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師父,禪宗當年是如何創立的?”小和尚問他的師尊。他的年齡不大,但已經很喜歡研究類似稀奇古怪的問題。


    他的師尊已有些謝頂,喜歡披一身猩紅長袍走來走去,見到一片花瓣,一根樹枝都要研究半天。


    小和尚懷裏有隻兔子,是他剛剛從路邊抱起的。他似乎很喜歡那隻小兔子,很仔細地捋著它的毛發。


    師父望向他的眼神有些怪異,良久,如同講故事般說道:“昔年西天靈山,佛祖講法之時,祥雲繚繞,頑石點頭,猛獸馴順,眾弟子凝神傾聽。他在蓮花台中布道,樂此不疲,他的弟子們也為能得到他的教誨而開心。”


    小和尚完全沉浸在了對靈山的想象之中,奇花異草,瑞獸祥雲,還有一眾熱愛佛法的信徒。


    師父瞥了他一眼,繼續道:“休息的時候,佛祖卻突然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摘下了一朵普通平常的野花,微笑示眾,沉默不語。”


    小和尚撓撓頭,說:“這是什麽意思呢?”他知道禪宗擅長傳達言外之意,可他猜不到佛祖的用意何在。


    不光是他,沒有多少人懂。


    那個時代大多數人忙著解決溫飽問題,少部分人又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超脫於二者的聰明人實在太少。


    佛祖座下的聰明人並不罕見。


    然而舍利弗、目犍連、阿那律、須菩提等弟子都口誦佛號,低下了頭。他們並未解出釋伽的深意,隻有迦葉微笑以對。


    “破天荒的會心一笑,禪宗便由此開端。”師父說。


    小和尚若有所思,憑他現在的閱曆與智慧,要參透那一笑蘊含的意義確實太難了。


    “行也參禪,坐也參禪,立也參禪,躺也參禪,”師父耐心地解釋道,“大概有些高深的道理用言語無法傳遞,所以要借助反常的方式,扔給被傳法者難題。”


    “為什麽呢?明明已經參不透了,還要再給難題?”小和尚道。


    師父隻是笑了笑。他指了指小和尚懷裏的兔子,道:“你似乎對兔子很感興趣?”


    小和尚咧嘴笑起來:“它們很可愛,毛茸茸的。”


    師父柔聲道:“那麽對你而言,摸兔子也是參禪,喂兔子也是參禪。”他伸出手摸著小和尚的腦袋,小和尚短短的發茬,是種很可愛的質感。


    “如果是殺兔子呢?”小和尚冷不丁冒出一句。


    師父皺起眉,鬆開手,俯視著小和尚的小腦瓜。他沒有像尋常比丘那般喝斥小和尚,而是問道:“你為何要殺它?這是有違自然常理的事情,你為何要做呢?”


    小和尚淡淡道:“生死皆是自然常理,何處違逆呢?”


    他仰頭對師父笑了笑,那一笑的詭異玄奇,竟不在迦葉之下。


    這是很陳舊的往事了,但此刻卻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達摩腦海之中。


    靈山真的存在嗎?釋迦牟尼真的拈花微笑過嗎?迦葉真的因此悟道了嗎?


    “很明顯,這具頭骨並不是人類的頭骨。”菩提流支緩慢地說道。他在說一句分量很重、難以反駁的話,說這種話的時候,語速必須要慢。


    “並不是。”達摩迴答。


    “可你也曾說,這是釋迦牟尼的頭骨?”菩提流支想笑,對手已經深陷於他布下的圈套之中,可他掩飾得很好,他彎曲的嘴角被臉部肌肉硬生生地掰直,不露痕跡。


    “這的確是釋迦的頭骨。”達摩道。


    一下子,場下的信眾議論紛紛,整個永寧寺炸開了鍋,一些人原本以為,這是寺院安排的助興節目,可當他們見到達摩臉上那種聖潔肅穆的表情時,他們知道自己錯了。


    這意味著達摩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


    “所以,釋迦是隻小猴子?”菩提流支失笑道。同樣忍不住笑出聲的,還有底下支持菩提流支的信徒。


    達摩望著菩提流支,反問道:“釋迦為什麽不能是隻小猴子?”


    他說得很誠懇,因為他認為自己在講述的是高深的佛理,可他也得接受現實——不會有人懂這個道理。他早有心理準備,然而事實擺在麵前時,他難免感到失望。


    “釋迦是隻猴子?哈哈哈......”“楊二娘”身邊一人大笑。


    “楊二娘”白了他一眼,她對誰似乎都是這種冷冷淡淡的態度。她並沒有覺得達摩的話有多好笑,她本來也沒認為釋迦比小猴子高多少。


    她已打算退到熱鬧的人群之外。


    可當她剛轉過身,便發出了一聲驚唿。


    初新微笑地看著她,鬢發有些亂,眉眼也很疲倦。


    “我應該找根繩子把你捆起來的,繞上個三匝,牛皮繩,越掙越緊的那種。”“楊二娘”歎息道。


    “你也應該明白,那完全沒有用,”初新道,“倘若我不想出那個院子,就算你不點我的穴道,我也不會走,可若是我不想待在那裏,你就算把我雙手雙腳都砍斷,我爬也要爬出去。”


    “楊二娘”道:“我明白,你是那種打定主意,誰勸也不會聽的人。”


    初新道:“所以你才會用強,點住我的穴道,讓我待在那裏。”


    “楊二娘”脫口而出:“你已知道?”


    初新苦笑:“洛陽城那麽多人想找到我,想殺我,可他們沒那麽好的本事;你既然已完完全全控製住了我,卻隻是把我扔在那個廢棄的小院子裏等待穴道自行解開,我還能不知道你是誰嗎?”


    “楊二娘”本想說“還算你有良心”,可終究覺得不妥,沒有開口。她隻是問初新:“接下來,你要做什麽?”


    初新道:“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楊二娘”急了:“你還不懂嗎?所有事情都已無法阻止了,當那具頭骨示眾之時,‘蝙蝠’的刺客就已占領了永寧寺四周的高台,挾持了天子,雖是傀儡,可在這洛陽城裏,天子一開口仍是舉足輕重的。倘若寶公沙門借他之口讓你去死,你又如何從這人擠人的永寧寺裏逃脫?”


    初新像沒聽見她的警告,自顧自問道:“‘古樹’和‘蝙蝠’為何會聯手?”


    “楊二娘”道:“互相利用罷了。”


    初新笑了:“那麽這個聯盟就容易瓦解了,而且他們最容易瓦解的時刻,恰恰是他們以為自己贏了的瞬間。”


    “你在賭。”


    “我喜歡賭。”


    “楊二娘”搖了搖頭:“你賭不贏。”


    初新淡淡道:“不賭一賭,你怎麽知道我贏不了?”


    “我就是知道。”話音未落,“楊二娘”已閃電般出手,點住了初新胸前三處穴道。


    初新低頭瞧了眼她的手,慨歎道:“很久之前,你從臨河酒樓處假意摔下誘我搭救時,點我的穴道中就有這三處。”


    他輕輕鬆鬆地往後退了三步,像是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你......”“楊二娘”顯得很驚訝。


    初新道:“你常點的那些穴道,我還算記得清楚,所以昨晚我就努力地將它們都往邊上挪移了半寸。”


    半寸並不算很長的距離,相反,還有些短,可對於打穴這門差不得分毫的功夫而言,已足夠。


    就像某些人,某些事,隻是簡簡單單的一次動作,一句話語,一個眼神,便足以產生翻天覆地的差別。


    “你還記得......”她有些恍惚,她空洞的眼睛裏閃爍著微弱的光點。


    初新瞥了眼講法台的動靜,道:“我還有很多事想問你。”


    她迴答道:“你可以現在問。”


    初新笑了笑:“等我迴來吧,我會迴來的。”


    他招了招手,轉過身,擠入了人群之中。隨他招手而去的,是一名沉默的中年人,他剛才隨隨便便地立於人群中,仿佛無名之輩那般平凡普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洛陽春風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小小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小小少並收藏洛陽春風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