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佛堂隻留下了兩個人,兩道影子。


    短短的影子是雲海。


    雲海是達摩座下最年輕的弟子,威望卻已相當高,近日裏,他受命向一些師兄講授經義。


    可他並不自信。


    他問紅色的身影:“師尊,我真的能勝任嗎?”


    帽兜下的人笑了笑。


    那人也不知他能否勝任,於是那人又在佛前說了句謊話:“你的六根最清淨,從不染於世事,悟性又高,由你來講佛法,再合適不過。”


    雲海皺起眉頭,嘟囔道:“您以前不是這麽說的啊。”


    那人笑了:“那你說說,我以前是怎麽說的?”


    雲海道:“您以前說:不入世,哪來的出世;若不動情,哪來的忘情?還說,我要是能遊曆幾趟,將對道與法有更深刻的體悟。”


    雲海突然噤了聲,因為他發現眼前人已陷入了沉思。


    一個人沉思的時候,往往目光不再閃動,身若磐石,他周圍的光影也便不再變化。


    雲海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他想的是午後的豔陽,是婆娑的樹影,是穿堂的涼風。


    並不寬大的院落,他和女人肩並肩地靠在牆角,望著不遠處那幾朵形如雞蛋的小花。


    “你在想什麽?你好像對這種花很感興趣?”女人問他。


    他說:“我以前曾在另一處地方見過這種花。一名僧人家裏。”


    女人望著他的側臉,又扭過頭去,俯視那幾朵黃白色的花:“這花,聽說我的父親愛種。”


    “你的父親?”他知道女人是個孤兒,一直沒問過她的身世,此刻好奇起來。


    女人苦笑:“我以前不知道,最近才聽聞的,我的父親還活著。”


    他靜默了片刻,問道:“那你打算去找他嗎?”


    女人怔了怔,答道:“不去了,沒有意義。”


    確實沒有意義,既然還活著,卻仍拋下了女兒,這樣的父親,哪來的必要去找呢?


    可他還是勸了句:“有些事情,不是要有意義才能去做的。”


    女人反問:“那我為了什麽?”


    他淡淡地答道:“為了以後不讓自己後悔。”


    他身上披著猩紅色的長袍,隻摘了帽兜,表情有些疲累,卻又很安詳。


    他有很多後悔的事情,他想讓人生無悔。


    但女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又粉碎了他的堅定。


    她說:“人生若無悔,該有多無趣。”


    他抬頭向上望去,歎道:“如此說來,真是可悲,我們不過是被上天捉弄的可憐人而已。”


    女人拍了拍身後的牆壁,笑道:“誰說不是呢?就算你我翻過了這座矮牆,外麵還有千千萬萬道更高更難攀的牆等著,以有涯隨無涯,終究沒結果。”


    他不想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這些都太沉重,他近來經曆的沉重的事情已太多。


    可他一開口,仍是不讓自己滿意:“你知道青木夫人和寶公沙門去了哪裏嗎?”


    女人的眼裏起了一層霧,搖了搖頭。氣氛又冷了。


    “洛陽的變局快到了,”她忽然開口,“論法隻是個開始,菩提流支身死,陳慶之敗退,北海王元顥和南方的子先生虎視眈眈,爾朱榮同葛榮終有一戰,洛陽絕不太平,你和敏姐姐還是盡快離開這裏吧。”


    “離開?”他喃喃道。


    他不得不承認,在不經意間,他已對洛陽這座城市有了異樣的情愫,與江南不同。


    江南生養他、守護他,而洛陽,卻是他全力保護過的地方。


    接受付出和為他者付出,本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他還得承認的一件事是,他對麵前的女人也有了這種情愫。


    因為他預感到女人將要提出分別,而他的心,正在隱隱作痛。


    塵世間,這種預感是最準的。


    啞然失笑的他有些想不通,因為他們從未真正在一塊兒過,有合才有分,既然從未合,又怎說得上分?


    他變得小心翼翼:“我現在這個樣子,想走也走不掉了。”他指了指身上的紅袍,苦澀地笑了笑。現在的他,做任何事情好像都被身後一隻名叫“命運”的手推著走。


    女人否定他的話,道:“一個人執意要走,無論如何都是走得開的。”


    他沒有理會這句話,一種莫名的惶恐席卷了他的心頭。


    風突然安靜了,就像他們一樣。


    他終於還是打破沉默道:“有些力量,任何人都得臣服,無法違逆。就像離開洛陽的陳慶之那樣。”


    女人道:“那不過是因為我扮作了他的哥哥,陳慶之攻入洛陽,不僅是應子先生之命,也為了見他的哥哥。”她晃了晃手中的人皮麵具,接著說:“一旦這個願望被滿足,他也就沒有什麽遺憾,自然該撤軍了。”


    他應聲道:“的確,倘若再不離開,陳慶之也便陷於險境了。”


    女人道:“所以他就坡下驢,跟你唱了一出戲,順勢撤退。真是個聰明人。”


    “如果不夠聰明,他又怎能從一個棋童變成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陷入了沉思,因為他的身份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籍籍無名者變成了洛陽最炙手可熱的宗教領袖。


    可他自認為不算聰明,起碼,沒有特別聰明。


    或許這一切都可以歸因為運氣,這個人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張三李四,隻要他們合乎要求即可。世上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可合乎某些要求者卻比比皆是,就好像二人相戀成婚那般,沒有什麽唯一,沒有什麽不可替代,僅僅是雙方都滿足了彼此的一些要求罷了。


    但他又覺得這麽想不對,相戀的人相處的每個瞬間都是獨一無二的,經曆過的人與事會化作記憶,牢牢印刻於腦海裏。正因如此,所以相愛者分離時才會如此痛苦吧,他想。


    “你在想什麽?”女人忽然問他。


    他迴答道:“我在想,你把我引到這裏來,要做什麽?”他想做個鬼臉,想壞笑,可當他見到女人臉上嚴肅的神情時,他便沒了這個興致。


    女人的後背離開了矮牆,腳踩著未成形的草坪間的小路,走到了院子裏風最大的地方。


    他看著她輕輕飄動的長發,還有那雙大大的眼睛,不由癡了。


    他這才記起,她與自己在永寧寺門口見到時並無大的分別,隻是臉上不再有那抹輕蔑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聖潔的光芒。


    他有些慌了,想用話堵住她的嘴。


    可她已經先開口了。


    “我來向你道別。”她說。


    “道別?”


    他又想打趣,因為女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他們之間本無“別”可言。


    然而那微妙的含義,又在“別”字之上,令他無話可說。


    他突然懂了女人言語裏的認真,鼓足勇氣問道:“你說道別,指的是你要離開洛陽,離開我......們?”


    句末別出心裁加上的那個字,就像戀人高傲而單薄的尊嚴一樣。


    “我”和“我們”又有何種區別呢?


    女人正色道:“是的,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他笑了笑:“世上哪有什麽非做不可的事情?”


    苦笑。


    因為他自己也聽得出來,這句話同之前他所說的內容有多麽矛盾。


    女人已讀出了他話語中的不堪一擊,沒有再為難他。


    為難他的是他自己。


    他打算接口道:“倘若非做不可,我也想去瞧瞧這是件什麽事。我同你一塊兒去。”可是他終究沒能說出這番話,洛陽城的三位達摩都已死去,他肩上有更重要的擔子。


    所以他隻能沉默。


    男人可悲的地方在於,當他不認真時,他往往能夠信誓旦旦,當他認真時,卻偏生連一句簡單的承諾都開不了口。


    在他恍惚時,雲海已盤著腿打起了盹,腦袋往旁邊一墜一墜的。


    他望著雲海天真無邪的圓臉,有些羨慕,卻不知他在像雲海這個年紀的時候,還要快樂瘋癲得多。


    他又想起了在永寧寺門口那位大眼睛的姑娘,雖然總是騙他,捉弄他,甚至有時還會讓他受點皮肉苦,可她卻從未想過害他。


    她的離開,讓他的心有些刺痛,就像有根尖針在紮。


    思念有時能夠帶來肉體上的痛苦,這是真的。


    他和很多女人道過別,別離無非兩種,生離或者死別,一個人出現在另一個人的生命中,互相攙扶著走過一段路,留下了種種快樂與悲傷的記憶,往往也會拿走心的一塊碎片。失去了那塊碎片,便需要新人或時間來重新補全。


    有些人會拒絕其他碎片的溫柔,因為他堅信其他的碎片遠遠沒有原本那片來得好,後世有人便因此苦等了十七年,等得烏發堆雪,兩鬢斑白,等來的算幸運,等不來的也隻能認命。


    情感從來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付出多少努力,不代表能有多少收獲。


    “分離是為了更好的相遇,沒有分,又何來合?”他安慰自己道。起碼他知道她還活著,活在人間的某一處。


    塵世太多悲歡,他歎了口氣。


    隻有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能歎這口氣,平時,他必須正襟危坐,將臉埋在陰影裏。


    撲通一聲,他迴頭看去,雲海已把臉貼在蒲團上,正唿唿大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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