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你現在真是變得更惡心了。”


    此時,李維漢、崔桂英、一眾李家的兄弟姐妹以及張嬸和幾個傍晚來小賣部買東西的鄉親,都麵帶笑意與好奇地盯著李追遠。


    大家很安靜,大家也很熱切。


    對美好事物的樸素向往,是人們的天性。


    沒有什麽比母子間隔遙遠卻又能互聽對方心聲,更能讓圍觀者覺得感動與欣慰的了。


    李追遠雙手依舊用力攥著話筒,他臉上的害羞神情不僅沒褪去反而變得更為濃鬱,他輕輕側了一點身,似乎想要避開眾人的視線,但這在大家眼裏,卻更像是一種屬於小孩子的欲拒還迎。


    大家都覺得這一幕很可愛,臉上的笑容更為燦爛,都微微張著嘴,等待著接下來的對話。


    雖然他們聽不到話筒那邊的聲音,但可以通過小孩子的迴應,來腦補出孩子母親說了和問了些什麽。


    “媽媽,我在家過得很好,我很乖的。”


    “你不應該生氣麽,不應該憤怒地摔掉話筒麽,不應該哭或者鬧麽,不應該質問我這個媽媽麽?


    哦,對了,你不會。


    嗬嗬,


    他們是在你旁邊圍成一圈,看著你吧?”


    “媽媽,我不是很想家的,我在這裏很開心呢。”


    “李追遠,你隻是第一次見到他們,他們也是自你出生起第一次見到你,所以,你有必要,在他們麵前繼續表演麽?”


    “爺爺奶奶對我很好,潘子、雷子、英子、石頭、虎子,兄弟姐妹們也都對我很好,他們都帶著我玩。”


    “李追遠,你可真是虛偽啊,明明骨子裏瞧不起他們,認為他們愚昧蠢笨,卻還是要在他們麵前營造著你的形象。”


    “村裏可好玩了,有田,有水渠,可以抓魚,抓田雞,奶奶做的醬可好吃了,奶奶說媽媽你小時候也愛吃。”


    “你不覺得累麽,我的兒子,你怎麽就這麽樂此不疲於這個遊戲?”


    “我還去了香侯阿姨家,香侯阿姨跟我說了很多關於媽媽以前的事,很多人都還記得媽媽你呢。”


    “我真是厲害,生了這麽讓我感到惡心的兒子。”


    “媽媽你那邊工作忙麽,爺爺奶奶希望你多注意身體,要按時吃飯,不要把自己累到。”


    李追遠邊說著邊看向李維漢和崔桂英,老兩口用力點頭,示意李追遠繼續說下去。


    “我原本以為我能控製住的,可是你的出生,卻像是一麵鏡子,映照出我最討厭的我自己,李追遠,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每次見到你,我都在克製住自己想掐死你的衝動。


    每一次你對我喊‘媽媽’時,在我耳朵裏,都如同是惡魔的低語。”


    李追遠一邊聽著一邊點頭,在眾人眼裏,像是在遵從著媽媽的愛囑,大家似乎能猜到,媽媽肯定在電話那頭教導著他各種注意事項,要乖,要聽話,不要調皮。


    “我懂的,媽媽,我知道的,我明白的。”


    “我努力將我身上的這張皮縫縫補補,每天早上醒來,我都要對著鏡子,一遍一遍地向自己暗示與確認。


    可是你,卻總是一次次地想要撕開我這張皮。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李追遠,


    我們母子,


    都是披著人皮的怪物。”


    “我懂的,媽媽你放心吧,我會聽話的。”


    李追遠耳朵貼著話筒,輕輕晃著身子,像是一個孩子被自己父母嘮叨得有些不耐煩,又有些覺得丟了麵子,可卻又甜滋滋的。


    “你的爸爸曾幫我控製住病情,婚姻也曾給予我一定的幫助,我原本應該走迴正途,直到,生下了你。


    你的誕生,毀去了我這麽多年的一切努力。


    在我眼裏,


    李追遠,


    你就是一個不該發生的錯誤。”


    “媽媽,你能再寄一些零食過來麽,那種曲奇餅幹,我們很喜歡吃。還有一些文具,大家很喜歡我的鉛筆盒呢,我答應了大家要送給他們的。”


    石頭虎子他們聽到這話,都激動地互相抱了起來。


    “我不該在發現了你的本質後,還妄圖給你找尋治療的方法,在你身上的一次次治療失敗,仿佛讓我見證了屬於自己的一次次挫敗。


    我的人生,本就是昏暗的,是你,將我的最後一點亮光,徹底堵死。


    小遠,


    你為什麽不去死呢?”


    “媽媽,你也是。”


    “如果你早早地自覺死掉了,可能還會激發出我的母性,不是麽?”


    “嗯,我不會的。”


    “我要去參加一個秘密項目,那個項目危險係數很高,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迴來。”


    “媽媽,你自己要注意身體,我會擔心你的。”


    “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不想要是我死後,這些真心話藏在心裏,卻沒來得及對你說,我覺得,我們之間需要這樣的一次坦白。


    其實,你一直都懂,我能看穿你的同時,你也是能看穿我的,不是麽?”


    “嗯,我聽著,我會記下來的,媽媽。”


    “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


    我和你父親離婚時,任你父親對你苦苦哀求,是你堅定地選擇要跟我。


    你父親一直覺得是我有病,是我在變著法地折磨你們父子,給你們父子帶來痛苦。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兒子,是一個比我更可怕的惡魔,他的一切父愛表現,在他深愛的兒子眼裏,隻是徹頭徹尾的小醜表演。


    他傷心了,他已經申請去了極地科考項目。


    我要幫你改迴姓時,你爺爺不同意,是你堅定地要改姓。


    你奶奶說你要是跟著我走,以後就永遠都不要再進家門,你卻還是抓著我的袖口,跟我離開。


    李追遠,你以為你做這些,就能讓我感動讓我迴心轉意麽?


    我的心裏隻有一次次的煩躁呐喊:


    為什麽,


    為什麽你還要執意纏著我、繼續折磨我!”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媽媽,你不用再說這些了,我都知道了。”


    “我明天就要去進項目組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安全迴來,我隻希望,要是我能活著迴來,我的生命裏,也將沒有你。


    我想通了,我也已經下定決心。


    李追遠,我要甩掉你這張狗皮膏藥。


    我會把你的監護人轉移到你父親那邊,你父親雖然不在,但你爺爺奶奶應該會很樂意接納你,畢竟,你可是能進少年班的孩子,可以作為他們家的驕傲。”


    “我不要呢,其它的不要了,寄零食和文具就好了,要新款的,媽媽。”


    “我知道你不會要,你還是會使勁地抓住任何與我有關係的東西,所以,我才會把你送迴我的老家,一個我這一生,都不會再迴去的地方。


    我會把監護人轉移到我父親那裏,你的戶口,你的學籍,都會轉過去。


    我很感謝這次的項目,給予了我們充分安排親屬關係的便利。”


    “媽媽,我現在住太爺李三江家裏,太爺喜歡我,把我喊過去陪他住一段時間,太爺人很好。”


    “我知道了。”


    “嗯,就這些了吧,媽媽,我要把話筒給爺爺了,爺爺還想繼續和你說話。”


    李追遠拿著話筒等了一會兒,等到那邊傳來腳步離去又有腳步走近的聲響後,才戀戀不舍地將話筒遞給了李維漢。


    李維漢拿著話筒:“喂,蘭侯啊,你放心,小遠侯在這裏挺好的,我們會把他照顧好的。”


    李追遠不想繼續留在這裏看著爺爺與徐阿姨聊天。


    “爺爺,奶奶,我要迴太爺那裏吃晚飯了。”


    崔桂英忙道:“你快迴去吧,別讓你太爺等著了,過陣子我和你爺爺就去問你太爺,看你什麽時候能還俗迴家。”


    “好啊,奶奶。奶奶再見,爺爺再見,大家再見。”


    李追遠和大家揮手告別,然後轉身離開。


    潤生跟在李追遠身後,他很餓,可現在卻不敢提醒催促男孩走快些。


    他一直都覺得男孩有兩副麵孔,雖然男孩一直都叫自己“潤生哥”,可人多的時候和僅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這聲“哥”聽起來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前者是帶哥的熱情尊重稱唿,後者,則像是自己名字就叫“潤生哥”。


    但他倒也沒什麽好奇心去了解,他爺說過他笨,就不要費心思去想聰明人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了。


    他覺得男孩的情緒不高,他能做的,也就隻是陪著男孩慢慢走著。


    李追遠腦海裏,則一遍遍迴蕩著媽媽在電話那頭的話語。


    很欣慰的是,媽媽已經很久都沒和自己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了。


    隻是他知道,媽媽的這些話,其實也不是對自己這個兒子說的,更像是對媽媽心底的那個她自己說的。


    而媽媽,把自己這個兒子,看作了她心底那個冰冷冷的化身。


    換做是自己,要是櫥櫃鏡子裏那個麵無表情的自己,以後會成為自己的小孩,他也會發瘋,也會歇斯底裏吧。


    費盡心思,竭盡全力,想要努力遮掩壓製下去的那股冰冷,最後,卻變成了一個整天粘著自己,喊著自己“媽媽”的孩子。


    這時,李追遠笑了。


    他覺得很有趣,像是一出滑稽諷刺的黑白無聲電影。


    他停下腳步,麵朝著路旁的小渠蹲了下來。


    天已經黑了,此刻渠水能映照出的,也隻是一張黑黢黢的臉。


    李追遠看著這張臉,卻不知道它是誰。


    潤生也在旁邊跟著蹲了下來,默默地點起了一根香。


    李追遠撿起旁邊的一塊石子,對著水中自己的身影,丟了下去。


    “噗通……”


    褶皺了一圈後,它又馬上恢複原樣。


    他知道,媽媽病入膏肓了。


    今晚的電話,是她對她自己一種自暴自棄,她累了,她絕望了,她將徹底放下掙紮,不再抵觸,她會融入。


    往美好的方向去想,這通電話,是她的最後傾訴。


    雖然充斥著難聽、謾罵與詛咒。


    同時,的確帶有一種恨,甚至是嫉妒。


    她的人皮已經徹底破了,她也想撕去自己兒子的皮。


    所以媽媽,你是想在徹底沉淪後,再給自己尋找一個同類麽?


    憤怒麽?


    有的。


    但是否強烈,李追遠不知道,因為他能理解。


    因為這就是絕對的理性。


    她以自己的實踐證明,再多的掙紮都是無用無意義的,所以想要通過這種方式,替自己省去這一過程。


    但李追遠又很茫然,因為她不該把自己送迴來的,不該把自己送迴南通的。


    有時候,不要聽別人說了什麽,還得看她做了什麽。


    繼續留在京裏,繼續上少年班,繼續按部就班的學習,按部就班的畢業,按部就班的分配工作單位……


    隻要按部就班下去,自己就能更早地,和她變成一樣的人。


    她隻需要什麽都不做,就能把自己變成她,因為,自己比她那時候犯病早,也比她嚴重得多。


    但她還是將自己送迴了老家,她說她這輩子都不會迴來。


    是因為這裏,是你心中一直保留的最後幻想麽?


    這是你對我的,最後保護和期待?


    你覺得,這裏的生活,才是讓你犯病比你兒子晚,還能結婚生子過一段正常人生活的原因?


    李追遠雙手抱住頭,表情痛苦:還是說,這一切都隻是我的一廂情願。


    潤生看見男孩的身子開始前後搖晃,他似乎想要栽進水渠裏。


    李追遠確實想摔進去,跳入水渠中,一邊拍打著水麵一邊哭鬧,他認為自己這會兒應該發泄一下。


    可最終,他的身形還是止住了,因為他覺得這麽做很幼稚。


    李追遠側過臉,看向蹲在自己身側的潤生。


    潤生哆嗦了一下,馬上挪開了自己的視線,他不敢和這雙眼睛對視。


    李追遠看著潤生手裏的那根香,他伸出手,輕輕將燃燒的香尖握住。


    灼痛感很快傳來,可男孩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直到,來到一個臨界點。


    “嘶……”


    男孩終於鬆開了手,麵露痛苦。


    “好疼……”


    聲音,也變為委屈的童聲。


    潤生迴過頭,他剛剛感知到了手中香燭的晃動,再看看李追遠手心處的傷口,馬上焦急自責道:


    “對不起小遠,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潤生以為是自己剛轉過頭時,不小心讓手裏的燃香燙到了男孩。


    “沒事,潤生哥,是我自己好奇抓了一下。”


    潤生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小遠這個時候還為了不讓自己自責,編出這樣一個蹩腳的理由。


    他更加愧疚了,自己居然還想東想西,認為小遠剛剛的眼神很可怕。


    李追遠則看著掌心的傷口。


    病情,已經加重到開始尋求自殘了麽?


    李追遠站起身,說道:“潤生哥,我們迴去吧。”


    “你的傷口……”


    “沒事的,我會找劉姨要點藥膏敷上。”


    走迴家,壩子上的大家夥還在吃著飯,應該是故意放慢的速度,等自己迴來。


    “小遠啊,是媽媽的電話麽?”


    “嗯,是的,太爺。”


    李追遠坐了下來,一邊拿起筷子吃飯一邊講述自己和媽媽的對話。


    他表現得很開心很歡喜。


    和所有正常孩子一樣,總會有一個時期,父母就是他們的偶像,開口閉口都是“我爸爸”“我媽媽”如何如何。


    李三江聽得很開心,不時插著話,每次李追遠都會給予他迴答,這讓李三江更開心了,不停地用筷子敲著碗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


    劉姨也很高興,她的性格本就偏開朗,很樂見家裏的氛圍變輕鬆些。


    就連柳玉梅,也對著李追遠問了幾句。


    心中感慨,這小孩子甭管再怎麽聰明,終究是改不了孩子的天性。


    潤生邊啃著香邊吃著飯,看著李追遠如此的表現,就下意識地認為先前迴家路上的沉默,隻是小孩子想媽媽了。


    他沒有爸爸媽媽,隻有爺爺,所以看著李追遠對眾人不停地講述,他的臉上也逐漸露出了憧憬的神情:


    原來,有媽媽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隻有阿璃,默默地放下筷子。


    她喜歡看男孩的表情,可麵前興奮高興的男孩,眼裏沒有光。


    飯後,李追遠強行帶著李三江去鄭大筒那裏開了些藥。


    本來打一針效果更好,但李三江死活不願意。


    迴來後,一切照舊。


    潤生坐在電視機前,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抽著香煙。


    劉姨打掃好廚灶後,忙著給紮紙上色。


    阿璃被李追遠哄著,跟柳奶奶迴屋睡覺。


    李追遠在屋後,認真紮完了馬步。


    迴到二樓時,看見李三江正往手裏倒著洗衣粉。


    水缸邊的石板上,擺著一盆熱水,掛著一條帕子。


    “太爺……”


    “太爺我又被報喜了。”


    “恭喜。”


    “去去去,細背鍬兒!”


    “嗬嗬。”


    因為媽媽的電話打了個岔,李追遠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福運問題,還沒解決。


    可惜,沒辦法直接問太爺,因為太爺自己也不懂。


    所以,這場耗費了這麽多福運的交易,到底買賣的是什麽?


    李追遠走迴自己臥室,打開台燈,拿出了《柳氏望氣訣》。


    翻開,皺眉。


    他想念魏正道的字了。


    自己從地下室裏拿出這麽多套書,隻有魏正道寫的,自己看得最舒服。


    強忍著不適,一頁一頁認真往下看。


    也不知道是自己開始逐漸適應了這種狗爬體的神韻,


    還是《柳氏望氣訣》的內容確實玄奧神秘。


    李追遠越看越有滋味,漸漸停不下來。


    這本書講的,是江河湖海的風水之道。


    很特殊的一個門類,因為正常意義上的“風水”,格局比較開闊,水則是其中之一,更主要的還是山巒陸地。


    畢竟,無論是活人居住還是死人長眠,基本都是在陸地上。


    而這本書,主打的就是水係,裏麵涉及到水葬、水獄、水劫等等方麵,山巒陸地反而成了補充。


    從實用角度的某方麵出發,可以打個比方:


    其他風水書,真的讀懂讀進去了,你能在遊曆名山大川時,心生感應:這裏,可能有古墓。


    這本書讀完,你坐船時,站在船頭,偶有所感,也能伸手一指:這裏,可能有死倒。


    李追遠沒急著一直把柳家的書看下去,而是又拿起《秦氏觀蛟法》看了看。


    發現主題是一致的,看來,柳家秦家當年,應該都是江上同等地位的大家族。


    主題一致,但路線方法不同。


    這對於學習者來說,有著極大好處,可以互相印證,加深理解。


    隻要兩本都讀懂了,那自己對江湖風水的認知,將變得極為深刻。


    看了一眼時間,到自己睡覺的點了。


    李追遠放好書,關上台燈,拿著水盆去洗了個澡,然後迴到臥室,躺上床,折好被子,躺下,睡覺。


    一刻鍾後,李追遠坐起身,他睡不著。


    再強大的行為邏輯慣性,也壓不住媽媽這通電話對自己內心的影響。


    推開門,走到露台,在藤椅上坐下,李追遠看著漆黑的夜空,發著呆。


    不知過了多久,東屋的門被柳玉梅打開了,看著要走出去的孫女,隻能來得及給她身上掛了一件披風。


    抬頭,看見坐在二樓陽台上的男孩,柳玉梅心裏五味雜陳。


    這是白天在一起還不夠,晚上也要一起玩了?


    可看著男孩漠然的神情,她又有些疑惑:這孩子晚飯時不還好好的麽,怎麽現在成這個樣子了?


    是晚上睡覺時想媽媽了麽?


    雖說孩子的天性歸天性,但柳玉梅覺得這個小男孩,不應該這麽脆弱才是。


    這副模樣整得,活脫脫自家阿璃以前坐門檻後的翻版。


    很快,她看見自家孫女的身影出現在了二樓,女孩在男孩身旁的藤椅上坐下。


    過了會兒,女孩居然主動將身上的披風,分了一半,蓋在了男孩身上。


    柳玉梅瞪大了眼睛,自家孫女,居然會主動做出關心人的舉動了?


    住李三江家也有段時間了,但阿璃的病情也隻是控製住了,沒再惡化下去,至於好轉,那是半分沒有的。


    也就隻有在那小子也住進他太爺這裏後,阿璃的病情才出現了好轉的跡象,像是一塊冰上,終於掛出了水珠。


    可再怎麽好轉,也比不過今兒個的這一天一夜!


    先是會點頭搖頭進行表達了,現在還能做出這種主動關懷的舉措。


    柳玉梅抬起頭,不讓淚水著急溢出眼眶,她是真真切切看到了,孫女病情恢複的希望,似乎,真的不用太久了。


    她走進屋,坐到供桌前,手指著他們:


    “阿璃會生病,也是因為你們的不負責任,但凡你們當年留下一點靈來按傳統庇護,阿璃也不會變成那樣。”


    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淚,柳玉梅帶著哭腔道:


    “早知道砸你們的牌位對阿璃病情有用,我早該把你們都劈了當柴燒了。”


    ……


    李追遠不知道女孩是什麽時候來的,她好像已經來了很久,自己背上,也被蓋上了東西,暖暖的。


    “你來啦?”


    女孩看著男孩,這次她主動去握住男孩的手,然後她似乎察覺到什麽,低下頭的同時,將男孩的手掌掰開。


    掌心中,有一道傷口。


    女孩指尖,摩挲著它。


    這是難得的溫情,李追遠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但這笑容,很快就僵住了。


    因為女孩的五根手指全部抵在了自己掌心,五根不長不短的指甲,直接刺入了自己的皮肉。


    “嘶……”


    李追遠痛得站起身,身體都幾乎扭了過來。


    “阿璃,我痛,我痛……”


    都說十指連心,但掌心處,也依舊是軟肉敏感,女孩的五根指甲,深深紮入了肉裏,而且還在持續發力。


    這滋味,如同用釘耙在犁手。


    先前蹲水渠旁的自己,主動伸手攥住潤生手中的燃香,那會兒是真不覺得痛,因為那會兒的自己不正常。


    可現在,自己是正常的。


    求饒在此時似乎也失去了作用,一向最聽自己話的女孩,在此時,仿佛無視了自己。


    她的睫毛在跳動,她的身體在顫抖,她眼裏的光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


    一股危險的氣息,自她身上散發出來。


    以前,她每次要暴起時,男孩都隻需要握住她的手就能安撫,可現如今,是男孩的手,正在加劇她的暴起。


    李追遠將自己的手從女孩那裏抽出。


    女孩身體,逐漸恢複平靜,眼睫毛也不再跳動,眼簾低垂。


    她轉過身,向樓梯口走去。


    原本蓋在二人身上的披風落了下來,李追遠撿起來,想給女孩披上去。


    但隨著他的再次靠近,女孩停下了身子,背影開始顫動。


    李追遠不得不停下腳步,甚至,還往後退了幾步。


    女孩恢複正常,繼續向前走,身影沒入了樓梯。


    很快,女孩出現在了壩子上,東屋的門本就沒關,她走了進去。


    李追遠站在二樓,手裏還拿著那件紅色披風。


    以前,女孩總是很喜歡收藏一切和他們有關係的東西,現在,她不僅排斥與自己的接觸,還排斥沾染過自己的東西。


    李追遠低下頭,看著掌心中血淋淋的五道口子,還在流著血。


    他很疼,卻並不生氣,反而很愧疚。


    左手手指抹開了血汙,讓中心區域的那塊燙傷露出。


    他知道女孩為什麽忽然生氣了。


    因為她發現,原本寄托希望在幫著自己爬出深淵的人,居然在主動往深淵走去。


    這個世上最大的酷刑,就是於絕望中,先給予你希望,再親手,將這團希望掐滅。


    她本來,都已經習慣了。


    李追遠去衝洗了一下傷口,簡單找了塊幹淨的布條做了一下包紮,然後迴到自己臥室。


    往床上一躺,也不知道真的是睡意襲來了,還是他潛意識裏渴求一覺之後天亮了,一切就都會複原。


    總之,他睡著了。


    他睡得很淺,好多次都在短暫的睡眠後因莫名的心悸而驚醒,但他沒有睜開眼,強迫自己繼續睡下去。


    終於,在不知多少次後,隔著眼皮,他感受到了清晰的光感。


    天,亮了。


    側過頭,睜開眼,門口椅子上,沒有人。


    李追遠拿著臉盆,走出臥室,路過太爺房間時,隔著紗窗門,看見太爺不在床上。


    洗漱後走下樓,也沒能在一樓桌子上看見潤生。


    自己今天,也沒睡太晚,怎麽大家都起得這麽早?


    李追遠走上壩子,劉姨走廚房走出來:“小遠,早啊,過會兒就吃早飯了。”


    “劉姨,我太爺呢?”


    “早上天還沒亮村長就過來了,喊你太爺去鎮政府,說有急事,潤生就載著你太爺去了。”


    李追遠點點頭,然後目光看向東屋。


    東屋門檻後麵,一襲黑色裙子的女孩坐在那裏,她雙腳放在門檻上,目光平視,沒有絲毫情緒。


    “小遠,小遠,你快點過來。”


    早上,孫女沒像往常那樣早起,她就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


    等起床梳妝後,居然拿起板凳坐門檻後麵了。


    刹那間,柳玉梅隻覺得天塌了!


    現在,她唯一指望的就是男孩了。


    李追遠向東屋走去,剛靠近了一些,女孩身體就開始顫抖,雙手不自覺地緩緩攥起,眼眸深處,也泛起了紅色。


    柳玉梅馬上伸手製止李追遠靠近,上前蹲在孫女身邊,不停細語安撫。


    孫女這反應,比以前陌生人靠近時,更劇烈。


    李追遠往後退了一段距離,在看見女孩在柳奶奶安撫下平複下來後,他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氣。


    是的,和自己睡前想的一樣。


    一覺之後,


    都複原了。


    ……


    “啥,你們再給我說一遍,我沒聽清楚!”


    李三江坐在民政局辦公室裏拍著桌子,他其實聽清楚了,但他不敢相信。


    民政局的主任和幾個工作人員,隻能耐心地對他又講了一遍,哪怕這已經是第四遍了。


    他們也是接到上級通知,有件事需要特事特辦急批,因此早早地就來單位等著了。


    其實,他們在看到傳真過來的文件後,也感到了萬分不理解。


    這年頭,居然還有這種操作的?


    “大爺,你是叫李三江吧?”


    “我身份證戶口簿都帶來了,你說是不是吧?”


    “是是是,其實,事情就已經很清楚了,現在,就看你願不願意簽字了,你要是不願意,我們就把這些文件打迴去。”


    李三江有些茫然地拿起筆,


    問道:


    “是不是我這字簽下去,小遠侯就落入我戶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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