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的事物終有盡頭,就像再怎麽頑強的生命,也會迎來一個結束。


    鬆崖的雙眼發紅,獰笑著盯住達摩兜帽下黝黑而又顯得蒼白的臉。


    雲海追到了論法台上,卻因驚愕雙腿發軟,跪倒在了地上,嘴裏喃喃著“師尊”。


    寺院內躁動不安,人們的臉上掛著難以置信的表情,這一切確實太過突然。


    “瞧,一入魔道,萬劫不複。”寶公沙門望著鬆崖,淡淡說道。


    初新道:“他是你放在永寧寺的棋子?”


    寶公沙門道:“並不是我把他放在了這裏,而是他自己選擇的。他是個很有慧根的年輕人,可惜他跟錯了人,當他想要迴頭的時候,已太晚了。”


    初新道:“任何時候想迴頭,其實都不晚。”


    寶公沙門冷眼瞧他,道:“你在對我說?”


    初新道:“我在對所有人說。”


    寶公沙門不語,重新將視線挪迴到鬆崖身上。鬆崖所散發的那股怨氣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不適。


    讓初新感到驚異的是,青木夫人眼中居然有別樣奇特的情愫,她的反應實在太誇張,太出人意料。


    “你的目的終究是得逞了,”初新歎道,“禪宗領袖已歿,後繼無人,淨土宗便重新成為中土佛教的最大支流,而你所設立的偶像菩提流支,就是統帥百萬佛教信徒的教宗。”


    “這本就在我的計劃安排之中,”寶公沙門道,“一旦他死了,再沒什麽人能夠支撐起禪宗的發展,淨土宗至少再統治中土佛教三百年。”


    初新訕笑道:“菩提流支背後的人當然是你,換句話說,你能再統治中土佛教三百年。”


    寶公沙門道:“差不多是這樣。”


    初新反問道:“可是你能活三百年嗎?”


    寶公沙門笑了:“傳說彭祖活了八百年,我為什麽不行?”


    初新道:“那隻是傳說而已。”


    寶公沙門道:“就算隻活百年,我也是這些人的心目中的神佛。”


    他輕蔑地笑了笑,望著高台下如螻蟻般的人群。


    在那一刻,他仿佛立於雲端,成為洞察一切、全知全能的造物主。


    初新道:“你當然不會僅僅滿足於此,因為你知道信仰雖能幫你做很多事,卻不夠牢靠。”


    寶公沙門點頭,道:“確實,曾經發生的多次滅佛事件都證明了這一點,在絕對的權力和暴力麵前,信仰之流不過紙老虎耳。”


    初新道:“這就是你在此等候的緣由。你知道洛陽的城防此刻都不在城內,而在城外。”


    寶公沙門道:“我的確知道。我更好奇的是,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初新笑了笑:“這個世上會算的人不止你一個。陳慶之和北海王元顥相繼往洛陽趕來,洛陽城的守衛就難免要集中於城門和護城河一帶,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雖然簡單,可要得出類似的結論,必須搜羅大量不被人注意的細節和信息,經過縝密的思考與推敲。


    寶公沙門道:“你說得不錯。看這高台之上,根本沒幾個能阻止我的士卒。”


    “就算有,你派出的人也應該將他們都拿下了。”初新道。他在說這句話時特意瞥了眼元子攸。


    元子攸的麵色蒼白如紙。


    “軍士的優勢在團隊作戰,如果落單,他們絕對打不過一個瘦弱的殺手,”寶公沙門道,“而且有一點,他們是絕對比不上我手下刺客的。”


    初新問道:“那是什麽?”


    寶公沙門道:“他們的眼睛沒瞎。”


    別人聽不懂,初新卻明白寶公沙門的意思。


    正因為那些殺手雙眼已盲,他們絕不會因眼睛而受到攝魂術的影響,在他們的世界裏,聽覺、嗅覺和觸覺才是最常用的五感。


    “所以,天子也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初新道。


    “那可不一定,畢竟我還要獨自麵對你們。”寶公沙門笑道。那笑聲裏滿載著不屑和嘲弄,好像在表明自己隨時能夠脫身。


    初新自嘲般說道:“好吧,那看來你也已達成了這個目標。”


    寶公沙門微笑不語。


    那意思仿佛是:的確如此。


    那表情令鹿雪感到厭煩且恐懼。


    初新繼續說道:“之前我所說的,我都找到過蛛絲馬跡來佐證,然而我總覺得,你沒有露出痕跡的地方藏著更多秘密。”


    “比如說?”寶公沙門問道。


    “看起來你已經掌控了所有該要掌控的東西,可是我們大家都清楚一點,”初新走到了元子攸身邊,直視著寶公沙門未被肉瘤遮擋的那隻眼睛,“如今的天子雖居九五,卻無實權,隻因軍隊都是別人的。要真正成為中原北方的贏家,還必須控製那些令人頭疼的軍閥。”


    寶公沙門肯定道:“像爾朱榮、葛洪這樣的人確實讓我很傷腦筋。”


    初新道:“可是你一定已想到了對付他們的辦法,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


    寶公沙門問道:“怎樣的人?”


    初新淡淡道:“能把所有事情都考慮透徹的那種人,所以你一定準備好了對策。”


    寶公沙門道:“你倒是很理解我。”


    初新道:“可是我想不到你會采取怎樣的手段,所以我並不能算很理解你。我跟你本就是不同的人。”


    風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幡在動,血在湧。


    達摩開始咳嗽,每咳嗽一聲,他的胸腔就會被擠壓出部分血液。


    他的生命正迎來枯竭。


    垂危的他望著鬆崖的臉,仍想說什麽,卻總被鮮血堵住喉管,怎麽也講不出來。


    夏日的芳香和溫暖已在草原上生根,爾朱榮坐在特製的輪椅上,被推行著來到曠野中。


    推輪椅的人也叫“爾朱榮”。


    不過隻有他們自己清楚,誰才是生來就被賦予了這個名字的人。


    “你看這草原上的青草,去歲隆冬,大雪覆蓋之時,幾乎絕跡,到了夏天就又如此繁茂……”坐在輪椅上的人說到這裏,竟戛然而止。


    推輪椅的人道:“的確。”


    坐在輪椅上的人低下頭,望著自己那雙沒入綠草之中,卻毫無知覺的腿,緩緩道:“我的話好像多了不少。”


    推輪椅的人道:“的確。”


    坐輪椅的人道:“你的話卻少了很多。”


    推輪椅的人道:“的確。”


    他似乎失去了說其他詞語的能力。


    坐輪椅的人有些頹喪,冷冷道:“或許那不過是因為你明白,我越來越離不開你,而你,卻越來越不需要我。”


    推輪椅者沉默。


    沉默如草原,沉默如遼闊的藍天。


    坐輪椅者自嘲道:“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對我說過,麵具戴得太久,就會摘不下來。”


    他得到的迴答依然是“的確。”


    他隻能繼續說下去:“現在,我快成為你的麵具,而你,快要成為爾朱榮本身了。”


    推輪椅的人終於說了些其他的話語。他說:“所以你才急不可耐地想要召迴宇文泰和高歡,隻有他們知道我們倆的秘密。”


    這次,輪到坐輪椅的人說“的確”了。


    推輪椅的人道:“可我有一點仍不明白。”


    坐輪椅者道:“那是什麽?”


    “為什麽你敢單獨和我出來,遠離人群?”


    風聲。


    隻有風聲。


    草原上除了風聲,似乎已什麽都不剩。


    “因為我想看看,你有沒有膽子殺我。”


    太陽將他們的影子拉長,本來一體的黑影,分出了棱角和岔道。


    手在顫抖。


    冷汗如雨。


    分不清是誰的手,誰流下的冷汗。


    有人在笑。


    笑聲從一個人的變成了兩個人的。


    一種幹啞、苦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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