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嶽之頂還算空闊,黑暗中隱約可見樹木掩映的巍峨宮殿,與麵前的灰石小徑顯得格格不入。


    吳大少歎道:“一人之享樂竟能如此,這種住處就算是襄陽這樣的富庶之地也不見多少。”


    唐哲道:“當然不可能有,誰敢住這樣的地方,誰就難保要掉腦袋。”!


    吳大少揉了揉臂膀,道:“這裏有些涼。”


    山頂的空氣不僅稀薄,而且幽冷。


    楊林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吐出,那氣息竟有凍結的跡象。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道:“這裏真是避暑的勝地。”


    “子先生住在哪裏?”司馬義忽然問。


    他的問題使眾人的焦點迴歸到正題。


    “最後的那間屋室,”楊林說,“那裏是一處斷崖。”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問他是怎麽知道的。唐哲、吳大少、司馬義臉上神情各異,皆頗微妙。


    斷崖,雲海。


    斷崖之側便是雲海。


    太陽自雲海中孕育,自雲海中升起。


    子先生喜歡迎接光明的時刻,來到太嶽頂峰以後,他每次都醒得很早,隻為一睹日出一瞬無限的光華。


    他在那種永恆的亮度中重新找迴了年輕的感覺。


    他已不再年輕。


    當一個人真正擁有別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以後,他才會注意到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他才會苦苦挽留歲月不要流逝。


    他擁有最好的醫生,每餐能夠吃三大塊牛腱子肉,燕窩銀耳要多少有多少,甚至偶爾還有新鮮的人類胎盤能供品嚐。


    他聽說這些都是能夠延緩衰老的食物。


    然而時間是公平的,不會對任何人開恩,所以他今夜失眠了。


    子先生失眠的時候,絕不願意見到任何人,他不想讓別人知道,原來他這樣的人也有寂寞孤獨得無法排遣的時刻。


    他隻想讓別人羨慕他,仰望他。


    月明如水,他倚靠的窗台下臨無地,雲如波濤,風似殘夢。


    他聽見背後有腳步聲。


    “我從未想過,走到這裏竟沒有遇到太多的阻撓。”吳大少笑道,他背上的涼汗已經幹透。


    子先生緩慢地迴過頭,望著他,道:“我讓他們今晚不要留在這裏。”


    “為什麽?”吳大少很驚訝。


    子先生道:“因為我失眠了。我失眠的時候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如果打擾了呢?”唐哲厲聲問道。


    子先生沒有迴答這個問題,他顯得很疲憊,是那種劊子手望向掌中獻血時才會顯露的疲憊。


    他已直接或間接地殺死了太多的人。他也直接或間接地掌控著太多人的生死。


    他偶爾也會厭煩這樣的日子。


    子先生忽然問道:“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楊林咬牙道:“來討個公道。”


    子先生反問道:“什麽公道?”


    楊林語塞。他本想向子先生殺死自己的兒子一事要個說法,可想到他背叛了四大家族和昔日好友,難免有些心虛。


    以這種立場,他根本無法理直氣壯。


    高嵐收拾好了行囊。


    他不得不親自做這種事情,因為他家中的家仆已被他全部遣散,高家正要搬離洛陽。


    他做得很隱秘,這些日子裏,他一直忙著,家裏沒有人支持他,除了他年老的父親。高老爺中年得子,向來疼愛高嵐,管教雖嚴格,卻也相信高嵐的能力,這次行動由高老爺拍板才得以執行。


    高嵐用左臂擦了擦汗,擔心起了太嶽之上眾位世叔的情況。司馬笙讓他不要上太嶽,他本來不肯,可考慮到他如果出了意外,高家便無人能夠主事,這才答應了下來。


    “少爺,人和東西都準備妥當了。”他最親近的家奴阿昆對他說。


    阿昆是個昆侖奴,通身發黑,眼睛大得像鈴鐺,頭發棕黃卷曲,很小的時候就被販賣到了中土。高嵐見他可愛,哀求高老爺準許阿昆做他的奴仆。


    遣散家仆時,阿昆哪裏也沒有去,高宅已無異於他的家,高嵐是他唯一的朋友。


    “好的,該走了,事不宜遲。”高嵐拍拍阿昆的後背,阿昆的後背結實得像塊鐵。


    “是。”阿昆應道。


    高家有上百匹好馬,十幾輛馬車,這次全都出動了,高嵐的打算是:把需要的東西一次性全部搬空,讓高宅變成空屋,子先生就算想對他們不利,也絕無下手機會。


    遠處有火光。


    阿昆爬上高台,又很快下來,驚慌失措地說道:“有人來了。”


    高嵐變得警覺,讓已踱至門口的領頭馬調轉,重新牽迴到馬廄之中,滿載著的馬車也受命駛向隱秘之處。


    那火光已到高宅門口。


    高嵐的右袖於火光中迎風飄揚。


    黑壓壓的騎士和甲士如烏雲,如危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高嵐握緊了他的“流星”。


    “你們是什麽人,深夜來訪所為何事?”他問走在最前的騎士。


    騎士沉默不語。


    高嵐禮貌地問詢了三遍,歎了口氣,換了種腔調:“這是高家的地界,任何人不能輕犯。”


    “這是高家的地界?”騎士反問他。


    “方圓十裏的地產都是我祖先高之飛購置的,你難道不知道麽?”高嵐聽出了騎士語氣之中的挑釁,麵露不悅。


    “高之飛?高之飛是誰?”騎士的臉在銅質頭盔的陰影中,陰森可怖。


    高之飛是晉時襄陽的名俠,中年時以“流星”和驕人劍法縱橫南疆罕逢敵手,百年後,他的傳說依然是江湖中人津津樂道的。


    “你不配提他的名字,他要殺你,你根本招架不住。”高嵐道。


    騎士冷笑一聲,盯著高嵐的斷臂,道:“既然你的祖先那麽厲害,你這條手臂又是如何斷的?”


    高嵐無言以對,自覺辱沒了高之飛的名聲,但在洛陽經曆了很多事之後,他已漸漸成熟,懂得隱忍與承受,所以他迴答:“江湖裏的人,哪個能完整地來,哪個又能完整地去?”


    騎士的態度不禁有些肅穆,然而很快,他座下駿馬躁動地在原地轉了個圈,他重新麵對高嵐時,又迴歸了原來那副麵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說。


    高嵐忽然懂了,他明白眼前的人群是何人派來的,又有怎樣的目的。


    可他此刻最擔心的,卻是太嶽之頂所發生的事情。


    憂慮是一種惱人的情緒,它會讓劍客變得遲鈍,變得患得患失。


    初新曾經被這種情緒所困擾,此刻卻像得到了完全的釋放。


    他仿佛一頭出籠的猛獸,爪牙雖斷,暴戾不減。


    唐觴、吳惆、吳悵機敏地分立三處,初新每對其中一人發起進攻,另兩人便可攻他背後相援。


    他們對彼此之間的默契感到滿意,也被森嚴的煞氣驚嚇到了。唐觴不斷在安慰自己,初新不過是頭困獸罷了,他們聯手必能製止他。


    可事實是,他手中居然連樣兵器都沒有,他剛才又是折磨初新最大的禍首,所以形勢於他非常不利。


    困獸猶鬥,而且更加恐怖。


    因為它已無退路,它的野性和本能都被激發,那是艱苦的訓練和超人的智慧都無法抵達的地步。


    初新已出手。


    他攻向的第一個人果然是唐觴。


    他隻剩下一雙發紅的眼睛,隻剩下單純的仇恨。


    唐觴的陣腳亂了,他預知了這一結果,卻又深諳自己無法改變什麽。


    吳惆和吳悵反應極快,他們的劍自初新後方而來,妄圖貫穿他的心髒,凍結他身上的血液。


    電光石火間,初新的劍沒入了唐觴的左胸口,唐觴感受到了刺痛,好像他曾經犯下的錯,曾經行過的善,都在那一刻煙消雲散。


    吳惆與吳悵隻能犧牲掉唐觴,換取麵對初新後背的機會,他們的劍本也該順利沒入初新的身體,然而在最間不容發的一瞬,他們的劍鋒竟然都偏轉了幾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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