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轉眼就迎來了一年之中最炎熱的盛夏時節,熱浪席卷大地。


    皇城內行人稀少,人們大都躲在陰涼的地方避暑,連六部、五府等衙署也是門前冷落鞍馬稀。遠遠望去,在烈日的炙烤下,紫禁城巍峨的宮殿閃動著炫目的反光,氣派的殿宇看上去蔫蔫的,仿佛被烈日烤焦了。


    雍肅殿內放上了深窖裏窖藏的冬冰,隨著冰塊的緩慢消融,殿內涼風習習,無需宮女掌扇,景泰帝自能在酷暑中獲得一份清涼。


    今日的題本、奏本隻有區區七封,景泰帝批閱得非常仔細。


    遠征瓦剌的設想被迫束之高閣,作為連鎖反應,景泰帝在拿自己的嶽父、近侍重臣開刀,造出極大的聲勢之後,對一大批貪贓枉法之徒的清算卻是虎頭蛇尾,戛然而止了。


    明眼人預料中的超級風暴並沒有到來。


    朱祁鈺天然缺乏帝王冷酷無情、生殺予奪隻在一念之間的魄力,在他看來,隻要他打下良好基礎,下一代人或許會比他更有魄力,有能力將積弊深重的大明徹底拽出泥潭。這是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與其說變革的上策是被迫作廢的,還不如說景泰帝其實巴不得如此,如果執意要大刀闊斧革除時弊,那麽,風暴一起,不可測變數極多,局麵有可能失控,他對自己屆時的駕馭能力深表懷疑。


    特別是南宮裏有一個上皇,深宮裏還有一個上聖皇太後,這是他最大的軟肋。


    許多時候,人心向背並非取決於天下萬民,而是取決於廟堂之上的力量對比,不等他將廟堂清理幹淨,恐怕就已經把無數文武官員的人心嚇到上皇那邊去了,若是如此,他就犯了政治權謀的大忌。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他開始為次優選擇做試探,讓興安放出更立皇太子的風聲。有趣的是,他最信任與倚重的於謙等人對此反應冷淡,而讓他萌生疑心的石亨等人則堅定的站在了他的立場上。


    政治就是這麽詭異,沒有是非,沒有黑白,隻有成敗,帝王最看重自己的終極目標,至於需要倚重的人品行如何,則在其次。


    於是,石亨一黨的政治地位漸趨穩固,武清侯再次從政治投機中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令朱祁鈺倍感欣慰的是,朝中老臣們的反彈隻是象征性的,非常的無力,誰都不敢把天子逼急了,讓反腐風暴率先降臨到自己頭上。


    他本想使些手段,逼老臣們在易儲一事上就範,如今一看這架勢,好像不用如此麻煩了,隻須用浩蕩的皇恩便能邀來人心,相當的省事,何樂而不為!


    經過了一場大辯論和懲戒國丈、近侍重臣的造勢,許多重臣早成了驚弓之鳥,急於與景泰帝達成某種妥協。


    朱祁鈺太需要這樣的妥協了,他當然明白,一旦達成妥協,往後想把哪個官員清理出廟堂,此事言官說了不算,景泰帝說了也不一定能算數,須得是君臣意見一致才能作數。


    也就是說,今後被繩之以法的倒黴官員,肯定是遭到了天子與朝中重臣的共同拋棄,就像宣德年間那樣,朱祁鈺的祖父宣德皇帝朱瞻基對吏治日趨敗壞非常不滿,問及楊士奇等一批重臣,楊士奇等人事後拋出一個人緣不怎麽好的劉觀,讓宣德皇帝殺一儆百。


    倒黴的劉觀並非最大的貪官,但他很不幸,淪為了君臣都想拋棄的人。


    不過,朱祁鈺並不急,興安說得對,社稷大事須從長計議,他打基礎,日後兒子再承載自己的遺願,兒子之後還有孫子,花幾代人的時間,他“富國強兵”的宏大抱負終有一天會實現的。


    今日是經筵日,天子進修儒學的日子,景泰帝批閱完題本、奏本,經筵官就奉旨入殿給他講經。


    柯潛赫然在列,他既非侍講、侍讀,更不是主講官員,而是一名小小的展卷官,就是主講把要講的書、經內容寫在紙卷上,柯潛與另一人負責跪在天子麵前,將紙卷展開,便於天子閱覽。


    可是,經筵結束後,景泰帝偏偏隻留下了柯潛。


    朱祁鈺目視殿外,微微蹙眉,似乎在思慮著什麽,“朕在親閱殿試策問答卷之前,早已聽說過你的名字,你知道此事嗎?”


    柯潛暗中吃了一驚,“微臣不知。”


    朱祁鈺緩緩移動目光,表情裏有分落寞的意味,“嗯,有個叫······卓軒的少年曾在朕麵前提起過你,看似漫不經心的,但朕事後想清楚了,他是想讓朕預先對你形成印象,他隻說了一番平淡無奇的話,不知為何,朕便對你多了分好感。”


    卓軒?!


    柯潛差點驚掉下巴,他終於明白自己能高中狀元,並非單憑祖墳上冒出了青煙,卓軒提前在天子麵前談起自己,無形間讓景泰帝形成了先入為主的印象,此舉給他這個狀元加分不少。


    “微臣聽別人談起過此人,微臣鬥膽請問陛下,倘若此人還活著······”


    “他還活著!”朱祁鈺驚叫一聲,直愣愣站了起來。


    柯潛差點道出卓軒就寄居在他郊外的宅第中這一實情,不料剛開了個頭,就見景泰帝反應強烈,立馬意識到自己過於實誠,有可能給卓軒招來不測,當即變得謹慎起來。


    “微臣的意思是······倘若他還活著,陛下是否會對發生在海子邊的那件事做個了結?”


    景泰帝的內心非常矛盾,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要遵從本心,還是想基於大政所需而選擇權宜之計,想了半天,最後迴以一聲歎息。


    “世事不可假設,都過去了,不可再提!朕知道你柯潛的秉性,為人忠厚,性情高潔,堪為人師!皇太子乃國之儲君,朕曾說過,有意讓你赴東宮教皇太子讀書,再等些日子吧,朕將親擇吉日,下旨命你去東宮赴任。”


    柯潛心裏有分抗拒,想起卓軒的勸說,沒有出言婉拒,恭敬的道:“微臣遵旨。”


    告退後,柯潛一直想著心事,猶豫十餘天,最後選在入秋後的某一天迴到郊外的私宅,秘見卓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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