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初新道。


    他的麵容雖憔悴,也有些不再年輕了,可他的眼睛仍然明亮。


    那種明亮的目光是最讓女人動心的,因為它意味著決心和勇氣,意味著他有信心麵對所有困難的局麵。


    “既然世上有佛這種東西存在,為何人間的困苦煩惱還會這麽多呢?”寶公沙門質問道。


    “如果沒有人間的煩惱困苦,也就不會有佛這種東西了。”初新答得同樣巧妙。


    倘若人人都智慧圓通,人與神佛便無所謂區別了。


    “在我看來,佛是可笑的泥像,如果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那麽我不能容許那個人不是我。”寶公沙門未被肉瘤遮擋的眼中竟流露出痛苦之色。


    那神情讓初新感到驚訝,因為他從未想過寶公沙門還懷有人類的情感。


    像他這樣武功權謀都已達到頂峰的人,早就應該抵達了太上忘情的境地。


    “如果你是佛,那該是件多麽糟糕的事,在我的想象中,佛總算還要好看些。”初新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功力不如寶公沙門而停嘴,相反,他在嚐試激怒寶公沙門。


    倘若他的這一舉動能夠達成目的,那便證明寶公沙門絕非他原本以為的心如木石的人。


    可惜他的言辭太輕了,根本不足以令寶公沙門失態。寶公沙門滿不在乎地迴答道:“我早就告訴過你們,這不過是具皮囊罷了。”


    曾幾何時,他的英俊是整個洛陽城聞名的。可後來不知為何,他的臉上逐漸坑坑窪窪,額角還長出了一個大肉瘤。他的年紀不算太大,外貌看起來卻已經像是古稀老人。


    人們遺忘了二十年前那個英俊的僧人,隻知道洛陽城白馬寺妙算無遺的沙門寶公。


    還有些人見到的,是陰鷙桀驁的千金會十二樓中雪駒樓的樓主。


    寶公沙門額角處的瘤下垂得更加厲害,就像他眼中的痛苦一樣更加深沉。


    他為什麽變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欲望催人變老,痛苦也是。


    “胡妃生下了個兒子。”僧人望著夜空中那輪月亮,既興奮又擔憂地對大眼睛說。


    “胡妃是誰?”大眼睛問僧人,她枕靠在僧人肩膀,順著僧人的目光,望向了同一輪明月。


    可惜她不能從天空那輪玉盤裏瞧見僧人的內心,僧人的心如同他眼中的霧那般難以辨析。


    “胡承華,她曾經帶著個小丫鬟來過白馬寺求過孩子。”僧人說。


    “求女兒嗎?”大眼睛離開了僧人的肩膀,單手托腮,用那雙明媚的眸子盯住僧人,問道。


    “求兒子。”僧人不為所動,仍舊在看他的月亮。


    “兒子?我聽說北魏皇室有個奇怪的規定,那就是立太子以後,太子的生母就會被處死。她難道不怕嗎?”大眼睛湊近了些。


    “她很害怕,怕得要死,可她的眼神,卻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平靜。”僧人說。


    “找你求的嗎?”大眼睛調皮地笑道。她的手握住了僧人的手。她的手真溫暖,又白又滑。


    僧人沒有抽迴自己的手,可他也沒有抓緊那隻手的意思,他隻是靜默地望著那輪月亮,呆呆地出神。他的臉沒有紅暈,也並未發熱,好像全然沒有注意到身旁有人一樣。


    僧人道:“我隻不過如她所願說了些話而已。”


    “你怕我?”大眼睛問他。


    他凝視著那雙大眼睛,道:“不怕。”


    “我知道。”大眼睛臉上帶著甜蜜的笑。她知道他之所以敲錯了木魚,是因為在乎她,是因為想她想到心不在焉。


    可他們之間的關係又仿佛鏡花水月般虛無縹緲,時至今日,他們之間仍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僧人空空如也的表情裏,滲淌著點點悲哀,他不知道大眼睛和她腹中孩子的未來會怎樣,他隻知道


    太陽初升。


    晚秋的日出很慵懶,北方大地仿佛也陷入了沉沉的睡眠,難以醒轉,所以木魚聲來得很遲。


    當僧人踏進佛堂時,他的腳步很輕,眉頭緊皺,因為他感覺佛堂太過安靜,安靜得出奇。


    他手中的木魚落到了地上。他發現左側第二尊佛像居然被挪開了,而大眼睛的鋪蓋已經消失了。


    他的腿忽然因外力而軟了,因為有人從他背後重重地踢了他的膝關節一下。


    所以他跪了下來。


    佛堂忽然變得明亮。


    他見到了那些年輕的名人。


    龍九、熊哭、再冬......他們都是江湖裏赫赫有名的人物。


    佛堂兩側已遍布著他的師兄弟,還有他的師父。


    佛堂正中,是那雙明麗動人的大眼睛,隻不過它已失去了往日充滿希望和生氣的神采,僅僅留下了哀傷和無奈。


    他的視線再次發生了變化,他的手被反扭於背,他的腦袋被按在了地上。


    他摔了個嘴啃泥。


    “你破了比丘的色戒,”他的師父先開口道,“你必須在後院柴房裏麵壁反省三年,否則你就給我滾出白馬禪寺。”


    他知道他的師父在保護他,他明白師父的良苦用心。一旦師父率先開口,隻要他答應,旁人就不能再對他做什麽。


    “至於這位姑娘,她本不是白馬寺的人,你們完全可以自行處置。”師父努力在撇清他與她的關係。


    “可是,看得出來,她懷孕了。”龍九的一名手下說道。他的意思相當隱晦,卻也足夠清楚,剛一開口,他就被龍九嗬斥了。


    大眼睛的肚子已不小,與她瘦弱的手臂相比,一點兒也不協調。


    僧人想說些什麽,他的臉和嘴卻被誰的腳踩住了。


    “我的劍,是你偷的嗎?”龍九隻問了這麽一句。


    “是。”大眼睛近乎哀求般迴答道。


    她已沒有任何拒絕和狡辯的餘地。


    “好,起碼你是個敢作敢當的女人。”龍九道。


    “可是,你還是得給我們一個交代。”熊哭厲聲道。


    “交代,你們到底要什麽交代?”大眼睛裏有了淚水。


    “你偷的東西,究竟都去了哪裏?”熊哭道,“你偷東西這件事情,究竟還有哪些人知道?”


    大眼睛一個勁地搖頭,她的人跪在大佛前,顯得如此渺小無力。


    她瘋狂地喊著“我不知道,不知道”,可周圍人隻是冷著個臉,根本不理會她的哀求。


    他的雙手已在地上抓出血印,全身的力量卻都已使不出來,兩側各有一人用膝蓋抵住了他的手肘,他的背上被封了五處穴道。


    他痛苦地祈求佛的庇佑,他希望他的心在那一刻覺悟,到達真正救贖的彼岸。


    可那尊金光閃閃的釋伽牟尼並未帶給他福音和慰藉。


    所有的事情在那之後失去了意義,大眼睛的姑娘雖未遭受過分嚴重的懲罰,卻也披頭散發,猶如幽鬼般離開了白馬寺,僧人聽說她腹中的孩子沒能保住。


    他一直被人戳著脊梁骨,盡管他什麽也沒有做過,可他走過人前時,還是會被不懂事的師兄弟嘲笑。


    他開始佯裝癲狂,學那些魏晉名士的作派,服用一些奇怪的藥散。


    有天在柴房,他突然縱聲大笑,那笑聲驚動了在佛堂念經打坐的諸比丘。


    “柴房的那個師哥又在發什麽癲了?”小師弟說。


    “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他一發癲準沒好事,師父又要放臉色了。”大師哥道。


    “這聽起來像是覺悟的笑,奇怪......難道他年紀輕輕就頓悟入佛了?”有個老僧人喃喃低語。他記得他曾經的師祖在閉關十二年以後也發出了類似同樣的笑聲。


    “不,這笑聲裏不是覺悟,而是執迷,他根本沒有入佛,”他的師父對老僧人說,“要知道,佛和魔,本就是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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