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


    靈魂是什麽顏色的呢?


    為什麽所有人赤條條地來到世上,卻不得不蒙塵,不得不做些無可奈何的事情?


    陳慶之遠遠地望著那身紅袍,止不住地流汗。


    他本是個身體虛弱的人,年少時就多病,剛才由於心潮澎湃,他竟然忽略了自己已接連征戰、長途奔襲了很久。


    現在,疲憊找上了門,夏日的酷暑開始向他施壓。


    他感受到的更多的壓力,來自於麵前的紅袍人。


    紅袍之下,仿佛是一具無法被摧毀的身軀,不願妥協,不可屈服。


    陳慶之第一次生出了擔心的念頭。


    “大師既是佛門中人,這些事情還是少管為妙。”陳慶之道。


    “我本不願插手,”紅袍人朗聲道,“可我擔心戰爭會讓洛陽生靈塗炭,不得不來阻止。”


    他的聲音很響亮,並不沙啞。陳慶之覺得,那聲音和他記憶之中的有些許出入。


    陳慶之正色道:“我行軍途中,秋毫無犯,我的部下入城之後,不曾做過半點對不起百姓的事情......”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紅袍人厲聲反駁道:“你以為你做得完美無缺便可以了,是麽?你覺得你在洛陽不曾做什麽出格的事,你便不會成為惡人的幫兇了麽?”


    陳慶之沉默著,一言不發。


    紅袍人繼續道:“且不說你如何如何,你所護送的北海王元顥,沿路隻知劫掠,不懂養民,你和你的主子都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你們不願多惹事端。”


    陳慶之聽見附近有人已起了議論。


    紅袍人加緊了言語上的攻勢:“你打開了北魏一扇又一扇門戶,雖未行惡,卻將北方脆弱不堪的防線清掃得幹幹淨淨,方便了所有混亂和罪孽的滋生,功不在小呐。”


    他特意加重了最後五個字,聽起來有一種極度的嘲諷之意。


    陳慶之緘口不語良久,終於道:“各為其主罷了。”


    紅袍人道:“那你還有臉說自己是為了百姓?”


    陳慶之不善論辯,他很快就被紅袍人揪住了把柄,以其之矛,攻其之盾。


    “元顥不得民心,必不能久,”紅袍人說,“我勸你早日放棄他,迴到南邊的大梁,安安心心地做一個棋童。”


    陳慶之麵有慍色,他跟著梁天子下了很久的棋,最討厭的就是別人用“棋童”這個詞來稱唿自己。


    他的血氣在上湧。他握住了他的劍。


    傍晚的風已有些涼了。


    聽說草原上的太陽是永遠不落的。


    可為何日頭已掛在西山?


    假爾朱榮仔細端詳著爾朱榮的臉,他是站著的,而爾朱榮卻是坐著的,所以爾朱榮不得不仰視他。


    “現在的情況是,”假爾朱榮道,“你離開了我什麽也不是,而我,卻並不需要你。”


    他已然成為六鎮軍民心目中的大酋長,而真正的爾朱榮由於寒病與衰老,反倒和原來的樣子差異越來越大。


    “你需要我,因為我腦子裏裝著的東西,你是怎樣也學不去的。”爾朱榮說道。


    “那些東西很難學麽?”假爾朱榮冷笑道。


    “那不是你下苦功就能學到的,”爾朱榮沉下臉說道,“那是我經過仇恨的錘煉,一點一滴積攢下來的。”


    仇恨。


    他本已孑然一身,所餘下的唯有仇恨而已。


    可在他不算太漫長漫長的人生裏,他的仇恨已失去了意義。


    元歡已經死了。


    在那以後,爾朱榮靠著自己的野心存活著。可野心能提供的力量遠不如仇恨強大。


    隻有仇恨和愛才能熾熱且永恆,其他的都不行。


    他不懂得愛,甚至早些年救下他,收留他,與他成婚的女人,他也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關心體己的話語。


    所以假爾朱榮反詰道:“你除了恨,已什麽都不剩了。”


    這句話是最能擊潰爾朱榮的,因為這句話是最真實的。


    真話是控製的杠杆,是力量的源泉。


    假爾朱榮已學會使用這一武器。


    而爾朱榮卻在說著虛假的言語,用另一副軀體來作為自己的代言人。


    所以他逐漸失去了力量。


    他深黑色的眼睛裏,光彩已消退。


    深黑本身,就是一種光彩。


    隻不過那顏色太沉重,太不起眼,為人所忽視厭惡。


    爾朱榮緩緩扔下了身上披著的棉被,解開了厚重的狐裘,露出了胸膛。


    他的胸膛蒼白,瘦骨嶙峋,像是一堆幹屍。


    他開始哆嗦。


    暑氣在草原上消散,炎熱的溫度並沒有讓他的寒病有所緩解。


    他喘著粗氣,像頭發情的牛。


    牛發情時是為了散熱,他喘粗氣卻是為了取暖。


    他指了指自己赤裸瘦削的胸膛,道:“如果你想殺我,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


    假爾朱榮注視著爾朱榮的臉,注視著爾朱榮的胸膛,注視了很久。


    他的手握劍,握得很緊。


    但他始終沒有拔劍。


    他將爾朱榮脫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迴到爾朱榮身上,又將地上的棉被拾起,撣幹淨其上的灰塵,披在爾朱榮身上。


    他捂著爾朱榮的肩膀,隨後又輕拍了拍,道:“我不希望你染上風寒,你的病已經夠嚴重了。”


    他眼中沒有仇恨,沒有厭惡,隻有一種偉大的同情。


    爾朱榮的心已跌到了冰窖裏。


    他從未感到過如此絕望,他的偽裝被假爾朱榮輕而易舉地瓦解了。


    假爾朱榮轉身,準備離開。


    “馬上就要與葛榮決戰了,軍師,請你務必好好的,”他說,“畢竟身體是第一位的,沒了身體,一個人就什麽都不剩了。”


    爾朱榮忍受不了他說話的語氣,還有他那副仁善的模樣,憋足了氣,聲嘶力竭地吼道:“你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


    “殺了你?”假爾朱榮轉身,冷冷道,“你現在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言罷,他便再也沒有迴過頭。


    爾朱榮頹喪地坐在原處。


    過不多久,假爾朱榮就會派人來推他的輪椅,將他護送迴軍帳之中,一定能保證他的安全,將他照顧得很妥帖。


    無論多麽虛假的泥像,在鍍金,被人參拜一段時間以後,就會變成一尊佛。


    而倘若佛變成了白骨,一年兩年以內,它或許還稱得上是舍利,十年百年之後,白骨就隻是白骨而已。


    爾朱榮覺得,自己此刻與白骨無異。


    但他還有機會。


    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不止宇文泰和高歡兩人而已,他的侄子爾朱天光正在趕赴晉陽的路上,那封密信還是他一隻手撐著厚重的棉被,用另一隻手寫的。


    如果爾朱天光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證明他才是真正的爾朱榮,他就能重新奪迴主動。


    他以後會更加謹慎,會適當地讓更多人知道他真實的身份,他也會學著善待自己的身體。


    達摩和寶公沙門的戰鬥仍未結束。


    河灘邊的草木為之色變,肅殺之氣將盛綠的樹葉染黃,甚至凋零。


    他們使用的招式,很多都是重複的,本就是屬於佛門秘傳的功夫,二人的修為竟也相近。


    他們都是四十幾歲的人,都在武學巔峰的年紀,又皆是悟性極高者,說句棋逢對手並不過分。


    寶公沙門忽然道:“青木夫人的傷若再不照看,便無救了。”


    達摩的臉色變了,他明白寶公沙門在刻意讓他分心,可他沒辦法不分心。


    有些陷阱,縱使明白是陷阱,也還是要往裏跳。


    於是他加緊了攻勢,紅袍如火焰般侵略著寶公沙門的防守,這也使得他的破綻變得更多。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因為他的破綻被寶公沙門抓住了。


    寶公沙門的手切中了他的小腹。


    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他的骨頭碎裂,血液也在凍結。


    汗如雨注。


    一招之際,勝負已有定數。


    陳慶之的手忽然鬆開了。


    他見到一個光禿禿的小腦瓜,緩緩地從路邊的人群裏走出,走到他麵前。


    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和尚瞪著大眼睛看著他。


    陳慶之有些恍惚,他發現紅袍人帽兜下的臉似也起了一種奇異的變化。


    “那是達摩座下最年輕的弟子,雲海法師。”人叢中有人在說。


    雲海什麽話也不曾說,隻是看著陳慶之。


    陳慶之騎著很高的馬,遮擋住了雲海跟前的太陽。他忽然問雲海:“小師傅來此為何?是和你的師尊一樣,勸我迴頭的嗎?”


    雲海點了點頭,道:“但勸將軍迴頭的不是我,也不是我的師尊,而是......”


    他示意讓陳慶之附耳過去,陳慶之翻身下馬,半蹲著,湊到雲海身邊。


    雲海在陳慶之耳旁說了幾句話,用手指不經意地指了一個方向。


    陳慶之順著那個方向看去,驚愕得說不出半個字來。


    盡管過了這麽多年,他依然認得他的兄長陳忌之,他們兩兄弟看起來並不算特別相像,可仍有些地方算是幾乎一模一樣:尖尖的耳朵,突出的顴骨,凹陷的太陽穴與眼窩。


    陳忌之也正望著他,向他搖了搖頭。


    陳慶之一時百感交集,扭過頭去,不再看他的哥哥。


    永寧寺富麗堂皇,浮圖塔高聳入雲,洛陽城繁華似錦,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好瑰麗。


    一切的一切都在瞬息之間與他再無聯係。


    人與人,人與世界的關係有時就是如此奇妙。


    他麵向紅袍人,再一次用盡全力嘶吼道:“於洛陽遇見神佛阻路,不可撼搖,我,陳慶之,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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