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字跡,李追遠可以摸索到日記主人寫下這些字時的情緒。


    少年抬起頭,看向自己身前的窗戶。


    老式木窗,有些破舊,空縫明顯。


    日記主人當時應該就蹲在這窗戶後,小心翼翼地透過縫隙向下張望。


    土樓院子很大,中間有個篝火槽,開會時應該是一群人圍坐在那裏。


    日記主人在那群人中,看見了他自己。


    想來,那一刻的他應該是無比驚恐的。


    李追遠翻開前麵的日記內容,日記本不是作業本,很多人是不會在開頁處寫上自己名字的,而且日記內容基本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來描述。


    不過,李追遠運氣比較好,他很快就找到了日記主人名字訊息。


    【當趙工嘴裏喊出“崔昊”和“李仁”時,我扭頭看了一眼李仁,在他的眼裏,我看見了無奈和不滿,想來,我當時眼睛裏也是有著一樣的情緒。


    這大概就是,趙工之前宣布他兒子出生請大家夥聚餐時,我們倆沒給份子錢的代價吧。


    唉,我是真不理解,他兒子在老家出生,居然還能隔空在工地上辦席,而且還好意思收禮。


    早知道,我就應該給的。


    現在弄的,被安排留守,過年連家都不能迴。】


    日記主人叫崔昊,與他一同留守的那個人,叫李仁。


    冉大成原本還想邀請他們倆去自己家過年,結果發現這倆人在年前就不見了。


    他懷疑這倆人是開了小差。


    每逢佳節倍思親嘛,當地條件又艱苦,偷偷撂挑子迴家過年團聚,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現在根據日記內容看來,事情不是這麽簡單。


    現在的問題是:


    崔昊和李仁,他們倆現在在哪裏?


    就算是被嚇得迴家了,也不該是毫無音訊,至少薛亮亮那裏應該能提前得到招唿。


    在這裏住著的,可不是普通工人,他們都是技術員或者管理者。開小差就開小差了,難不成還能就此隱姓埋名,連單位身份都不要了?


    這是施工隊,又不是部隊。


    因此,這倆人多半是真的失聯了。


    李追遠快速翻看過年前那段時間的日記內容。


    在崔昊的日記裏,充斥著對領導對同事的各種不滿,點名道姓出來的就有十幾個。


    不過,在大量埋怨腹誹中,也有不少工作內容。


    施工進度被拖緩下來的一大原因就是,工地上頻頻發生意外。


    今天一個摔斷腿,明天另一個截了手,還有人掉進了攪拌機裏,直接丟了命。


    籠統看下來,因意外事故受重傷的,就有十幾個,丟了命的有三個。


    結合這個工程規模來看,已經是相當誇張了。


    在這一背景下,施工進度要是還能得到保障,那才真叫見了鬼。


    而且,崔昊日記中還記載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施工隊吸納了不少當地青壯勞動力,附近有一座苗寨,苗寨裏也有不少人到這裏來上工掙錢,一場意外事故中,苗寨的人重傷一個,死了兩個。


    後來苗寨那邊集體過來討說法,讓工程足足停歇了半個月。


    這是勞動保障糾紛,暫時不是李追遠關注的重點。


    李追遠留意到的是,崔昊日記中的描述:


    今天大雨,工地停工,不知道為什麽,晚上那夥苗寨的人來到工地上,打著火把唱歌跳舞,弄出了不小動靜,然後從工地架子上摔下去了,釀成兩死一傷的事故。


    崔昊說,他們那晚應該是喝醉了酒。


    也難怪雙方會為此扯皮這麽久,苗寨那邊覺得自己人是在工地上出的事,施工單位也覺得自己這邊冤。


    而且,這件事到年前也沒能徹底解決,雙方時不時地還會對峙。


    李追遠不禁懷疑,這申請的不是技術支持,而是施工單位想要找人甩包袱,可能他們也不指望薛亮亮來解決,而是希望薛亮亮解決不了後繼續喊人出麵。


    至於事故頻發的原因,因為還沒來得及去工地上去看,所以暫不知道到底是客觀施工條件導致還是施工不規範導致。


    當然,也有可能兩者都不是,而是另一種特殊的麻煩。


    李追遠拿著日記本,下樓喊來眾人,將日記本交給薛亮亮和譚文彬共同翻閱的同時,他也做了簡短的口頭介紹。


    大家夥坐在一樓院子裏,中間升起了火,鍋裏煮著吃的。


    冉大成送來了些臘排骨和果蔬,米麵屋子裏本就還有,潤生就把它們簡單處理了一下,煮了鍋湯飯。


    薛亮亮撿了日記裏的重點看了後,將日記本遞給譚文彬,他拿起勺子,一邊給大家盛飯一邊對李追遠說道:


    “小遠,要真是出了這檔子事,那我就隻能聽你指揮了。”


    李追遠:“崔昊和李仁,是要去找尋的,我們得弄清楚過年前到底出了什麽事。


    另外,苗寨這條線,我們也得摸一摸,我懷疑事故發生的那晚,那三個苗家人,並不是因為喝醉了才出的意外。


    工地我們還沒去過,也得去實地考察一下。


    不過,當下首先要做的,是確保我們這個‘窩’的安全。


    你們先吃飯。”


    李追遠起身,先走進一樓的一間辦公室,拿出紙筆,在辦公桌上畫起了陣法布置圖。


    陣法這東西,得因地製宜,尤其是現在李追遠對陣法的理解層次又加深了,他要將風水格局也容納進去,好讓陣法發揮出更高的效果。


    設計出來後,還得進行傻瓜式步驟分解,把複雜化的東西簡單化,然後交給下一級“承包商”。


    他畫好圖出來時,譚文彬他們也正好吃完飯。


    李追遠把陣法圖交給譚文彬,譚文彬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後,再分包給自己的下一級。


    這種流程,團隊裏所有人都駕輕就熟。


    很快,譚文彬、潤生、陰萌和林書友,全都拿著陣旗等材料,去按圖紙標位進行布置。


    夜晚的土樓裏,不斷傳出類似乘法口訣的清脆聲。


    若是有村寨裏的老人經過,聽到這動靜,怕是會勾起以前上掃盲班的迴憶。


    薛亮亮覺得自己幹坐著也不合適,就往少年這邊湊了湊。


    “小遠,你給我也找點活。”


    李追遠從口袋裏掏出一遝自己畫的“試紙符”,遞給薛亮亮:


    “亮亮哥,你把這些符找地上貼上吧。”


    “具體貼哪裏?”


    “你隨意。”


    “好,那你慢慢吃。”


    李追遠端起飯盒,湯飯已經涼了,他往裏頭加了些熱水,然後就著從家裏帶的鹹菜和香腸,吃了起來。


    眾人一直忙活到深夜,陣法才算布置好,在陣眼位置,李追遠點了三根蠟燭,然後示意大家夥休息。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環境,夜裏就不要去瞎跑了,不如養精蓄銳靜候天亮。


    六個人,全都在一樓的一間辦公室裏用睡袋打地鋪,哪怕二樓有現成的鋪位也沒人去睡。


    一樓辦公室門開著,對著院子,空間大,不管發生什麽事,總能多一些轉圜騰挪餘地。


    譚文彬安排好了守夜輪次,接下來就是睡覺。


    一夜平安,天亮雞叫。


    大家洗漱後,簡單吃了點東西,然後由李追遠分配起白天任務。


    譚文彬和陰萌留在村寨裏,進行打聽。


    冉大成有拖拉機,平日裏不會一直待在寨子裏,崔昊和李仁可能會和寨子裏其他人有接觸,這部分線索需要收集。


    再者,既然日記裏記錄了那麽詭異的一幕,那麽對當地的習俗背景、故事傳說,也需要做一個基礎了解。


    反正譚文彬幹這方麵的事,李追遠很放心,不需要自己多說。


    薛亮亮和林書友一起,去工地進行檢查。


    李追遠則和潤生一起,去那座苗寨探查。


    通過在村裏的詢問,找到了冉大成的家。


    他家壩子上,晾曬著不少臘肉,生活條件明顯比其他村民家裏要好一大截。


    冉大成正在吃早飯,沒料到薛亮亮他們這麽早就過來,快速扒拉幾口後,就趕緊開出自己的拖拉機,載著四人前往工地。


    去往工地的路得到過簡單翻修,比進寨的路要好走些,但也是顛簸得很。


    行進途中,李追遠向冉大成詢問了苗寨位置。


    冉大成說去那裏的路更不好走,他明天可以帶他們去,但被李追遠拒絕了。


    分頭行動本就意味著風險增大,既然已經做出了這一決定,那就自然要把效率最大化。


    快到工地時,李追遠和潤生下了拖拉機,從這裏有一條岔道,翻山過去,就能到那座苗寨。


    冉大成說返程時會在這裏等著接他們一起迴去,然後繼續載著薛亮亮和林書友向工地駛去。


    李追遠沒急著上岔道,而是站在原地,居高眺望著斜下方的水電站工地,同時拿出了自己的羅盤。


    那裏是一個標準的聚陰匯煞格局,一般來說,水電站還真就適合這種地形建造,雖然不標準,但很多時候水勢屬陰。


    但讓李追遠有些奇怪的是,聚陰匯煞局下,本該有陰潮積窪之象,可水電站兩側山體,卻光禿荒蕪。


    要麽是斷流建站破了這裏的風水格局,要麽就是原本該聚集起來的陰潮,被其它東西給中和了……或者叫吸收了。


    要是後者的話,那就說明該處施工地有特殊的東西,不把它擺平,施工時就會容易發生意外。


    好在,薛亮亮身邊有林書友保護,而且早上出門布置任務時,李追遠也交代了隻觀察不做具體針對措施,意思就是見壞就遛。


    “潤生哥,我們走吧。”


    “好嘞。”


    潤生彎下腰,李追遠上了他的背,潤生奔跑起來。


    山路崎嶇,但潤生依舊健步如飛。


    在平原地區的人眼裏,翻山越嶺,是描述困難的一種形容詞,但在山區人眼裏,這就是他們的日常。


    冉大成說的翻過一座山,不是指一個山坡,這山,有好幾道綿延。


    以潤生的速度,依舊奔跑了接近一個小時,才在對麵坡上,看見了苗寨的建築。


    這是一座雖然已與外界接觸,卻還沒真正進行開發的苗寨,越是靠近它,就越是能感受到一股古樸的氣息。


    亮亮哥說過,以後這樣的地方,都會是旅遊勝地。


    但那是以後,至少現在,當一個外鄉人忽然進入他們的世界時,彼此之間,除了好奇與探尋外,依舊留有一份警惕。


    沒到寨門口,就有人來詢問李追遠二人來此的目的,對方漢話口音很重。


    不過,李追遠倒是能聽得懂,畢竟是經過南通方言錘煉過的。


    李追遠告訴他們,自己是工地上新來的調查員,來詢問了解去年那起事故的情況。


    聽到這個自我介紹,周圍人眼裏流露出了清晰的敵意,不過有位年長者將年輕人驅散開,示意跟著自己上去。


    年輕人容易被情緒引導行為邏輯,年長者倒是能明白,鬥氣不是解決問題的真正途徑。


    苗寨內的環境,充斥著一種野性的美麗。


    不過,它也不是那麽原始,現代生活的東西,外頭有的這裏也有。


    尤其是在看見一戶人家院子裏,倆孩子坐在小板凳上拿著鉛筆寫著作業,寨子裏的風在吹過他們語文書上的插畫後,都變得有些輕盈。


    中年人將李追遠二人引到一座老屋裏,裏頭坐著一個老者,老者正低頭抽著竹筒煙。


    簡單交流後,老者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中年人就退走了。


    老者長舒一口氣,抬起頭,看見李追遠時,眼裏微微有些詫異,問道:


    “怎麽來了個娃娃?”


    老者的漢話很標準流利。


    李追遠拿出了自己的證件,裏頭有學生證和單位開的實習證。


    老者接過來仔細看了看,把證件遞還給李追遠的同時,還扭頭對屋裏喊了一聲:


    “阿妹兒,拿點吃食來。”


    裏頭傳來一聲動聽的迴應:“有外客來了哇?”


    一般隻有外客來時,阿爺才會說漢話。


    “嗯,外客,了不得哦,聰明娃兒。”


    阿妹端著吃的出來了,她年紀和陰萌一般大,眼睛很亮,笑起來像月牙。


    看見李追遠後,阿妹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摸少年的臉:


    “長得真俊啊。”


    “咳……”老者咳嗽一聲,打斷自己孫女的舉動,提醒道,“娃兒雖然小,但現在也是公家的人哩。”


    “哦,這真是嚇人哦。”阿妹收迴了手,捂著嘴,表示驚訝。


    老者把竹筒遞向李追遠。


    李追遠搖頭,示意自己不抽煙。


    身側的潤生,眼睛亮了一下。


    老者笑了笑,把竹筒遞給潤生。


    潤生把竹筒抱了過來,老者教他怎麽吸,等潤生吸了一口後,仍覺不過癮,從包裏拿出鐵盒,打開後自裏頭取出一根粗香,點燃,放入竹筒裏。


    再用力一吸,潤生臉上流露出舒適愜意的神情。


    老者很是好奇。


    潤生拿出一根粗香,遞給他。


    老者沒去嚐試點燃吸一口,而是放在鼻前聞了聞,然後猛地站起身,換了一種目光看待李追遠和潤生:


    “二位,到底是誰!”


    能從一根香上,看出二人另一層身份,證明老者也不是普通人。


    阿妹麵露緊張,走到自己阿爺身側。


    老者伸手拍了拍孫女的手背,又換了一個更緩和的口吻問道:


    “二位,是為解決那個東西來的麽?”


    李追遠開口道:“爺爺,我們能坐下來好好聊聊麽?”


    “請坐。”


    脫離普通人身份範疇後,聊天就變得更容易簡單了,這是李追遠樂見的局麵展開。


    傳統苗家人一般有兩個姓,一個是苗姓,一個是漢姓,老者漢姓是文,漢名叫文秀山。


    光聽這名字就知道老者以前家世很不錯,當然,他現在在苗寨裏的地位也很高,有點類似南方地區的宗族之長,不僅掌管族內俗務,還管祭祀。


    這祭祀,顯然是有點東西的,文老爺子可不是對潤生吃香感到好奇,而是瞧出了這香裏的隱妙。


    當初在將軍墓裏,譚文彬可是拿這些香,去和那些鬼套關係走後門的。


    李追遠的自我介紹就比較簡單,說自己家裏有人研究玄門,自己耳濡目染,也就會一些。


    對這套說辭,老者顯然沒信,但出門在外,不過度暴露家門本就是常理,他也就不覺得奇怪。


    雙方很快就聊起了工地上的事。


    老者說,是寨子裏的人去那邊上工後,他才察覺到,那處工地有問題。


    出事的那三個人,也是寨子裏他的徒弟,他本意是想幫忙,讓他們去把那問題給解決,好不影響施工。


    畢竟,他分得清好賴,知道水電站建起來後對當地的好處。


    但誰成想,問題沒能解決,反而被問題給解決了。


    說到這裏時,老者臉上也呈現出了無奈與抑鬱。


    不等李追遠開口,老者就先一步問道:“你說,這補償,我們該要不該要?”


    李追遠點點頭:“該要。”


    隻是要的方式有點不對,工地上請“能人異士”做法驅邪保平安,不算什麽稀罕事,但這部分的支出,你真沒辦法白紙黑字地寫上去,也沒人敢寫。


    而且,這種事要是事先不說清楚,事後就更難扯得清。


    老者一開始是輕敵了。


    李追遠:“如果您所說的屬實,那補償方麵,我會去幫您爭取下來的。”


    老者擺了擺手:“不僅僅是補償款的事,那地方有問題,不把問題解決,繼續施工下去,隻會出更多的事,就算最後那水電站建成了,反而會引發更大的災禍。”


    李追遠:“這也是你們去阻止施工的原因?”


    老者:“一半一半吧。補償款是要的,但我也害怕這個問題會變大。你們把水電站建好了,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以後這裏因此再出什麽災禍,就得我們這些本地人來扛了。


    我不是不懂變通,也不是不講道理,但有些事解決不好,是真的會繼續死人的。”


    李追遠:“那個問題,您能再具體形容一下麽?”


    老者站起身:“我帶你們去見一個人吧。”


    在文老爺子的帶領下,李追遠和潤生走入了寨內另一戶人家的家裏。


    門口,坐著一對老夫妻,老夫妻看見外來人,馬上瞪大了眼睛,眼裏有怒氣。


    文老爺子用苗話嗬斥了他們幾句,老夫妻這才撇過頭,不再阻攔。


    走進屋裏,推開一個房間,房間顯得有些小,木牆壁似是新置的。


    裏頭放著一口水缸,水缸內泡著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神情萎靡,聽到動靜時睜開了眼,但他眼眸泛白,明顯自我意識所剩不多。


    缸內泡的是草藥,還有幾條蛇在裏頭遊動。


    但外側缸壁上,已長出了密密麻麻的灰色菌毛。


    “我就三個徒弟,他是那晚唯一一個活下來的,現在,就隻能勉強維係成這個樣子了。”


    李追遠問道:“他現在能說話麽?”


    “偶爾會清醒,說些胡話。”老者將自己的手伸入水缸中,自裏頭抓出一條蛇,然後大拇指在蛇腹位置按捏。


    青年眼眸裏的渾濁稍稍退去,他的身體開始在缸內撲騰,嘴裏不停叫嚷的同時,神情一會兒驚恐一會兒諂媚。


    他說的是什麽,李追遠聽不懂,但有一個發音,不停地重複出現——老變婆。


    老者翻譯道:“他在求饒,求她不要吃了自己;還說,他的兄弟洗幹淨了,吃了他的兄弟,就不要吃他了哦。”


    李追遠問道:“他喊的那個老……”


    少年察覺到老者神情一變,馬上改口問道:“名字都不能說?”


    老者點點頭:“說了,她就能聽到,會找上你。”


    說罷,老者伸手抓住牆壁一側,將它卸下。


    原來,先前打開門覺得裏頭房間比較小的原因是,房間四周,包括地板以及天花板處,都新加了一層木板。


    當把這些新木板取下來後,原本房間的牆壁上,到處是爪印。


    她不止一次地來過這裏,看過這個獵物。


    她故意沒殺他,故意讓他生不如死地活著,甚至故意留下了自己來過的痕跡。


    尋常的邪祟,行事風格可沒有這般囂張,它們鮮少出現在人群聚居處,而且還是在寨內明顯有能人的前提下。


    老者帶著李追遠和潤生走出屋子。


    有句話,李追遠知道自己說了沒用,但他還是得說:


    “我或許有辦法,能讓他恢複正常。”


    “謝謝。”老者點點頭,“但你能救得了我們全寨麽?”


    李追遠知道會是這樣的迴答。


    老者歎了口氣,說道:“這是她的警告,人救迴來的當晚,她就在屋子裏留下痕跡了。”


    李追遠:“我會去嚐試處理她的。”


    老者:“我不會幫你。”


    李追遠:“理解,但你可以多給我一點訊息麽?”


    老者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點頭。


    他領著李追遠迴到自己家,在先前聊天的地方坐了下來。


    老者讓自己孫女拿出紙筆,在上麵寫下了幾行字,分別是:


    牙變婆。


    熊嘎婆。


    老變婆。


    老者用手遮蓋著字,隻推到少年麵前,讓他看了一眼,然後馬上將紙折起來,燒掉。


    “不同的地方,對她有不同的稱唿,她的故事,流傳於整個雲貴川。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阿爺就跟我講過她的故事,阿妹小時候,我也對她講過。


    但我真的沒料到,她居然真的會出現在我家附近。”


    說到這裏時,老者露出苦笑。


    這本是長輩拿來哄騙孩子乖,早點聽話睡覺的恐怖故事。


    就跟“再不聽話喊警察叔叔來抓你”一樣。


    看著孩子們害怕的樣子,大人們隻會覺得好玩有趣。


    然而,當發現這個恐怖故事的背景,真就在自己家門口時,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李追遠臉上的神情也是略顯凝重。


    能成為一大片區域裏的流傳故事的邪祟,意味著兩種特征:一是存在悠久;二是曾非常活躍。


    而這,都可以理解成……不好對付。


    “我年輕時,曾在外遊曆過,關於她的故事,我也聽過很多版本,她可能是一個,也可能是一類。


    有說她是女人生前受委屈,死後怨念集結,誕生出的屍妖,將這一類,統稱為她。


    有說她生前曾是貴女,破家滅寨後,淪為奴隸,一直飽受折磨,最後被拉去殉葬,最後靠自己雙手挖出墳墓,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有說她本是一位聖女,卻走入邪道,企圖以自身孕育鬼胎蠱,最終受蠱反噬,母子一體,天生怨氣,嗜血成性。


    關於她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我也不知道哪一種是正確的。


    不過,有一點是共通的。


    她,


    喜歡食小孩。”


    在說這句話時,老者看著李追遠的目光,帶著些許閃爍。


    “尤其是你這種,看起來幹淨斯文的小孩,那是她的最愛。”


    李追遠禮貌地笑了笑。


    老者抿了抿嘴唇,這少年的氣魄與膽識,當真讓他刮目相看。


    但很快,少年接下來的話,讓老者內心對他的評價,又被提了一層:


    “那挺好的,我還怕她不來。”


    老者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老者又說了幾件事。


    一是他那三個徒弟準備去解決她時,帶上了寨子裏的幾件世代供奉的器物,結果不僅死傷慘重,連那些器物也全部被毀掉了。


    尋常山精鬼魅,連那個器物都無法靠近,可對她,似乎就完全不起效果。


    二是出事後的有一天晚上,老者曾親自坐鎮受傷徒弟家,企圖等待她的到來。


    她來了,來得悄無聲息,在屋內留下了痕跡。


    而整個過程中,老者毫無所察,這意味著,她如果想要殺了他,輕而易舉。


    三是寨內有族人下山去鎮上采購時,夜裏迴來搭乘附近一位寨民的拖拉機。


    有老婆婆在路上招手也想搭便車,那寨民就讓她也坐上來了。


    老太太蓬頭垢麵,衣服殘破,上車後就很餓的樣子,在啃食著東西,吃得津津有味。


    問她吃什麽,她說在吃雞爪,還給了那族人兩個,那族人先吃了一個,覺得滋味不錯,另一個就放口袋裏,想要帶迴去給家裏孩子吃,結果下了拖拉機走山路迴到寨子裏後,在燈光一下一看,哪裏是雞爪,分明是連並在一起的血淋淋的手指。


    李追遠詢問那個吃了“雞爪”的族人現在怎麽樣了。


    老者迴答:生了場大病後死了,年前剛辦的喪事。


    李追遠又問,那個開拖拉機的寨民是誰。


    老者說姓“冉”,每隔一段時間,他會開著拖拉機,拉一些貨來苗寨裏販賣,也會收一些山貨去鎮上賣。


    李追遠覺得,那個開拖拉機的,很可能就是冉大成。


    不過,從接觸下來,李追遠沒在他身上察覺出什麽不對勁,去過他家裏,他家裏也挺正常。


    一般和邪祟接觸久了的,自己或者自己住處多少都會留下一些痕跡。


    但他完全沒有。


    所以,不一定是冉大成和那個老變婆是一夥的,大概率隻是他運氣好,雖然接觸過老變婆,卻並未嘴饞跟她要東西吃。


    聊到最後,老者實在是沒什麽線索可提供的了。


    李追遠起身,準備告辭。


    老者開口道:“對不住了,孩子。”


    為了保存寨子,他選擇了低頭,不起直接衝突,這無可厚非。


    因為老變婆明顯有著毀滅這個寨子的能力。


    李追遠微微一笑,道:“您已經努力過了,剩下的,就交給我來解決。”


    老者:“若是能解決,事成之後,我苗寨必有……”


    李追遠抬起手,打斷了老者的話。


    “我不是為了這個。”


    老者:“我知道,但這是我們寨子裏的一點心意。”


    “我也不是為了你們。”


    老者沉默了。


    阿妹開口問道:“外鄉來的少年郎,那你是為了什麽?”


    李追遠:“我是為了我自己。”


    阿妹疑惑道:“可你不是這裏的人呀。”


    老者伸手輕輕拉了拉孫女,說道:


    “我年輕時,接觸過一些人,他們喜歡說一句話,而且每次說那句話時,神情都很肅穆。


    先生,


    是為了正道吧?”


    這次輪到李追遠沉默,他可沒說這樣的話。


    老者發出一聲感慨:“先生以後可常來我寨裏做客,不為感謝,隻求先生賞臉光臨。”


    “好的。”


    李追遠轉過身,身旁的潤生蹲了下來,將少年背起,走出苗寨。


    老者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


    “阿爺,人都走了,你還在看呐。”


    老者坐了迴去,將竹筒煙拿到自己麵前。


    阿妹笑道:“阿奶在時常說,阿爺年輕時長得可俊了,阿奶當初一眼就瞧中了你,是不是就和先前那少年一樣?”


    老者笑了笑,然後又搖搖頭,吐出一口煙後,緩緩道:


    “我年輕時可遠不如他。”


    ……


    李追遠趴在潤生寬厚的背上。


    潤生奔跑時,會刻意維係自己上半身的平衡以減輕少年的顛簸,李追遠甚至可以趁著這段時間,在潤生背上打個盹兒。


    他確實是睡著了。


    因為他有種預感,這個老變婆會很難對付,自己必須時刻保證好狀態。


    一定程度上,隻會大開殺戒的邪祟,其實更容易對付。


    而那種有力量且懂得克製的,反而危險係數更高。


    因為這意味著,她有腦子。


    “小遠,你快看。”


    潤生的聲音,讓李追遠蘇醒,少年睜開眼。


    他們二人正站在一座山頭上,再往下就是之前和亮亮哥冉大成他們分開的岔道。


    原本說好,誰先完事兒後都會在這裏等待,然後一起坐拖拉機迴寨子。


    現在,他們站在山坡上,可以看見遠處下方的路上,有一輛拖拉機已經行駛了過去。


    開拖拉機的是冉大成。


    後頭載著四個人,分別是薛亮亮、林書友……


    以及潤生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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