒來, 蕭棣都要飛奔至階下, 望一眼天色。


    若是陰沉沉即將下雨,少年的嘴角便有了幾分笑意。


    打仗也需天助,若是雨水充沛, 水路通暢,那無疑多了一些勝算。


    還好, 恰逢早春,天公慷慨, 無聲的春雨總是淅淅瀝瀝飄落。


    蕭棣這一日練完了功夫,望著廊下滴雨成注, 不由得伸手去接。


    恰逢此時,有人笑道:“阿棣, 去我家中商量戰況吧。”


    來人是謝家長子謝華嚴,他還是個未長成的少年, 但已有了端方之感。


    自從父親認了謝家人為主,他也就自認了臣子的身份,遇到這種情況, 自然無不應可。


    “請謝兄稍等。”


    二人並肩到了謝家,但二人也都是少年心性,說了一會兒戰事,開始分心。


    恰好謝家二公子也在,三人不謀而合,開始玩馬球。


    春雨淅瀝,沾衣未濕。


    正打到起勁時,蕭棣卻總覺得背後有道不易察覺的視線。


    他是習武之人,若是被人盯上,定然會及早發覺。


    但是這道目光不一樣。


    像是此時的春雨,吹麵不寒,軟軟糯糯,對誰都產生不了威脅。


    蕭棣抓住時機,猛然迴頭。


    身後的屋簷下落雨一地,深深淺淺的雨幕中,站著一個纖細的幼童。


    那是個極漂亮的男孩,寶藍長袍,脖上墜著白玉,唇色薄粉,水汽氤氳進了他的雙眸,凝成一抹讓人過目不忘的悵惘。


    甚至,他的眼角還有一抹可愛的淚痣。


    定然,長大後會極盡綺麗。


    可現在卻透著一股易碎的稚氣,仿佛隻要他一眨眼,就能消散在這煙雨之中。


    蕭棣不敢眨眼,甚至不敢唿吸。


    “清辭,誰準你下雨天出來的?”謝華嚴威嚴的聲音響起:“快去房中,屋簷下也有寒氣!”


    蕭棣始終屏住唿吸,看著那少年如驚鴻一瞥後,張了張唇卻什麽也沒對哥哥說。


    隻是悻悻轉身進了屋子。


    他記住了他的名字,清辭。


    在心底滾了幾十遍,蕭棣終於狀若不經意的問出口:“這位小公子身子不太好?”


    “這是舍弟。”謝華嚴歎氣道:“身子一直很弱,郎中囑咐了他靜養,他卻非想要下地,出來玩……”


    “還那麽小,在房中肯定悶……”


    “誰說不是呢,隻是下雨天是斷然不可出來的。”


    “若是碰上不下雨不下雪的豔陽天,還是能出來走走的。”


    蕭棣沉默,逐漸勾勒出謝清辭的模樣。


    每日都想出來玩,但被身體所困,隻能挑豔陽日出來,若是下了雨,隻能在屋子裏呆著。


    一定也是很想和哥哥們一起玩馬球,才會站在那屋簷下吧。


    從此時起,對蕭棣來說,好天氣開始變了。


    他依然每日關心天氣,卻不是為了戰事。


    碰到陰雨天,他會想那小院子的某個小身影——想必又是不能出來的一天。


    碰到所謂的豔陽高照的日子,嘴角都不由得上揚。


    若是可以,他願意……為他擋下所有的雨。


    從那次謀麵後,蕭棣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關注著謝清辭的所有事情。


    可他掩蓋的很好。


    正如每日問詢天氣的舉動,沒有任何人曉得他的真實用意。


    可有一次,他終於按捺不住了。


    那是一次戰爭轉移,謝清辭因為墊後,沒有被轉移,卻被敵軍擄去了。


    那時候謝家人都不在附近,雖說謝清辭地位非同一般,但大家手中都有領兵的任務,也沒誰想著去搭救。


    蕭棣策馬,獨自去向謝清辭的方向。


    他身手無疑是極好的,特別是看少年被人困在胸前,胸腔便如同有一團火焰在燒。


    出手的瞬息之間,已經斬殺了不少人。


    他讓謝清辭坐在自己懷中,準備將人帶出來。


    卻在此時遭了暗算,一隻箭沒入胸中


    本來可以不必受傷的。


    可少年在他胸前,發絲似有若無的隔著衣衫,纏繞在了他胸口。


    連氣息都開始不穩的人,不受傷才奇怪。


    還好箭頭上沒有毒,隻是在他胸口留下了疤痕。


    乍看不明顯,但始終掛在心口,如影隨形。


    和那個人……又何其相似。


    再見麵時,他已被打成叛賊之子。


    他從未想過,謝清辭還是那張臉,卻不似記憶裏的恬淡乖巧。


    他要打斷他的腿。


    “你是叛賊之子,要腿還有何用啊?”謝清辭不屑的望著他,聲音銳利而惡毒:“把你的腿打斷,也是防止你逃跑。”


    “身為叛將之子!這是你應得的!”


    說話氣勢洶洶,說完開始咳嗽,整個人如被揉碎的春雨一樣,觸手即碎。


    他身子還是那麽弱。


    蕭棣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似乎總算找到了些此人和從前謝清辭相似的證據。


    不管如何,那個人,沒有消散在天際,還在這世間,真好……


    即使他打斷了自己的兩條腿。


    刻骨的疼痛襲來,蕭棣眸中浮現陰戾的血絲。


    可沒過幾日,忽然有人來到了他院中。


    謝清辭來了。


    他帶著藥膏來看望自己,眸色和第一次遇到時一樣,充滿悵惘和軟糯。


    蕭棣思緒一動,立刻意識到了這是怎麽迴事兒。


    他就說嘛,他的小殿下怎麽會忍心廢了他的腿。


    八成……是有難言之隱。


    而自己竟然沒有看出殿下的心意和苦衷,還在心底暗暗怨懟了殿下。


    蕭棣向來冷漠,若有人傷他,他必定讓此人付出十倍代價,但此刻他卻小心翼翼接過那藥膏:“謝謝。”


    那藥膏他幾步不舍得用。


    不住的端詳,仿佛是溺水之人在看岸上透來的光……


    可沒幾日,光倏然消散了。


    還是謝清辭,這一次卻驀然變了張麵孔:“什麽藥膏?我從來沒有給過你啊……”


    “蕭棣,我真沒想到你會如此厚顏無恥,偷了東西,還要撒謊!”


    望著謝清辭的眼眸,有什麽無聲的沉下去了。


    他不相信這是那日春雨裏初遇到的人。


    此後,每次謝清辭對他示好,蕭棣依然毫無保留的接受。


    他希望哪怕有一次,是真的。


    然而並沒有。


    每一次,謝清辭沒過幾日都如同換了一個人似的,從不承認自己對蕭棣示好過,反而愈發折辱蕭棣。


    謝清辭不是春雨,是寒冬的冰刀。


    刻得人刺骨的冷疼。


    他隻想要權勢。


    終於有一日,他踏平山河,披甲入宮。


    曾經的主子謝清辭,如今匍匐在他腳下。


    如同這江山一般,任由他處置。


    此人殺他,辱他,傷他,騙他……


    蕭棣以為,掌權的那一日,他定會恨不得將謝清辭碎屍萬段。


    然而心底叫囂的,卻是另一種方式。


    他將他收在了內宮。


    也許是看到他的眼神,他舍不得,也許是時日太久,那場春雨在他心中已滋生成驚濤駭浪。


    讓他無法割舍。


    他囚禁了金尊玉貴的殿下。


    “我隻是想從殿下身上找點樂子罷了。”


    蕭棣這麽給謝清辭說,也這麽說給自己聽。


    反正他身子也不好,不方便出去,那還不如交給自己看管。


    他變得暴戾,可怖,冷漠。


    想要看到哭,想要看他發抖,想要看他求饒。


    隻有這個時候,他才能覺得,觸摸到的,是真實的他。


    可是不變的,是他仍然會看一眼天氣,心思若有似無的飄向那所宮闕。


    那一日,是個好天氣。


    是謝清辭能出來散心的好天氣。


    蕭棣噙著一絲笑,想著散朝後能再去“折磨”他的好哥哥。


    隻是沒料想殿內腳步響起,報來的他從未料想的消息。


    風吹桃花雨,梧桐又一秋。


    那個人的模樣,似乎如浮雲般聚了又散,逐漸想不起模樣


    隻是蕭棣仍然不喜下雨。


    旁人隻覺得稀疏平常。


    沒人曉得,他這一生,都還在等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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