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大風過境,洛陽西城城樓塌了一角,這是個不好的兆頭。


    被警告的人們嗤之以鼻,並未料算到今後會有怎樣的災難,更不會想到洛陽城會再次遭戰火侵略洗劫,成為人間地獄。


    他們當然聽說過陳慶之的威名,然而區區七千人和陳慶之秋毫無犯的作風很快就消除了他們的疑竇。他們認為,隻要自己的利益不蒙受損失,洛陽城由誰接管,完全是無所謂的。


    可偏偏有個人望著城樓缺損的角落,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


    他很久沒有佩劍了,便衣便服,寬袍大袖。


    他最近一直在翻譯西域傳入中土的佛經。


    梵文、天竺語並不好學,但他身上有股倔勁,無論做什麽都肯花功夫,廢寢忘食,咬牙切齒。


    經曆過很多變亂,他知道戰爭無分大小,皆會給人類帶來巨大的損失。


    戰爭隻是個引子而已,人類的醜陋欲望會因之被誘發,不管是多小的引子,都可能釀成史無前例的禍患。


    屆時,將洛陽陷於兵火的或許並不是陳慶之,而是這一個個有血有肉,看起來無辜純潔的普通人。


    偉大的先人之所以寫下佛經,正是為了消弭人類卑鄙的念頭。


    可惜沒有多少人有耐心去讀,遑論去理解。


    他懷揣著勸人向善的理想,然而現實無情地讓他端正了看法。他現在隻想完成二哥沒有譯完的經書,然後他便會離開這裏,重新投入江湖的懷抱。


    幸好他在譯經的過程中自得其樂,否則他也無法堅持下去。


    小院的柴扉開了,石板路上有腳步聲。


    宋雲抬起了頭,臉上有了久違的笑容。


    “我以為你已把我忘記了。”他開玩笑道。


    初新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調侃道:“一起喝過酒的朋友,想忘記也並不容易。”


    宋雲認出那是一家酒館中最貴最好的酒,連忙把案幾上的經書放到了別處:“你大概又是偷偷拿酒出來的吧,迴去又得洗盤子了。”


    初新擺擺手:“不要緊,不要緊,幾個盤子而已。”


    宋雲很久沒有喝酒了,譯經需要清心寡欲,加上前段時間洛陽瘟疫,他一直待在屋子裏,不曾出去。


    他饒有興味地聽起了初新近來的故事。


    在講述時,初新也難得地感受到了輕鬆。如今他是江湖名人榜第一人,是子先生的眼中釘,洛陽城混跡江湖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身邊已全是麻煩,做任何事情都要偷偷摸摸的,神經總繃著。在宋雲的小屋中,他卻不那麽緊張了。


    他忽然明白一件事:自高嵐離開一家酒館以後,自己就太孤獨了。


    他以前聽阿青說過,人與生俱來便是孤獨的,可他也聽他的老師講過,不要總是那麽孤獨。


    現在,他已完全理解這兩句話。


    “你的劍呢?”宋雲問他。宋雲知道,不管何時何地,除非睡覺洗澡,初新總把“七月”佩在身邊。


    “說來話長。”初新歎息道。他的故事裏並未提及失劍的原因。


    想到“七月”斷裂的劍身,他的心就發出一陣刺痛。


    以往也有類似的情況,可那時,“七月”毫無例外都是完好的,此刻它卻已斷了,這會令他感覺是阿青的魂魄受著折磨。


    宋雲沒有再去問劍的下落,他明白那對於初新意味著什麽。他轉變話題道:“後天鬥法的事都傳遍了,你有興趣去看看嗎?”


    初新反問他:“你有嗎?”


    宋雲笑了笑,搖搖頭:“現在的我對這些熱鬧已沒有太大的興趣,我隻想把這些天書翻成平民百姓能看懂的東西。”


    初新還想說什麽,卻終究沒說。


    他知道宋雲已好不容易得到了生活的平靜,他不忍再將之拖迴漩渦。


    “讓我看看你的酒量退步沒有。”他大笑著說,拂袖散去所有的瑣事和煩惱。


    他當然清楚,洛陽城的街頭巷尾還有數不清的人在找他,出於各種各樣的目的。


    傍晚,晉陽軍帳。


    爾朱榮正在緊鑼密鼓地部署邙山以北的防線,他要擔心的並不僅僅是南麵的爾朱榮,還有同在北疆虎視眈眈的葛榮。


    葛榮的起義聲勢浩大,兩年前,他建立了齊國,橫行河北,無人能阻攔。


    爾朱榮卻已預言了他的敗局。


    “隻知攻城掠地、燒殺搶奪,這樣的軍隊和組織根本活不久。”爾朱榮說。他深知民心和政治有多麽重要。


    人員進進出出,軍帳點起了油燈,假爾朱榮負手立於一側,靜靜地望著爾朱榮批閱簡報、發號施令。他忽然問:“軍師,為何要在邙山之北設伏?”


    在眾人麵前,他永遠稱唿爾朱榮為“軍師”,這是爾朱榮的安排。


    爾朱榮並不是很想迴答假爾朱榮的問題,——他總是不屑於和自己認為笨的人多費口舌的——可他還是耐心地迴答道:“倘若陳慶之不夠聰明,不夠識時務,我們就得用上邙山以北的防線。”


    “我們又要怎麽對付葛榮?”假爾朱榮問道,“他在分兵南下,他手下的仆射任褒已率軍南侵沁水,很快,我們之間就有一戰。”


    爾朱榮冰冷的雙眸中忽然射出了試探與敵意的光芒:“你何時對領兵打仗感興趣了?”


    他問這句話的時機卡得很好,剛剛軍帳中隻剩下他們兩人,新的要函還未呈上。


    假爾朱榮自然地笑了笑:“我想學一學。”


    他的“自然”在爾朱榮看來就是“不自然”。他也感知到了這一點。


    可是讓他沒想到的是,爾朱榮居然頗有興致地應了句:“很好。”


    天氣已很熱,但爾朱榮仍裹著厚衣服,他的麵色白得像紙,不知為何,竟有了點點血色。


    這是令爾朱榮自己也沒有想到的。


    也許夏日的熱度已驅散了他體內部分的寒毒,也許講到行軍打仗他便會興奮,也或許是因為他對假爾朱榮樂於學習的態度感到欣慰和讚賞。


    他一直將假爾朱榮當作自己的鏡像。


    他張開嘴吸了幾口氣,慢慢地講道:“葛榮雖勇,卻無謀略,他手下雖眾,卻不過是一盤散沙,他們都不懂政治。”


    “什麽是政治?”假爾朱榮問。


    “通俗地說,政治就是把敵方的人弄得越來越少,把我們的人發展得越來越多。”爾朱榮答道。


    假爾朱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開始理解河陰之變的部分意義。


    爾朱榮要掌控朝政,要想不被世家大族反對,必須先下手為強,用殘酷血腥的鎮壓打擊洛陽的高官貴族。


    “我們在各地有士族與軍閥的支持,而葛榮則不同,”爾朱榮繼續道,“他們純粹是一群野獸,沒有人會喜歡和野獸打交道的。”


    假爾朱榮打斷道:“可是,野獸的戰鬥力是遠遠強過人類的。”


    爾朱榮冷笑了一聲,他明白自己的替身目光還是太短淺了:“那麽現在淩駕於神州大地之上的究竟是人類,還是野獸?”


    假爾朱榮明白了。他甚至還無意間理解了文化和知識這兩樣東西的重要性。


    文化浸潤人類,知識武裝人類,二者都是野獸不可能有的。


    “戰爭會爆發在哪裏?”假爾朱榮繼續請教道。


    “鄴城,洛陽的門戶,”爾朱榮想也沒想便說道,“這麽多人,葛榮需要用糧食去養,騎在馬背上狩獵可喂不飽他們,他們一定會看中一個糧倉豐盈的地方。”


    “為何不避其鋒芒?”這是假爾朱榮最想不通的一點。


    爾朱榮搖搖頭:“不能讓他們有糧食,而且,倘若他攻下鄴城,難保洛陽那個皇帝不派信使過去引他與我相爭。”


    元子攸是個年輕的天子,也是個聰明人,他近來寫給爾朱榮的信裏,已隱約有股傲氣。


    “那麽,怎麽打?”


    “速戰速決,擒賊擒王,”爾朱榮深邃的、夾雜深藍色的眼眸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不舍,“把宇文泰、高歡喊迴來助陣,由你來做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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