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亮亮哥,這是不是就意味著,河工上挖出的神像以及養殖場那裏撬開的棺材,至少都有三百年的曆史?”


    “沒錯,是可以這樣理解,但奇怪的是,三百年時間的確很長,但也不至於讓你們本地一點關於‘白家娘娘’的祭祀風俗都沒能報留下來,連上了年紀的老人也對她沒有任何印象。


    可地方誌上記得是明明白白,我們還挖出了她的廟宇,文字記載和現實遺跡都有,不可能在民俗上毫無保留,這太奇怪了。”


    李追遠搖搖頭,說道:“亮亮哥,一位退休的老教授曾對我說過,存在不一定是合理的,但存在必然有理由。”


    “小遠,你的意思是,不存在也必定有理由?”


    “嗯,我覺得,可能白家娘娘,並不適合祭祀,也不適合演化為一種風俗,她的形象,或者說白家、白家鎮的形象,說不定和我們想象中的,有著很大出入。


    我剛看了亮亮哥你帶迴來的地方誌記錄,裏麵確實是記載了不少關於白家娘娘的事跡,她們確實在明清時期做了很多事情,風格記錄上和一些誌怪故事很相似,可普遍卻缺少了一點……


    那些誌怪故事的結尾,一般都會加上‘當地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建廟塑像,香火不斷’這類的描述。


    可這裏地方誌上關於白家娘娘的記載,真的隻是記載,要是一次兩次忽略掉沒寫也就算了,可是所有的相關記載上都沒寫。


    然而,本地卻有不少其它相關廟宇,現實裏的英雄人物,誌怪裏的道士和尚,甚至連東海裏的龍王太子,都有我上述結尾的那種記載。


    就算現在香火有好有差,可至少能找到個祭廟。


    因此,我認為白家娘娘和當地民間風俗的隔絕,有著必然理由。


    她們的事跡是在‘斬妖除魔’,但她們的行為目的,或許不是為了‘庇護一方’。”


    薛亮亮再次驚疑地看著李追遠,他已經忘記了這是他今天第幾次用這樣的目光看向這個小學生了。


    “亮亮哥,你還記得河工上挖出的那座廟宇外觀麽?”


    “記得,很小很逼仄,如果不是神像高度擺在這裏,我甚至懷疑建廟的人會仿照村路旁土地廟的規格來建。”


    “還有鎖鏈……”


    “對,鎖鏈,那尊神像被用鎖鏈捆綁著,鎖鏈另一頭和廟宇四周連在一起,不砸斷鎖鏈,靠人力很難把廟推掉。”


    “那就不應該是祭祀用的,更像是鎮壓用的。”


    “鎮壓?”薛亮亮當即露出恍然的神色,“對呀,可不就是這樣麽,哪有用這種形象接受香火祭祀的!”


    緊接著,薛亮亮有些激動地踱步:


    “養殖場那邊棺材裏的布局和木雕上的文字,也寫明了是在鎮壓,這兩處白家娘娘的行為邏輯,不就對上了麽?


    但這種舍身取義的方式,百姓們怎麽就不領情呢?”


    “如果,白家鎮隻追求過程不追求結果呢?”


    “小遠,你的意思是,白家娘娘們要的隻是以自己鎮壓邪祟的方式,至於被鎮壓的到底是不是邪祟,這邪祟又到底是怎麽來的,就值得玩味了?


    啊……要是這邪祟本就是她們自己放出來的,自己養出來的,再由自己去鎮壓,那百姓們,確實不僅不會念她們的好,反而會對她們避之不及。


    這樣,就徹底說得通了。”


    “嗯。”


    李追遠點點頭,《江湖誌怪錄》裏,對玄門邪修死倒的記載是比較多的,這幫追求養屍飛升的家夥,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他們這個群體裏,有一個比較大的普遍共同認知,那就是:


    湖是養屍地,江是登天梯,江河入海,那就登臨天門飛升。


    南通位於長江入海口,崇明島更是長江門戶,代入那幫人的奇特思維視角,可不就等同於天門口麽?


    上遊山城的邪路玄門人士,要麽自己花功夫蓄養自己屍身要麽鵲巢鳩占他人棺槨,時機成熟後,沿江而下,直奔入海,端是要費很大時間精力來謀劃。


    白家人則簡單幹脆地多,直接在天門口強行“鎮壓邪祟”,以左腳踩右腳的方式,奔著飛升去了。


    想到這裏,李追遠不由伸手揉起了自己的太陽穴,他們這幫人想法驚奇,可確實是有一套世界觀能代入進去的,自己就代入了。


    “小遠啊,這也就是為什麽你那姐姐的外公外婆會慘死了,那位養殖場老板雖然人還沒找到,但可能也已經遇害了。


    按理說不應該的。


    如果白家娘娘是正義的一方,那尊瓷瓶裏封印的是邪祟,那邪祟為什麽要迫不及待地加害把它給放出來的恩人,還下手這麽狠絕,一點餘地都不留?


    所以,真正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開始殺人的,是那位乍看代表正義的,白家娘娘!”


    李追遠同樣以驚疑的目光看向薛亮亮。


    要知道,薛亮亮可沒有看過《江湖誌怪錄》,可他硬是能通過常規線索分析出十分深入的東西。


    “那趙和泉……”薛亮亮還在關心著自己的那位同學,“豈不是被河工上那位白家娘娘,給盯上了,而且報複全集中到他身上了?”


    如果隻是冒犯的話,那道個歉說說好話,也就行了,可要是你已經壞了人家好事,那就要招致人家不死不休的報複了!


    薛亮亮疑惑道:“可那位白家娘娘為什麽要饒恕你和我?不,這本就和你無關,應該是放下了我?”


    “可能,她隻能選擇一個人。”


    那晚夢裏的場景,很清晰了,女人隻能提走一個,為此,她還特意在自己和趙和泉之間猶豫了很多次,似乎是察覺到了一點自己的特殊,讓她一度很糾結。


    “啊?”


    “書上說的。”


    “哦,還有這個規矩,那趙和泉不是注定要完蛋了?”


    “感覺是的。”


    “那我們……”薛亮亮對著李追遠揮了揮手,“趕緊把供桌擺上,抓緊時間和她徹底把關係給斷了!”


    一想到對方不是本意大方寬恕了自己,而是暫時沒辦法抽出手來對付自己,薛亮亮就感到了緊迫性。


    “好。”李追遠覺得薛亮亮說得很有道理,他指了指自己櫃子,“亮亮哥,零食在裏麵,外麵還有木凳,你把它們收拾起來,擺上兩桌,注意是雙數……每桌就都擺四份吧。我去樓下拿香燭和紙錢。”


    分配好任務後,李追遠就下了樓,取來了蠟燭和紙錢,等上來時,薛亮亮已經在臥室裏擺好了兩張小供桌。


    兩個人馬上開始了供祭。


    ……


    東屋,原本正在睡覺的秦璃忽地睜開了眼。


    旁邊拿著蒲扇一邊輕扇一邊閉眼休息的柳玉梅也隨即醒來,她用蒲扇輕輕蓋住孫女的臉,遮住了她的視線,柔聲道:


    “乖,沒事,是他們在斷最後那點因果,你好好休息,明早還要去找小遠玩呢。”


    秦璃緩緩閉上了眼。


    柳玉梅則看向了紗窗,透過那裏,可以看見外麵的夜空。


    良久,她帶著些許嘲諷的語氣自言自語道:


    “都什麽年代了,還做著那種美夢呢?”


    隻是,正當她剛閉上眼打算重新睡下時。


    下一刻,


    柳玉梅和秦璃一同睜開眼。


    這一次,秦璃眼眸深邃,罕見地在不是看著李追遠時,瞳孔裏出現了清晰聚焦。


    柳玉梅的神情也比上一次凝重了些許,可她卻依舊拿著蒲扇,在秦璃上方來迴擺動,像是在做著切割。


    秦璃看向自己身邊的奶奶。


    柳玉梅說道:“乖,這個不是找小遠的,睡吧,今晚不能貪玩,要不然精神不濟,你也不想頂著兩個黑眼圈去見小遠吧?”


    秦璃又一次閉上了眼。


    柳玉梅有些悵然若失,她現在已經逐步習慣了,借用李追遠的名義來和自家孫女交流,很心酸,卻又很好用。


    起身,下了床,柳玉梅將紗窗拉開,又將外窗閉合,徹底隔絕了外頭。


    “眼不見心不煩,睡覺。”


    ……


    供祭結束,薛亮亮負責清理燒掉的紙灰,他做事一直很細心。


    等他迴來時,就看見李追遠望著他:“亮亮哥,看看你的手臂。”


    薛亮亮聞言,馬上擼起袖子看去,發現一丁點痕跡都沒有了,他馬上激動地問道:


    “一點痕跡都沒了,小遠,你呢?”


    “我也沒有了。”


    “唿……”薛亮亮長舒一口氣,“那咱們這就算是成了?”


    “嗯,應該是,就是亮亮哥你那同學……”


    自己倆人這邊斷開了,那位神像白家娘娘,就能集中所有注意力,報複那位了。


    薛亮亮卻沒怎麽傷心,反而用手依次點了一下額頭和雙肩,說道:


    “主會保佑他的。”


    李追遠嘴角繃起,有些想笑。


    他能感受到,先前薛亮亮說要救助同學,是真心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在發現事態的可怕嚴重性後,放下了助人情節。


    薛亮亮伸手蹭了一下李追遠的鼻尖,說道:


    “凡事啊,都得想開點,要想快樂的生活,就得學會拒絕情緒內耗。”


    說著,薛亮亮轉身,問道:“淋浴房在後頭是吧,我先去衝個澡。”


    看著他出門的背影,李追遠緩緩陷入沉思。


    薛亮亮的那句話,對他產生了觸動。


    可能,正是因為自己一直想著如何演好自己,反而會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


    李三江的臥室牆壁上,貼滿了神像。


    這些,都是前年廟會趕集時,他一口氣買迴來的,然後丟櫃子裏一直沒用,今兒個,都派上了。


    其中有一幅畫,上麵的老人麵目慈善、仙風道骨,李三江將他擺在了中央位置。


    他認為這是老子,其實……是孔子。


    一天勞碌,他也確實累了,布置完後,他就睡得很早。


    然後,他做夢了。


    很奇怪,似乎自從和小遠侯做了轉運儀式後,他的夢就變得格外多。


    隻是這次,夢境不是在鎮衛生院的樓頂,而是在馬路上。


    扭頭一看右側,是熟悉的大門,大門一側,還掛著自己白天親過很多次的牌子。


    身後,傳來腳步聲。


    李三江迴頭看去,看見了自陰影裏緩緩走出的嬌小身影,帶著極大的怨氣。


    不做猶豫,李三江直接跑進了派出所。


    女童站在派出所外,神情怨毒,嘴巴一張一合。


    第一晚做夢時威脅聲聽得清清楚楚,她要自己死;拖拉機上打盹兒時,她聲音模糊了。


    而現在,


    自己隻能看著她小嘴不停一張一合,雖然完全聽不到了,但她應該罵得很髒。


    “嘿嘿。”


    李三江笑了笑,然後自顧自地躺下來。


    遇到能講得了道理的,他不介意拉下老臉,求一求說說軟話,甚至讓他跪下來磕頭都沒啥問題。


    但邪祟到底是人變的,有些人能溝通得了,可有些人,就是沒法交流。


    遇到這種的,多搭理她一下都是浪費精力。


    至少在夢裏,李三江是見過世麵的,怎麽說也是在夢中故宮帶著一群僵屍跳過操的領隊。


    因此,李三江直接躺了下來,雙手疊起,放在自己肚臍眼上。


    累了,睡起了覺。


    現實裏的屋外,薛亮亮邊擦著頭發邊從淋浴房裏走出,他有些好奇地看著屋子斜對麵的那棵柳樹。


    柳樹枝條不停在擺動,像是被風吹起,可是奇怪的是,他這裏卻一點風都沒感受到。


    “奇了怪了,風怎麽就吹不進來?”


    他也沒做多想,主要今兒個的遭遇太離奇,沒心思再去研究什麽風向了。


    迴到臥室時,看見李追遠坐在書桌前打開台燈看著書。


    湊近一看,發現上頭的字密密麻麻,且小得離譜,不由擔心道:


    “晚上看這麽小的字,容易近視的。”


    “不會的,亮亮哥,看習慣了,憑感覺掃一下就能認出內容了。”


    “這麽神奇?”薛亮亮倒是不覺得李追遠在說假話,先上了床。


    老式木床的特征是,足夠寬敞。


    “小遠啊,你是睡外頭還是睡裏頭?”


    “我都可以。”


    “那我還是睡外麵吧,小孩子睡裏麵有安全感。”


    “嗯。”


    “你打算什麽時候睡覺啊?”


    “再看一會兒我就去洗澡睡覺。”


    “我覺得吧,把這些當興趣愛好就可以了,還是得多花費心思在學習上。”


    “嗯,我知道的。”


    放在以往,薛亮亮肯定會多勸好幾句的,可今兒個,他卻勸不動了,仔細想一想,自己今兒個還真靠著李追遠讀的這些不成用的書幫了大忙。


    因此,他不由轉變語氣道:“小遠啊,想想還真挺有意思,在前天之前,我真的沒料到過這世上居然真有這些東西,但不知怎麽的,我好像也沒怎麽害怕,不是不怕,而是沒那麽慌亂。”


    “恐懼源自於未知,亮亮哥你都把白家娘娘老家查出來了,還有什麽可怕的。”


    “確實。不過,你說,我要不要也看一點這方麵的書,你有推薦麽?”


    李追遠猶豫了一下,說道:“這些書是我太爺的,我不能做主借給你,你得先問我太爺。”


    “那算了,你太爺是專做這一行的,這些書應該都是他的寶貝,肯定不會輕易借給外人。”


    這一點,薛亮亮倒是想錯了。


    這麽多年來,李三江就隻是把這麽多箱書放在地下室裏吃灰。


    “小遠啊,你們村的電話是多少啊,咱們留個聯係方式?”


    李追遠報出了村委那邊的電話號碼,順帶把村裏小賣部的電話也報了。


    一般,村子裏人想打電話都是去這兩處,外頭有電話進來也是打這裏,說了要找誰後就掛斷,留時間喊人,等過個一刻鍾再打進來。


    李追遠記住這電話號碼,也是期待著媽媽能打給自己,而媽媽果然沒辜負自己的期待,一次都沒打過。


    “算了,我寫一下吧。”薛亮亮下了床,走到書桌邊,拿紙筆把號碼寫上,然後歎了口氣。


    李追遠雖然一直頭也不抬地在看書,卻還是能做到一心二用,說道:


    “亮亮哥,你是不是要說以後會有一天,家家戶戶都會裝電話?”


    “會有這一天的,你信麽?”


    “我信的,不過現在似乎流行的是尋唿機。”


    前幾年,bp機開始進入國內,並且迅速大規模流行,城裏的年輕人更是以腰間係著一台bp機為榮。


    “我正準備也搞一台呢,那我就一起弄了,送你一台吧,咋樣,小遠?”


    李追遠搖頭:“我用不上呢。”


    “哦,對了。”薛亮亮一拍腦門,“說要給你買零食和玩具的,結果給我弄忘了,等我迴學校後,給你寄來。”


    “謝謝亮亮哥。”


    “那我先睡了啊。”薛亮亮重新上床,很快,他就睡著了。


    李追遠把手中這一卷看完後,去淋浴房洗了澡,經過太爺臥室前時,隔著門板也清晰聽到了太爺的鼾聲動靜。


    看來,太爺睡得很香呢。


    迴到自己臥室,把一枝新的牙刷放在了臉盆裏,然後爬到床內側,躺下,睡覺。


    翌日,薛亮亮很早就醒了。


    他這人有個特點,就是睡眠質量高的同時睡眠時常比較短,隻需要別人一半的睡眠時間就能獲得比別人更好的精力恢複。


    睜開眼,看了一眼旁邊還未醒來的李追遠,薛亮亮不禁想到,要是這孩子以後真考進了海河大學和自己做了校友就好玩了。


    輕手輕腳下床,看見了臉盆裏的新牙刷,他拿起臉盆,準備去洗漱,剛拉開門。


    “媽呀!!!”


    薛亮亮直接嚇得手上的臉盆都摔在了地上,洗漱杯毛巾和牙刷撒落了一地。


    任誰一大清早打開門,門口不聲不響地站著一個小姑娘,怕是都會被駭到。


    李追遠被吵醒了,趕緊下了床,一邊揉著眼一邊跑過來,用另一隻手牽住了秦璃的手,催促道:


    “亮亮哥,你快去洗漱。”


    “哦,好。”


    薛亮亮馬上撿起東西出去了,他不知道的,李追遠再晚下床片刻,他可能就會落得個遍體鱗傷。


    因為李追遠握住阿璃的手時,阿璃的身體就已經在顫抖了,這是即將暴起的征兆。


    原本,按照以往習慣,李追遠是能睡懶覺的,就算阿璃來了自己沒醒,她也會安靜地進來坐著等自己醒來。


    隻是薛亮亮昨晚睡這兒,打斷了這一習慣。


    而且,因為他這一嗓子,把全屋人的早飯時間都喊提前了。


    洗漱完,正吃著早餐時,村裏小賣部的張嬸隔著麥田對著這裏喊:“三江大爺,電話!”


    “哦,來嘍!”


    李三江夾些鹹菜進去,然後拿著筷子端著粥碗一邊扒拉粥一邊朝外走去。


    來到小賣部,等了一根煙的功夫,電話再度響起,接了,是英子舅媽陳小玲打來的。


    電話裏說,養殖場老板已經被找到了,死在鎮上的寡婦家裏,那寡婦還挺情深義重,正準備給他辦喪事呢。


    結果東西沒找到,說是那歌女也來過,他們仨人經常在一起。


    那歌女不是本地人,工作場所也去問詢過了,說人上周不打招唿就不來上班了,登記的身份信息也是假的。


    目前懷疑遺落的首飾和瓷瓶都在那女的手裏,可現在想找到她難度很大。


    倒是周海應該要被洗清嫌疑了,中午就會被放出來。


    陳小玲焦急地詢問他們夫妻倆該怎麽辦,因為昨晚她又做噩夢了。


    李三江耐著性子安慰了她幾句,囑咐她等周海出來後,倆人一起去狼山支雲塔下燒個香。


    陳小玲有些忐忑地問這就行了麽?


    李三江又建議他們今天把另外四座山,也就是軍山、黃泥山、馬鞍山、劍山都燒一遍。


    其實,到底有用沒用,李三江心裏也沒譜,他主要是不想再繼續攙和這件事了。


    昨兒個自己和那白家娘娘也算是斷了,惡斷也是斷。


    他就再也犯不著為那周海夫妻繼續趟這趟渾水了,又不收錢,又不是近親,那玩意兒又那麽兇,何苦呢?


    再說了,本身是他們自己貪心犯賤起的事,自己早已仁至義盡。


    想著要去燒五座山的香,陳小玲底氣不由足了,在電話裏對李三江不停感謝,然後掐著秒數快到60時掛了電話。


    張嬸笑吟吟地道:“三江大爺現在活兒是真多,我去石港批發部進貨時都聽到有人在議論你的事了。”


    “也不盡是好事,湊合著過唄,來,給我來包大前門。”


    “好嘞。”


    這算是村裏的一種默契,你總不能讓人家給你白跑,接了電話總得買點東西,哪怕是給孩子買兩顆糖。


    揣著煙往家走,走到快拐進去的路口時,卻看見薛亮亮正往外走。


    “大爺,我迴校去了。”


    “啥,你這就要走了?”


    “嗯,我就請了一天的假。”


    “那你路上小心點。”


    “哎,好,大爺,我以後再來看你。”


    “嗬嗬。”


    李三江幹笑兩聲擺擺手,來自己家睡一覺吃了個早飯就要走了,都沒給自家曾孫補課,這大學生,就是精啊。


    正準備往裏走呢,就瞧見遠處有人騎著自行車奔著自己過來了,有些眼熟,仔細思索之後,才記起來,這好像是牛家人,牛福的小兒子。


    那人快速下了自行車,推著小跑到李三江麵前,焦急開口道:


    “三江大爺,求求你再去看看我爸吧,我爸他出事了。”


    李三江眉頭皺起,直接開口道:“唉,還是發生了,但那可就不關我的事了,那是天意命數啊。”


    笑話,他李三江又不是商場裏賣電視機的,怎麽可能給你包售後?


    “不是的,大爺,真的,不僅我爸出事兒了,我二伯和我姑也都出事兒了,大家心裏都慌得很,讓我過來求您再去看看。”


    “這可不行,這可不行啊,破例一次就讓我很吃不消了,再繼續破例,我還要不要過日子了,我壽材還沒塗漆呢。”


    “大爺,真的,求求你了,現在家裏隻能指望您了。”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封,塞到李三江手裏。


    李三江的態度,被紅封的厚度所軟化。


    “那……我就隻能去看看,其實,真出了什麽事,我怕是也很難再做什麽了,能做的,也就是給你們這些個小輩,祈祈福,庇護庇護,淨淨風水。”


    “那太好了,就是這樣,您做到這樣就可以了,真的,我們很感激。”


    其實,他們這幫小輩,倒不是多關心那仨老的,是擔憂那仨老的接連出事後,下一批就要輪到他們。


    “你先迴去吧,我這裏得收拾準備一下,下午過去。”


    “好好好,大爺,我們在家等您。”


    等對方騎遠後,李三江一邊沿著稻田小路走,一邊拆開了紅封,確認每張都是大團結後,臉上不禁浮現出了笑意。


    嘿,這大早上來財的感覺真好。


    確實啊,咋可能一直讓自己接到爛活兒呢。


    其實,正如劉金霞說過的,這一行,本身就避免不了連蒙帶騙,很多時候都隻是逢場作戲。


    但也得分人,一些家夥本就一屁股屎的,哄哄他們,賺他們錢也就賺了,就當是替他們破財消災,也算是幫了不是。


    迴到家,李三江也沒做什麽準備,二樓露台藤椅上一躺,打開了收音機,準備眯到下午再出門。


    正調整著姿勢呢,李三江就看見東北角那兒,倆孩子一人躺一張小躺椅上,並排在一起。


    而且那躺椅做得,一張缺右邊扶手一張缺左邊扶手,貼一起,正好湊成了一對兒,中間還沒隔閡。


    “臭小子,倒是挺會享受生活。”


    臨近中午時,有一個赤膊著身子的少年推著一輛車走上了壩子,是潤生。


    他陪著山大爺安了假牙,又伺候了兩天傷勢,用著上次掙的牛家錢買好了一批米麵糧油後,就被山大爺趕出了家門。


    劉姨禮貌性地招唿了一聲:“潤生來了啊,餓了不,待會兒就做飯了,嗬嗬。”


    潤生點點頭:“餓得狠了,前天我爺就不準我吃飯咧,留著肚皮過來吃。”


    “那挺好,我這裏新做了一批香,等開飯時你嚐嚐味兒,看正不正。”


    “好,我等著。”


    潤生說著,還擦了一下嘴角。


    二樓上的李三江聽到下麵對話,氣得牙癢癢,他還以為那老東西忘了這一茬了呢,沒想到還是把他家騾子趕到自家來吃草料了。


    不過來得也確實是時候,下午倒是可以讓他推著車送自己去了。


    這伢兒雖然能吃,但隻要讓他吃飽了,比牛都好使。


    “潤生侯,你來了啊。”


    潤生抬頭看向上麵的李三江,用力點頭:“嗯,我來了,大爺,我可想你了。”


    “大爺我也想你啊,好孩子,下午送大爺去牛家走個活兒。”


    “好嘞,大爺。”


    李追遠聽到動靜,又聽到太爺說的話,知道是那貓臉老太已經把初期的活兒幹了。


    “潤生哥。”


    “哎,小遠。”


    潤生和李追遠簡單打了下招唿,就去劉姨晾曬的那批新香前蹲著了,他實在是太餓了,暫時顧不得其他。


    李追遠則走到李三江麵前,露出乖巧的笑容:“太爺。”


    “嗯,咋了?”


    “下午我想去石港鎮上買些文具。”


    “成吧,那下午跟太爺一起去。”


    李三江爽快地答應了,他覺得牛家那邊沒什麽危險,畢竟那死倒已經被自己用桃木劍給斬殺了。


    “謝謝太爺。”


    李追遠上前,摟著李三江的脖子臉貼上他胸膛,抱了抱。


    李三江笑嗬嗬地輕拍李追遠的頭:


    “喲喲喲,哈哈哈,小事小事,你要買啥太爺就給你買哈,太爺有錢,有錢得很呐。”


    這種來自小輩的親昵,讓李三江很受用。


    不過,他自己也細細品味過,好像自己不是喜歡小輩,隻是喜歡小遠侯。


    雖說這孩子學習不上心,但真的是討人喜歡。


    和太爺這邊說好後,李追遠就坐迴靠椅上,繼續看書。


    看著看著,忽然感覺有兩隻手貼了過來,動作很慢,也很生疏,卻漸漸的摟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後臉也貼到了自己胸膛。


    李追遠馬上明白過來,阿璃這是在模仿自己先前討太爺開心的動作。


    隨即,察覺到女孩目光裏流露出疑惑。


    李追遠懂了,隻能也伸出手,在女孩頭上輕輕拍了拍:


    “你要買啥我就給你買哈,我有錢,有錢得很呐。”


    女孩滿足了,鬆開了手,換迴先前正常的姿勢,眼眸明亮,至少在這一角落,蓋過了驕陽。


    樓下,正自己喝著茶的柳玉梅端著茶杯的手,輕輕顫抖,心裏酸罵道:


    “你有錢,你個毛孩子有個屁錢!”


    但酸溜溜中,卻又不乏極大的欣慰,眼角有淚晶浮現。


    自己這孫女自從生病後,幾時做出過這種動作?


    有時候,最難的往往是零到一的突破,她已經在幻想著以後某一天,孫女也會這樣抱著自己的脖子,讓自己輕輕拍著她的頭。


    低頭,繼續喝茶,隨即微微蹙眉。


    這茶葉是放壞了麽,怎麽又酸又甜的?


    ……


    薛亮亮離開思源村後,先坐大巴車來到市人民醫院看望了住院的趙和泉。


    趙和泉的情況很不好,送進來後,症狀就在不斷加重,如今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像染過色,呈現出一股青紫。


    恰好羅廷銳這會兒也來探望,例行公事般的掃了一眼趙和泉後,就示意薛亮亮和自己出來。


    他確實不喜歡趙和泉,作為係主任會經常帶著他們一起出校安排現場實習,趙和泉這人又比較愛說話表現,哪怕坐車上看見路邊有一條狗在對著電線杆子撒尿,他都要發表一番陰陽怪氣。


    羅廷銳是個做實事兒的人,雖說也是從學生時代過來的,也理解當下社會風潮就是如此,但他還是瞧不上這類脫產者的無病呻吟,因為他們除了呻,就是吟。


    反倒是薛亮亮,一直很入他的眼,要不是這小子似乎打定主意畢業後要去大西南,他都打算把自己女兒介紹給他了。


    “亮亮,你要迴校吧?”


    “嗯,主任,待會兒就去車站。”


    “你和我一起走吧,上頭正好有同誌下來,加上一些地方的同誌,我們要去江邊看看考察一下,等考察完了,我們再一起迴學校。”


    “好的,主任。”


    考察隊伍雖然是臨時湊的,但人不少。


    三輛小車加一輛大巴都坐滿了,出了市區後往南,來到長江邊,這裏屬於南通下麵的縣。


    大家下車後一番寒暄,基本以地方上的同誌介紹為主,然後大家會不時詢問羅廷銳的意見。


    跟在後頭的薛亮亮聽明白了,這是在為未來的跨江大橋做規劃構想,上頭打算在這裏修一座橋,連接南通與上海。


    隻是,目前還隻是在規劃構想階段,暫時還不具備動工實施的條件。


    但這也足以讓薛亮亮感到興奮,畢竟,任何宏偉的工程,都離不開這一步。


    有安排好的船開了過來,接大家上船,船行至江麵上,讓大家能更直觀地進行感受。


    “目前雖然有汽渡船可以解決交通問題,但沒有一座真正的大橋,還是嚴重阻礙了當地的經濟發展……”


    在當地同誌講述實際情況時,薛亮亮一邊聽著一邊倚靠在船舷邊,目光看向江麵,心裏讚歎著這裏的江天接連的遼闊景致。


    隨即,他又皺起了眉,低下頭,看向下方的江麵:


    “按照地方誌上那個標錯的方位,好像白家鎮,


    此刻……


    就在自己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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