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音在做夢。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夢境之中,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醒來。


    她無比想要擺脫這噩夢,但人生何嚐不是另一場噩夢?


    她在夢裏再次見到那一夜。


    那一夜,虢山關上空,明盈冷冷看著重重疊雲下風桐仙子燃血灼魂代三千冤魂申訴,臉上是高高在上的疏離與冷漠。


    那一夜,九極重樓前,有莘棘臉色猙獰,百裏宜修心思暗藏。


    那一夜,九極重樓不複存在,淵檀屍骨無存。


    淵檀屍骨無存!


    律音耳邊一直迴響著這句話。


    她沒有聽見明缺說這句話,卻看見了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這句話。


    明缺在魔皇宮的琉璃陣中對她說出的那句話,就是:“淵檀屍骨無存。”


    律音一心想要複活淵檀,但因為明盈提出了三個條件,她便一心以為,隻要她能完成這三個條件,明盈便會還她一個完好如初的淵檀上仙。


    但當明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律音終於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


    明缺曾經說過,要複活淵檀上仙,需要明盈逆開黃泉。明缺曾經說過,明盈是為了保護淵檀即將散去的魂魄才將淵檀送入黃泉。明缺曾經說過,明盈尚未正名,逆開黃泉複活淵檀會非常艱難。明缺曾經說過,明盈掌管時間與黃泉,代族主執掌殺伐。


    但律音從未聽出明缺話中的另一層含義。


    直到明缺最後對她說:淵檀屍骨無存。


    律音在那一刻,將這些所有的線索串聯起來,終於得出一個讓她幾乎窒息的結論:


    明盈的權力隻涉及魂魄,不包括實體!


    也就是說,明盈可以逆開黃泉找迴淵檀的魂魄,卻無法給淵檀一個實實在在的身體!


    淵檀的軀體,早在虢山關上,便不複存在了!


    而這世間,似乎並不允許魂魄單獨存在!


    律音知道的隻有兩個魂魄沒有實體而存在——荻葉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依靠神庭的玉髓青山得以存活;明缺身為神庭聖主,一直在想方設法為自己塑形。


    若是明盈讓淵檀魂魄從黃泉迴來,那他沒有身體的問題要如何解決呢?


    明缺是唯一一個僅有魂魄而可以塑形的實例。若要塑造一個身體,有誰能比明缺更有權威呢?塑形這件事,明缺是唯一一個能夠給出精準答案的人。


    然而律音沒有問出這個問題。


    再也沒有機會了吧?


    就算明缺塑形成功了,她是神庭高高在上的聖主,未必有機會再見到她問出這個問題。


    但明缺在最後一刻被冀楊帶走了。明盈都沒有追過去,可見明缺所去往之地,並非能夠輕易到達——至少以明盈的實力都不能輕易涉足——所以明盈怒火高燃卻沒有追過去。


    想通這一切,律音覺得自己無比愚蠢。


    夢是噩夢,現實依舊是噩夢,無處可逃。


    律音在夢境中渾渾噩噩不願醒來也不願麵對。


    但耳邊似乎有聲音傳來:


    “……失控的魔種啊……難辦!”


    “可惜燈不在了,不然可以用火種試試。”


    “唿……真是累死我了!”


    “真是麻煩!”


    律音緩緩睜開眼睛。


    入目便是天空中刺目的陽光,兩個模糊的人影背光向她看來。


    “醒了。”一人說。


    律音用手稍微擋住陽光,慢慢適應了光線之後坐起來,發現自己一直是躺在地上的。


    那兩人蹲下來,視線與律音齊平。


    “趙律音,你看起來很不好啊!”


    律音仔細看了看,認出了這人:“原來是望舒大人,發生了什麽事?抱歉我記不太清了。”


    那兩人正是失去了銀燈無法迴到神庭的望舒停雲與曦氏扶風。


    “還記得我啊!你身上的魔種失控了,見人就殺。我們控製不住你,隻好先斷了你四肢筋脈,再想辦法幫你壓製住體內魔種。”望舒停雲說。


    律音聞言忽然覺得雙手雙腳一陣發涼,卻並未感覺到疼痛。


    曦氏扶風說:“沒想到你居然身負向月而生的法術,一見月光就好了一半,沒兩天就又開始發狂,我們隻好再次打斷你四肢骨頭。”


    律音聽的汗毛倒豎,心想幸虧她有明缺賜予的法術“向月而生”,見月光而複原,不然此刻豈不是要四肢盡廢?


    望舒停雲又說:“還好我們的功法與魔種屬性相克,花了好幾天時間才壓製住那兩個失控的魔種,讓你恢複清醒。”


    “本來我們廢你四肢還有點愧疚。但是你既然這麽快就恢複了,而我們為了救你又耗費那麽多功力,這樣看來,就不用愧疚了。”曦氏扶風咬著一根草葉,蹲在地上形象全無。


    律音揉揉額角,咬牙道:“那真是……多謝二位了!”


    “不謝不謝,畢竟是熟人麽,就不用這麽客氣了。”望舒停雲道。


    律音一陣無語。


    然而仔細看去,此刻的曦氏扶風與望舒停雲二人絲毫沒有以前的高冷氣質。兩人衣服上不僅帶著點點血跡,還有塵土留下的汙跡,而且皆是臉色灰暗、發絲散亂,看起來倒更像是常年在外的流浪者。


    律音站起來,問道:“二位目前的樣子……是遇到什麽事了嗎?”


    二人對視一眼,曦氏扶風毫不顧忌的形象的直接坐在地上。


    望舒停雲隨意找了塊石頭,坐下對律音招手說:


    “坐下來、坐下來!站那麽高不累嗎?要知道你斷斷續續的發瘋十多天,我們可是一刻沒有間斷的在與你體內的魔種作鬥爭啊!累都快要累死了!”


    “……真是辛苦二位了。竟然已經過了十多天了嗎?”律音說。


    曦氏扶風道:“要不是你運氣好,碰到我們二人,此刻你就可以直接跟著那個冀楊永墜黑暗之中了!”


    “那個冀楊……說起來,源爍聖主被冀楊帶走,也不知道會怎麽樣……”


    “什麽?源爍殿主被冀楊帶走?”望舒停雲大吃一驚,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曦氏扶風表情鄭重起來:“怎麽迴事?你詳細說說!”


    律音見二人如此緊張,便將當時的事情一一細說了,然後問道:


    “二位竟然還不知道這事嗎?”


    望舒停雲與曦氏扶風對視一眼,然後說:


    “我們二人目前無法迴到神庭,因此並不清楚。但是此事非同小可……”


    “看來我們要盡快趕迴神庭才行!”曦氏扶風道。


    律音看看二人,知道這事她插不上手。


    “但是……”望舒停雲說,“趙律音怎麽辦?百裏宜修已死,冀楊也離開了,魔種目前已經完全失控。而她身上的魔種已經融入魂魄,如今隻有我們同時出手才能暫且壓製魔種。若是我們迴去了,趙律音豈不是就要……”


    曦氏扶風眉頭緊皺,也是一臉為難。


    律音問道:“這魔種……當真完全沒有辦法取出嗎?”


    曦氏扶風道:“你可知道,魔種從何而來?”


    律音搖頭。


    曦氏扶風說:“許久以前,神庭尚未插手仙魔之戰的時候,魔族修行的法門,其實有部分乃是來自邪境。雖然神庭與邪境對立,但秉持包容之心依舊容納了魔族的存在。後來神庭劃出界限,與邪境隔絕開,並分立四方界域,邪境的影響便在魔域之中漸漸弱下去。萬載之前,與神庭對立的邪境之中,執掌黑暗的邪神以魂魄穿破兩方界限,化身為冀楊進入神庭所屬範圍之內,意圖誘拐源爍聖主。魔種便是那時候由冀楊帶入,隨後傳給一名魔族。魔種一共有九枚,數千年前的仙魔戰場上出現了四枚,擾亂人心的威力極大。但因為是用在大範圍之中,所以威力被稀釋,最終被仙界之人以徐風清心曲破除魔種威力。此後魔種銷聲匿跡。神庭一直在追查其他魔種下落,直到近來追查到百裏宜修身上。之前百裏宜修用在站中的兩枚魔種被風桐仙子和商有期同時用徐風清心曲破解,現在百裏宜修已死,除了我們手中有一名已經失效的魔種之外,神庭轄製範圍內,就隻有你身上的兩枚魔種了。”


    律音問:“那就是說……我是第一個被兩枚魔種同時用在身上的人?”


    “不錯。”望舒停雲道,“你是唯一一個被直接將魔種用在身上的人。所以我們對此完全沒有經驗,隻能摸索著,以神庭功法與邪境相克的特性,暫時壓製魔種——而且我們也不敢用力太過。魔種已經融入你的魂魄,若是用力過猛,傷及你的魂魄就不好了。”


    律音聞言,便明白了。魔種這東西本就極為稀少,而她又是特例……


    “我本來還想去虢山關找找線索的,現在看來……是沒有希望了。”


    律音的語氣中帶著一股絕望。


    “別這樣啊!”望舒停雲喊道,“你這心灰意冷的語氣是怎麽迴事?我們的功法看起來還是有效的嘛!大不了我們把你帶迴去,就讓你呆在神庭之中,天天輪換著人來幫你壓製魔種啊!”


    曦氏扶風也說:“我們都在想辦法幫你解決,你自己可不能放棄啊!”


    律音鼻子一酸,帶著重重的鼻音道:“為什麽呢?隻有我一個人而已不是嗎?其實若真的沒有辦法,放棄我不就好了嗎?世上生靈眾多,並不缺我一個。”


    “你在胡說什麽!”望舒停雲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你是要我們見死不救?別說你還和我們認識!就算是一隻阿貓阿狗,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它魂魄永墜黑暗之中啊!這可不是死掉入黃泉那麽簡單的事情啊!這是永遠無法解脫的絕望與黑暗!永遠看不見希望,隻能在絕望中沉淪啊!死也不能解脫的那種啊!”


    曦氏扶風道:“你這種絕望的情緒,是魔種的作用嗎?我們救你,並不是因為你的生死與我們有何關係——即便你死在我們眼前,我們也不會有所觸動——但魔種不一樣,它已經將你的魂魄汙染,也許你看不見自己的魂魄在慢慢變黑,但我們不能放任神庭治下任何一個生靈被邪神拉入絕望的黑暗之中!這不是神庭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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