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臉老太十分震驚地盯著李追遠。


    她不敢相信,剛才的話,會從眼前這個孩子嘴裏說出。


    她的雙手,不自覺地放開了先前抓住的肩膀,身子,也略微後退了小半步。


    這一刻,她甚至開始疑惑:


    為什麽和他比起來,自己才像是那個隻知道亂發脾氣的小孩子?


    自己和他,


    到底誰才是死倒啊?


    他說得很自信,很幹脆,並且,他沒有停,他還在繼續:


    “弄殘的那個,要注意傷殘部位,建議最好是半身癱瘓,依照這裏的條件,是不可能給他用輪椅的,也沒人會專門脫產來推著他到處散心解悶。


    癱瘓後,他隻能躺在床上,蜷縮在肮髒的床褥裏,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顧。


    他得能說話,他得能哭訴,他的雙手得能拿的起東西去砸來發泄。


    這樣才能有熱鬧看,互動性才強,體驗感才能豐富。”


    貓臉老太點了點頭,雙手不自覺地去撫平男孩身上先前被自己抓褶的衣服,可她手上髒,把男孩衣服弄更髒了,她甚至因此感到有些畏縮。


    “弄病的那個,注意,不能一開始就是絕症。


    要弄成那種可以反複發作的頑疾,能花代價費心思階段性控製住,卻永遠不可能根治。


    要控製好病發的程度,不能致命,卻能讓人痛不欲生飽受折磨。


    還需要控製好發病的頻率,每次治好後,讓他安歇一陣子,讓他體驗到健康的寶貴。


    但這個間隔時間不能太長,不能讓他擁有一個完整的可使用勞動力周期,不能給他為家庭創造價值的機會。


    這樣,他本人,他的家庭,就能在疾病反複折磨和治療投入中,陷入內耗的惡性循環,更容易激發出家庭矛盾,撕去偽裝,展露出人性的醜陋。”


    貓臉老太又默默往後退了兩步,雙手疊在身前,問道:


    “還……還有麽?”


    “最重要的是,那個弄瘋的不能徹底全瘋,全瘋就太便宜她了,等於她完全都不知道,相當於給了她解脫,這就沒意思了。


    要弄成那種間接性地瘋,一天絕大部分時間裏,她都得是正常的,隻是會發瘋一小會兒,但她的發瘋,必須具備較強的攻擊性。


    我想,她的家人應該會像她對她母親那樣,對她進行強製控製措施。


    要給她足夠的清醒時間去謾罵,去哀嚎,去詛咒,去歇斯底裏。


    她應該會懺悔吧,我們不需要去理解她代入她,而是把她的懺悔當作快樂源泉之一,去好好享受。”


    說到這裏,李追遠自顧自地點點頭:


    “需要注意的細節,目前就這些了,你還有什麽想要補充建議的麽?”


    貓臉老太:“沒……沒有了。”


    “其實,這個計劃原本是有一定風險性的,萬一他們三人後代裏,真的出現大孝子了呢?


    不過,應該不會的,就憑老太太的孫子孫女們,都覺得是老太太活得太久,吸了他們的福運,毀了他們的前程。


    這種子女成色,應該還是能讓人心安的。”


    貓臉老太:“嗯,心安,心安得很。”


    “那你覺得,這個計劃怎麽樣?”


    “啊?好,很好,非常好,我會按照你的吩咐,去這麽做的。”


    這時,李追遠看見貓臉老太身上居然開始升騰起黑氣,有點像是舞台上正揮發的幹冰。


    “你身上這是怎麽了?”


    升騰的黑氣開始快速收斂。


    “是因為這個計劃太好了,好到光是想一想……我的怨念居然就有了要消散的趨勢。”


    “那你還能堅持麽?”


    “能的,我的怨氣很重,我想,等他們仨個都走到應有的報應結局時,我也就能完全解脫了。”


    “所以,你其實一直都很痛苦?”


    “無時無刻,都如同在烈油中煎熬,承受著酷刑。


    如果我不會說話,如果我沒有思維,可能會好受很多,可惜……我有,這種痛苦,也就會翻幾倍。”


    “真可憐。”


    “不,不可憐,我們這種……不,是我。


    我這種東西,能存在,能誕生,已經很不容易了。


    雖然每次抬頭看向天空時,我都會感到惶恐和畏懼,但我……感激祂。”


    李追遠看著麵前的貓臉老太,其實,他不是在看老太,而是那隻黑貓。


    老太辛苦養大了仨孩子,還幫他們帶大了孫子孫女。


    可到頭來,真正感念著老太恩情,甚至不惜為老太複仇而承受每日巨大煎熬的,居然是那隻老太收留的又醜又殘的老貓。


    或許,人和畜生的最大不同,大概就是人的下限能比畜生更低。


    “隻是,你確定你這樣告訴……提點我這些,你自己不會有事麽?”


    “我麽?”李追遠搖了搖頭,“我怎麽可能會有事呢,我明明在行善。”


    “行善?”


    “對啊。”


    李追遠指了指屋裏頭還跪著的牛家仨兄妹,繼續解釋道:


    “你這個死倒邪穢要殺他們,我卻救了他們的命,這不就是在行善積德麽?”


    貓臉老太張開了嘴,露出了一口腐爛的牙。


    “還……還可以這樣解釋?”


    “其實我還沒入門,我還在看基礎的書,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解釋到底對不對,想知道結果……隻能等我迴去繼續把書看下去了。


    我還小嘛,這方麵成績還不好,得努力學習。”


    貓臉老太:“你……還要繼續學習?”


    “嗯,要的。”


    “謝謝你。”


    “不用謝,我勸你這麽做,也是有我自己的私心。


    我太爺他們來牛家坐齋,結果要是這仨人在今天全出了意外死了,那我太爺他們賴以為生的招牌也就砸了。


    太爺他,對我真的很好。”


    “其實,你太爺他,已經抬了一手了。”


    “什麽?”


    貓臉老太:“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李追遠露出孩童般純真的笑容:“謝謝奶奶。”


    這時,遠處傳來唿喊聲,是太爺他們找尋到了這附近。


    李追遠對貓臉老太擺了擺手,然後走到了路上。


    “小遠侯!小遠侯!你在哪裏,小遠侯!”


    聽到遠處人影的唿喊,李追遠心裏很是慰藉很享受,剛來到老家時,他對小名後麵加個“侯”還很不習慣。


    可一般都是長輩這樣叫自己,這一聲地方方言的語氣詞裏,帶著的是家裏長輩對自己的親切與喜愛。


    家屬院中文係的徐老教授是廣東人,他就說過,隨著經濟發展人口流動,方言必將逐步退出曆史舞台。


    潘子雷子英子他們,現在在學校裏也是說的普通話了。


    所以,李追遠知道,等老人們逐漸逝去,這一聲聲唿喊自己的“小遠侯”,未來,隻能去記憶深處去翻找出來迴味了。


    “太爺!太爺!”


    李追遠舉起手開始迴應。


    李三江和潤生跑了過來,身後還跟著山大爺和劉金霞以及一些村民。


    “小遠侯,你沒事吧?”李三江把李追遠從頭到腳摸了一遍,確認自己曾孫沒缺胳膊少腿。


    潤生臉上全是汗,笑得很開心。


    他們倆先前分別抓住了牛福牛瑞,可不一會兒,就發現自己兩人身下居然壓著的是兩捆稻草。


    再抬頭一看,小遠侯不見了,這才急得馬上出來尋找。


    山大爺是受傷了,但他自覺還能幫上點忙,劉金霞本不打算出來的,可她又不敢一個人待在棚子裏。


    至於身後這些村民,不少是聽到唿喊聲自願出來幫忙找伢兒的,後頭還有更多村民向這裏聚來。


    不得不說,這裏的民風還是很淳樸的,但再好的果樹,也無法避免結出些歪果。


    已經有村民開始喊牛家人不見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見過了零點這麽久人還沒迴來,也開始出門找尋。


    “太爺,在那裏麵,老屋子裏。”在李三江懷裏的李追遠小聲指著,確保隻有太爺能聽到。


    李三江點點頭,把李追遠推到劉金霞身邊,自己則舉起了一把桃木劍,身形一下子變得偉岸許多。


    李追遠看清楚了,是自己帶來的那把。


    “來,我們人多,大家夥跟我衝,打死倒,救人!”


    李三江帶頭衝向老屋,潤生二話不說跟著一起上,山大爺一跺腳,也咬唇跟上。


    後頭的村民們則有些畏怯,幫忙出來找伢兒他們是願意的,可衝死倒那種東西,他們還真是害怕。


    不過到底人多,再躊躇猶豫,也都慢慢跟著上前。


    可等李三江他們三人衝進去後,老屋裏當即傳來一陣刺耳的貓叫和打鬥聲,期間似乎還夾雜著老太太的尖叫與叫罵。


    有村民聽出來了,這是牛老太的聲音。


    可牛老太不是已經死了,而且死了半年了麽?


    這等陣仗,膽子再大的村民也不敢往前上了,隻能在原地站著等結果。


    好在,尖叫聲逐漸停歇,不一會兒,李三江背了一個,潤生背了倆,從破屋前的老槐樹下走出。


    “人救出來了!”


    “天呐,牛家人真的在這裏!”


    “死倒被收了!”


    李三江將背上的牛蓮一甩,“咚”的一聲,牛蓮直接落在了石子兒路上。


    潤生有樣學樣,雙臂鬆開,牛福和牛瑞滑落到底,各自翻滾後躺穩。


    一眾村民當即圍上來瞧稀奇,問這問那的,這可是天亮後的談資啊,更是以後出村和其它地界人顯擺的重要經曆,到時候就可以點上一根煙,故作神秘道:


    “嗐,你們剛說的這些都不算個事兒,我說一個我們村兒裏當年發生的……”


    這牛家仨兄妹忽然失蹤,又全都出現在老宅,現在還昏迷不醒,這不擺明了是遇到邪事了麽。


    大家夥看向李三江等人的目光,更是帶著欽佩與尊重,不停奉上恭維話,這是真有大本事的啊。


    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順風順水不遇個瘴?就算自己沒遇上,那自己家人親戚朋友呢?這種有特殊本事的人,隻要腦子沒進水,都會客氣對待。


    山大爺看著站在最前麵被大家吹捧的李三江,不忿得唇癢癢。


    剛他是跟著一起衝進去的,就瞧見老屋門口站著一個貓臉老太,李三江舉著桃木劍就停下了,等著自己和潤生先上。


    結果那貓臉老太不知抽的什麽瘋,自己往李三江麵前撲,而且還撲到了李三江手中桃木劍上,直接紮了個通透。


    然後就是一陣鬼哭狼嚎、貓叫老太太叫,最後……居然就沒了!


    當時山大爺自己都恨不得給自己再來兩耳光看看是不是眼瞎了,一個能把自己等人全都蠱惑得團團轉,讓自己學狗撒尿的屍妖……就這樣被滅了?


    李三江自己都有些詫異,他還伸手彈了一下手中的桃木劍,感慨了一句:


    “應該是真桃木了,國營家具廠的品質,確實信得過啊。”


    ……


    “都讓讓,都讓讓!”李三江指了指地上躺著的三個人,“他們被祟上了,還沒醒,大家去附近瓷缸裏舀點金汁兒,燒熱乎了,給他們灌上。”


    其實,李三江知道劉瞎子最擅長除祟,但一來劉瞎子受傷了狀態不好,二來,這仨到底是個啥玩意兒他心裏也清楚,該他們的。


    當下,村民們分為兩撥,一撥負責把牛家仨兄妹抬迴做齋事的棚子,另一撥則去掏瓷缸準備燒金汁,後者明顯更加興奮雀躍,走路都帶著風。


    棚子裏,一下子圍滿了,有些原本還在熟睡的村民也被動靜驚醒或是被鄰裏喊醒,一起過來看熱鬧。


    白天這裏辦齋事時冷冷清清,後半夜反倒是人頭湧動起來。


    山大爺和劉金霞各自坐在椅子上,被村民們噓寒問暖。


    在村民看來,這倆那不肯定是和死倒搏殺時受的傷麽!


    有孩子眼尖,瞧見了山大爺濕漉漉的褲子,被自家大人一陣訓斥,說這是和死倒交手後被死倒身上的水浸濕的。


    又有路過墳塋的村民來傳話,說牛老太的墳被挖開了,裏頭啥都沒了。


    這一消息,立即將棚子裏的討論氛圍推上了高潮,簡直比放露天大電影時還熱鬧。


    最忙碌的還是李三江,他正繼續高舉著桃木劍不斷走動揮舞,做著法事。


    他的動作沒那麽標準出塵,也不連貫優雅,比白事班子的道士和尚在觀感上差太多,但村民們都清楚白事班子那都是唬人表演性質的,眼前這老人才是有真本事。


    李三江這邊砍一下,那邊刺一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嘴裏再念叨著一些老詞兒。


    這些詞兒念得很含糊,在李追遠耳朵裏,有點像太爺晚上坐露台乘涼時聽的收音機裏放的《楊家將》。


    李三江是睡飽了的,再加上四周這麽多人關注喝彩,他也舞得更來勁了。


    等一陣臭味傳來時,李三江果斷收手:


    “好了,鬼氛已除,妖氣已清,大家都放心吧,以後這裏就沒事了。”


    眾人一起鼓掌叫好。


    李三江負劍而立,笑容含蓄。


    他自個兒也清楚先前一套動作表演都是無意義的,但他又沒額外收錢不是,那就不算宣揚封建迷信獲利,純當是給村民們求個心安,圖個情緒價值了。


    用塑料桶盛的金汁兒被送來了,升騰著霧氣,還熱乎著。


    附近不少村民聞著味兒後都開始幹嘔,一些人甚至已經吐了出來,可饒是如此,愣是沒一個人要避讓離場的!


    尤其是搶站在內圈的,味兒最濃,卻依舊捏著鼻子認真看著,外圈的則不停蹦躂,生怕錯過了名場麵。


    這也真算是,聞著臭,看著香了。


    李三江自己胃裏都一陣倒騰,卻還是得強撐著吩咐村民灌口。


    幾個好事的村民早就鼻上纏著濕布條,先將牛家仨兄妹的嘴給扒開,再用舀豬槽的大勺兒給他小心翼翼地灌進去。


    這手,可一點都不抖,當真穩得很,一點菜都沒落下更沒溢出;


    如同給開水瓶灌熱水一樣,還能聽到“滴落落落”聲響。


    第一個被灌的牛福醒來,他先趴在地上吐。


    隨後是牛瑞和牛蓮。


    很快,仨兄妹一起開吐,他們自家的子女也端來了清水讓他們漱口。


    周圍村民們一個個喜笑顏開,紛紛誇讚,雖然味兒不好聞,但真靈啊。


    等到牛家仨兄妹吐好了,或者叫逐漸適應了,他們紛紛大哭著跑到李三江麵前跪下,抱著李三江的腿一陣哀嚎感謝。


    他們是留有一點事發時記憶的,都瞧見了自家老娘要來找自己索命,要是今兒個沒李三江等人在此坐齋,他們怕是真要被那絕情狠心的老娘給帶下去了。


    這是為自己的死裏逃生而哭,所以哭得格外真切,牛蓮更是詞句連篇,將李三江歌頌成了自個兒的再生父母。


    她的倆哥哥們和白天哭喪時一樣,重複著妹妹的尾音附和,如同和聲。


    李三江一邊勸慰一邊努力想把他們推開,一是嫌棄他們身上現在的這股味兒太衝,二是當他們的再生父母李三江覺得晦氣,這哪裏是感謝,分明是在咒自己!


    不過,有了牛家仨兄妹醒來後的現身說法,等於是在村民們心裏,給李三江連帶著山大爺劉金霞等人,又打上了一層光環。


    這之後,怕是這個村子裏的人或者臨近村子的人遇到事兒,都會去思源村尋李家撈屍人了。


    一番哭泣傾訴拉扯結束後,李三江收到了牛家仨兄妹的尾款。


    其實尾款本來不多,因為這種事兒的規矩,都是提前給好大部分,不過這次尾款額外加了厚,真不老少。


    看來,這牛家仨兄妹,也就是對自家老娘摳門,對自己的命和對外人,倒是大方得緊。


    山大爺捏著封利紅包,唇都壓不住了,露出黑黢黢的牙洞。


    可扭頭一看,發現李三江手裏的比自己要厚得多,又是一陣胸悶,每次都這樣,次次都是這樣!


    劉金霞倒還好,沒多麽高興,也沒多麽感傷,就是感覺臉上還在火辣辣的痛,也不曉得是自己麵皮沒山大爺厚,還是那叫潤生的小子對自己格外沒留情。


    牛家仨兄妹還想認李三江做幹爹,被李三江毫不猶豫地拒絕。


    為此,李三江還扯出了一套命格理論,說他天生就是無兒無女的孤煞命,不適合收幹親。


    這套說辭劉金霞聽得耳熟,這一門的人,多少都有點商業形象在身。


    離開前,李三江還特意當眾叮囑和提醒了牛家仨兄妹:


    “任何人,做了啥事兒,一筆筆賬,都在老天爺那裏掛了號的,這次我違規救你們,已經算是逆了老天。


    接下來,你們要但行好事,虔誠行善,努力積德,要是心不誠、念不純,怕是不久後還得遭遇些禍事。


    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我也隻能幫到這裏。”


    這其實隻是一種該行業的官話套話,先收了當前的利和名,再和未來的事撇清幹係。


    但這番話,卻在不久後被村民們迴想起來,再次對李三江的本事豎起大拇指,更有人喊出了“李老神仙”的尊稱。


    以至於後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再次恭恭敬敬地把李三江請來“看病”。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暫且不表。


    總之,亂糟糟的事情徹底結束時,都淩晨四點多了。


    潤生將板車推出,李三江、山大爺和劉金霞依次坐好,李追遠本也想著上去,卻聽到身後傳來的車鈴聲。


    迴頭一看,是秦叔。


    “太爺,我去坐秦叔的車了。”


    “去吧去吧,早點迴去歇息。”


    李追遠來到二八大杠前,秦叔一把將他抱起,放在了前杠上,隨即他自己推行一段蹬著踏板,翻身上車。


    有點困了,李追遠幹脆抵在秦叔胸口上打起了盹兒。


    秦叔低頭看了看懷裏的男孩,有些意外,他居然沒問自己是不是一直在場。


    這導致自己準備好的說辭,沒能派上用場。


    從石港迴到思源村,天邊已泛起魚腹白。


    “叔,你早點休息。”


    “嗯,你也早點睡。”


    李追遠跑進屋子,來到二樓,直接去洗澡。


    東屋臥室裏,原本正在睡覺的秦璃聽到壩子上傳來的動靜,坐起了身。


    “睡下去,現在不要去見他,他剛迴來,也疲了累了,讓他好好休息,你現在去找他,他還得分出心思和精力來對你。


    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是個人都受不了,會覺得煩的。”


    秦璃看向柳玉梅,目光裏帶著疑惑。


    “乖,孩子,奶奶不會騙你,想要當玩伴玩得久,那就得兩個人在一起時,都覺得舒心快樂,明白了麽?”


    秦璃躺了迴去。


    “對了,明早不要太急著進他屋去等他了,等他醒了你再去,最好啊,讓他下來接你上去。”


    躺在床上的秦璃眼睫毛開始抖動。


    “好好好,等他醒了出了臥室門,你就上去。”


    秦璃閉上眼,開始睡覺。


    柳玉梅幫孫女蓋好被子,自己則走到中屋,打開門,秦力站在門口。


    進來後,秦力將今天發生的事小聲講述了一遍,柳玉梅點點頭,秦力也就離開了。


    “哎……”


    柳玉梅側身看向牌位供奉處,她本就有每天和牌位們聊聊天的習慣,可今兒個剛醞釀好情緒,就被一股味道給打斷了。


    是擺在靈堂上的那顆開了瓢兒的鴨蛋,這個天氣……都已經開始臭了。


    ……


    李追遠洗完澡時,太爺他們還沒迴來,他自己就先進臥室躺床上睡了。


    一覺醒來,幾乎快到了中午。


    他看向臥室椅子位置,卻沒看見那道身影,心裏有些失落。


    不知道,她今天穿的是什麽衣服。


    起身,拿著臉盆,推開門,門口也沒站著她,東北角看書的板凳上,也沒她的身影。


    李追遠走到露台邊,向下看去。


    女孩今天穿著一身齊胸襦裙,上襯紅,下裙鵝黃,頭發披柔在肩,比往常打扮,多了幾分活潑俏皮。


    她依舊坐在門檻內,一雙繡鞋踩在門檻上。


    女孩感應到了什麽,抬起頭,看向二樓。


    “穩住,阿璃!”


    秦璃站起身,向屋裏走去。


    徒留柳玉梅在後頭捂頭歎息。


    秦璃來到二樓李追遠身前,眼睛看著他。


    “我昨晚迴來晚了,睡過頭了。”


    解釋了一聲後,李追遠開始洗漱,然後牽著秦璃的手,下了樓,要到飯點了,他餓了。


    樓下很熱鬧,李三江、山大爺和劉金霞已經對著一盤花生米一碗魚凍頭先喝上了酒。


    劉金霞和山大爺身上傷口做了包紮處理,臉上也敷了膏藥。


    他們沒去診所,幹他們這一行的,輕易不得去診所的,尤其是劉金霞,不少人還是來找她“治病”的。


    不過劉金霞做事向來有分寸,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每次給人喝下自己用開水兌糖再兌黑芝麻糊的符水後,都會要求家屬帶病人去衛生院繼續看或者繼續吃藥,言明自己這隻是配合醫生的小道。


    李追遠知道,給他們上藥的,應該是劉姨,上次劉姨給太爺上藥,手藝就很好。


    “潤生哥呢?”


    “潤生啊。”山大爺打了個酒嗝兒,剛準備說話,就瞅見外頭潤生和秦叔一起從田裏迴來了。


    潤生,去種田了。


    看著他扛著鋤頭赤著腳身上汗漬漬的樣子,李追遠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像是吃閑飯的,雖然確實是。


    “吃飯了,吃飯了!”


    劉姨招唿大家吃飯。


    柳玉梅他們一桌,李三江他們一桌,李追遠則和秦璃坐小桌,以及……潤生單獨坐一桌。


    他那一桌在最孤單的角落,麵前擺著一個大飯盆,盆裏則是從大桌上倒入的菜,上頭則插著一根手臂粗的大香。


    潤生笑得很滿足,不知道是對食物還是對香燭,或者,在他眼裏根本沒區別。


    所以,不是大家孤立他,而是那根大香靠近點都得熏眼睛,壓根吃不了飯。


    李三江還對山大爺打趣兒道:


    “嘿嘿,瞧瞧,潤生侯的飯量是越來越大了,以後吃飯,可不得直接燒上寶塔香啊!”


    山大爺哼哼了兩聲,悶頭扒拉粥。


    他現在不想吃稀的想吃幹的也不行了,因為牙沒了。


    飯後,李追遠帶著秦璃迴二樓老地方看書。


    壩上這時上來一輛三輪車,騎車的是李菊香,後頭坐著的是翠翠。


    “媽。”


    “奶。”


    母女倆一進來就跑劉金霞麵前,看著劉金霞這樣子紛紛焦急關切得很。


    看來,劉金霞早上迴到這兒就治傷再打了個盹兒,怕家裏人擔心,就沒先迴家。


    “媽沒事了,沒事了。奶好好的,哭啥,不哭。”


    劉金霞好好撫慰了一番自己的女兒孫女。


    翠翠擦去了眼淚,不再哭了,目光卻在這裏逡巡著。


    “去找你遠侯哥哥玩吧,他在上頭。”劉金霞朝上指了指。


    “好呀。”


    “別玩太久,我們馬上就帶你奶一起迴家了,你過兩天再專門過來找小遠侯玩。”


    “知道了,媽。”


    翠翠走上樓梯,來到二樓露台,看見小遠哥哥和一個衣服很漂亮的女孩坐在一起正看著書。


    她平日裏很少會出門在村裏玩耍,李三江家也是村裏人沒事兒時很少會去的地方,而秦璃則根本不會出門,所以她以前隻在自己奶奶那兒聽過一嘴,說三江太爺那兒住著一戶長工,帶著自個兒老娘和女兒。


    今天,還是翠翠第一次見到秦璃。


    “翠翠,你來啦。”


    李追遠站起身,對翠翠打招唿。


    秦璃也側過身,她沒去看翠翠,而是繼續看李追遠。


    翠翠見到女孩臉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卻依舊直接驚唿了出來:


    “哇,好好看,好漂亮!”


    先前隻覺得衣服好看,像是電視機裏才見過的那種,現在看到人了,真是太好看了。


    即使聽到了翠翠如此的讚歎,秦璃依舊沒看她一眼,因為翠翠隻是命硬,又沒髒。


    李追遠走到翠翠麵前,介紹道:“翠翠,這是秦璃,柳奶奶的孫女。”


    “你好呀,我叫翠翠,李翠翠。”


    秦璃跟著李追遠,看見主動往自己麵前靠近的翠翠,她的眼睫毛開始跳動。


    李追遠握住了她的手,她安靜了下來,但依舊沒對翠翠的熱情做出任何迴應。


    翠翠有些局促。


    “翠翠,阿璃是個認生的性格,她不是針對你,她對其他所有人都是這樣。”


    “是麽!”


    翠翠臉上又浮現出了笑容,聽到阿璃不是討厭自己,而是討厭所有人,她感到很開心。


    畢竟,村裏其他人,都隻是討厭自己,而阿璃,是把自己和其他人同等看待了!


    李追遠暫時收起書本,拿出了零食,大家聊起了天。


    其實,也就是李追遠和翠翠聊著,秦璃不說話。


    且因為翠翠在旁邊,李追遠得一直握著秦璃的手,要不然她可能就會暴起。


    翠翠一邊吃著東西一邊目光不時在小遠哥哥和秦璃姐姐身上打轉,主要看秦璃姐姐,因為她真的太好看了。


    至於其它的心思,她是沒有的,她甚至都沒有那種小夥伴之間的占有欲,什麽你必須和我玩不準和她玩這類的,根本就不在翠翠心裏。


    她很開心,今天能認識到另一個朋友,尤其是在聽小遠哥哥介紹秦璃一直一個人獨處過去沒有朋友時,她很悲傷難過,她覺得這個漂亮的姐姐比自己還要慘多了。


    很快,樓下傳來李菊香的喊聲,她們要迴家了。


    “小遠哥哥再見,阿璃姐姐再見,我過兩天再來找你們玩。”


    李追遠對翠翠擺擺手,然後也拿起阿璃的手,擺了擺。


    他能感受到來自阿璃的輕微抗拒。


    等翠翠離開後,李追遠低頭看著麵前的秦璃,說道:


    “我知道你已經適應了那種自我封閉的黑暗,但我還是建議你可以嚐試走出來感受一下外麵的世界,體驗之後再做決定,是否再迴去。”


    秦璃沒說話,隻是認真看著李追遠。


    經曆了最近幾次那種莫名感覺襲來後,李追遠越發覺得,阿璃的現在,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未來。


    不,看媽媽現在的樣子,自己的未來,隻會比阿璃更嚴重。


    接下來,就是寧靜的看書時光。


    有了之前的閱讀積累,再加上現實裏見過兩次死倒的實踐感知,現在,李追遠再看《江湖誌怪錄》時,完全是那種快翻連環畫的速度。


    每一篇,每一頁,目光敏銳捕捉關鍵詞特殊點以形成記憶認知,然後快速翻篇。


    有了合適的對比考量參照物後,其它的死倒,也就是在基礎上做一些加加減減。


    李追遠找尋到了過去翻閱新發教科書時的感覺。


    一卷快速翻完,然後換下一卷。


    終於,趕在劉姨喊吃晚飯前,李追遠將《江湖誌怪錄》第四十二卷翻完。


    在最後一卷的最後一頁的右下角,留有幾行小字:


    【此書乃吾神遊天地,踏遍江川湖澤所得。凡夫看了隻當誌怪笑談,以添茶資;若真品得津津有味,實乃命途多舛矣。


    隻能,遙祝兄台好運。


    ——魏正道。】


    李追遠身子往藤椅上一靠,單手放在後腦勺後,心裏感歎著:


    這書作者,還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至於作者最後所說的,李追遠能理解,普通人沒見過死倒的,隻當鬼怪故事看了,要真見過的……可不就是命不好唄。


    這時,李追遠感覺到有一隻柔軟的小手,鑽入自己後腦勺後,和自己那隻手指尖牽連,是秦璃。


    李追遠對她笑了笑,然後閉上眼,準備眯一會兒,等晚飯後,自己就能去地下室,找新書了。


    嗯,好像枕著不是自己的手時,更舒服。


    秦璃認真看著自己身前閉著眼的男孩,從他的頭發,到額頭,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然後她又迴來過視線,開始數他的一根根眼睫毛。


    晚飯時,山大爺說他明兒個讓潤生推著他去鎮上衛生院做套假牙,然後就推自己迴家,等過兩天,就讓潤生到李三江這裏來。


    等有了生意後,他再托人喊潤生迴來撈屍。


    李三江氣得直接拍了筷子,罵道:


    “合著你把你家騾子養我家裏,要用時你再牽走,用完再放我這裏吃草料?”


    要是真隻吃一般的草料就算了,這家夥一個人的飯量,超過了其他所有人!


    以前婷侯煮飯,米飯就淺淺一鍋,他在時,得單獨為他煮一鍋。


    山大爺嘬著水煙袋,瞥了一眼小桌上和漂亮女伢兒一起吃著飯的李追遠,笑道:“我說,三江侯啊,你都這把年紀了,總得指著人接班吧,你不指望著潤生侯,難道指望著這小遠侯?”


    “你放屁!”


    “嗬,我是不是放屁,你先聽我說,我曉得,你找了小遠侯他爺爺給你養老送終,我相信你三江侯的眼光看人不會錯,但你可是一輩子滋潤日子過慣了的,總不至於想著真老了躺床上後,還得跟著吃苦吧,或者開始變賣家當?


    萬一家當變賣完了,你還沒死咋辦,天天喝粥吃稀飯?


    是,他漢侯有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半口,但你也不看看那漢侯現在過的啥日子。


    想老了,還過得滋潤舒坦,就不光有人誠心在旁邊伺候著,還得……”


    山大爺對著李三江摩挲起了兩根手指,


    “還得有進項,潤生侯也就是能吃了點,但撈屍幹活可都是好把式,這伢兒,比我有能耐得多。


    再說了,你三江侯又不缺這點米糧,你他娘的菜給他少點肉給他少點,米飯管夠不就成了嗎!”


    “還有香呢?”


    這時,把湯端上來的劉姨笑著接話道:“我會土法製香的,不光夠他吃,咱也能多個小買賣。”


    “額……”李三江揉了揉鼻子,忽然覺得這還挺不錯,但他轉而又對山大爺問道,“潤生侯給我,你養老咋辦?你這老小子不會想著以後跑我這裏蹭我的養老吧?”


    “你放心,老子不得好死。”


    “你說的這是啥話嘛。”


    “心裏話,老子算是看透了,沒你這麽好的命,能躺床上走得善終。”


    “胡唚啥呢,你現在讓潤生侯給你腿打斷,你不就擱床上躺著奔著善終去了麽?”


    山大爺:“……”


    一番罵聊推諉下來,這樁事,算是被默認了。


    李追遠是挺開心的,看著在那裏一邊流著口水一邊等香燭燃完的潤生,多好啊,隻要潤生在,自己看書學習就多了一個實踐渠道。


    飯後,李追遠將秦璃送迴東屋,然後就去櫃子抽屜裏拿出手電筒,重新裝上電池。


    農村習慣,手電筒用完後電池得拆卸下來,說是防止耗電。


    李追遠暫時也不打算請太爺把地下室燈泡換了,他覺得拿著手電筒進來有一種尋寶的氛圍感。


    順著電筒光照來到第一次開啟的箱子前,這裏頭還有不少書呢,他打算一箱一箱地清。


    手電筒擱左手,右手探進去,像是摸獎券一樣,在裏麵撈著撈著,終於,李追遠摸到了兩摞書。


    這兩摞書很厚,而且帶著硬封皮,類似書套,將一套書所有卷規整在一起。


    兩摞書取出,放在地上。


    每一套都是八本,每本都不算太厚,書套封皮上沒字,李追遠先從兩套書裏各自抽出一本,發現每本書封皮也沒字。


    隻能先打開看看內容,手電筒一照,李追遠懵了一下。


    是手寫的,字也是好字,很漂亮的小楷,可問題是,這字體也太小了,像是螞蟻腿,而且正反麵密密麻麻……


    所以,雖然書不厚,但書的內容,卻豐厚得可怕。


    看這個書,自己怕是得找個放大鏡了。


    再翻看另一套,居然是一樣的字體一樣的小。


    這兩套,該不會是同一個作者吧?


    李追遠拿著手電筒仔細找尋,終於,在兩個封套的內側,找到了兩張白色的貼條,上頭寫了這兩套書的名字,


    分別是:


    《陰陽相學精解》、《命格推演論》。


    一個是看相的,一個是算命的。


    李追遠輕輕拍打著手電筒,光亮不時劃過他這張小小沉思的臉。


    “唔……好像沒什麽用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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