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見那座浮圖了,我無數次夢見過它。”陳慶之對他的副將謝勝說道。


    他一身白袍,背後長槍橫插,腰間有柄花紋雕龍的寶劍。


    他的衣服總是一塵不染,白得能夠反射陽光。


    謝勝道:“主帥僅到過一次洛陽,為何對永寧寺的佛塔念念不忘?”


    陳慶之淡淡迴複道:“有位故人常給我寫信說起它。”


    謝勝問他:“那座浮圖有什麽特別的嗎?我隻覺得它很高。”


    陳慶之指著遠處那座高聳入雲的尖塔說道:“不隻是高而已,看見了它,你就看見了永寧寺,看見了洛陽。”


    謝勝點頭,並不刻意地附和道:“快到洛陽,就意味著我們要成功了。”


    他不必討好自己的主帥,因為陳慶之並不是個專橫的人,與之相處如沐春風,不飲自醉,他可以說任何話,哪怕有冒犯之意。


    “是啊,”陳慶之沒有表現得很開心,反倒是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們就快成功了。”


    謝勝本來很興奮,聽見那聲歎息,不自覺地瞥了眼身後的白袍軍。


    整齊、靜穆、所向披靡。


    他重拾自信般迴過頭,問陳慶之道:“主帥有煩心事?”


    陳慶之望著他,拍拍他的肩膀,道:“謝勝,我問你,一個人最快樂是什麽時候?”


    謝勝想都不想就答道:“功成名就的時候。如果是我,我要學霍去病封狼居胥,在天山刻石為印,成就驚天動地的偉業,就像主帥您一樣。”


    陳慶之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你說,那時的霍去病,真的快樂嗎?”


    謝勝不懂陳慶之的意思,試探性地點了點頭。


    陳慶之溫和地表示了反對:“我想他那時感受到的不是快樂,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


    他用一種模糊的目光望著北方的浮圖,緩緩地說道:“到了洛陽,我們的遠征也就結束了。”


    謝勝輕唿道:“為什麽?”旋即,害怕讓身後士卒察覺,他壓低了聲音:“我們好不容易到了這裏,北魏境內無人敢擋主帥,為何不趁機翻過邙山,將爾朱榮等軍閥統統擊敗,助天子統一寰宇?”


    他滿懷熱情和理想,他通身上下充溢著幹勁。


    陳慶之隻是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還年輕,而我已經四十四歲了,等你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你就會明白為什麽了。”稍作停頓之後,他又問道:“北海王近來有何動作?”


    謝勝道:“天子有心扶持他成為北魏新帝,北境軍民也翹首以待,可北海王卻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每天隻知宴饗慶功,跟在我們後麵無所作為,甚至......”他湊近陳慶之耳朵說道:“甚至還劫掠沿途百姓的財物,散布關於主帥您的壞話。他害怕你在北境的影響力要比他大。”


    陳慶之苦澀地笑了笑:“真是同床異夢,我承擔著護送他的任務,他卻時刻提防著我。”


    謝勝道:“我們該怎麽辦?”


    陳慶之道:“以戰養戰,吩咐沿途各城池的守將,征收賦稅,招募北地的士卒,我們這七千人終究隻是七千人而已,稍有變故,大家就都迴不了家了。我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謝勝點頭:“我立刻讓斥候去報信。”


    陳慶之補充道:“另外,讓最出色的三名斥候騎著最快的馬返迴建康城,向天子求援。”


    謝勝不解道:“向天子求援?”


    陳慶之無奈地笑了笑:“我知道援軍肯定趕不到這裏,我隻需要他們來半路接應我們就行,別忘了,洛陽是我們的最後一戰了,我希望這一場戰鬥沒有任何損失。”


    萬事萬物很難有個盡頭,“最後”不過是人為規定的尺度。


    就像初新覺得自己喝的是最後一碗,實際上卻喝了一碗接一碗。


    “店裏的酒都要被你喝光了。”敏開玩笑說。她知道此時此刻不適合說笑,但她偏要說,她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刺激初新重新振作。


    “我本以為你店裏的酒會多一些的。”初新同樣打趣道。


    “再多的酒也禁不住你這樣喝啊。”敏說。


    “我的酒量好像又精進了。”初新沒有搭理敏,倒像是自顧自地說道。


    “是啊,你每次都這麽說,然後很快就喝醉了。”敏挖苦道。她對於初新這種因女人而消沉的行為並沒有什麽好感,她討厭那些會受到女人影響的男人。


    “你說,你告訴我,她為什麽不跟我走?”偏偏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仍舊是關於女人的。


    “你不該問這種問題的,這種問題不是男人應該問的。”敏盯著初新的眼睛,她發現那雙眼睛依舊清醒,光芒閃爍。


    “我隻想知道為什麽,”初新的麵色很糟糕,“我用盡了所有的辦法,我盡了全力,她本可以幫我,或者先趁亂離開地窖。她沒有被綁著,沒有任何一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這說明她不想走,我直白地告訴你,如果她想跟你走,一定會想方設法找到機會的。”敏的聲調永遠那麽平靜,她陳述的總是事實。


    “或許她有苦衷?或許她根本沒有機會?梅蘭竹菊不是四個很好對付的人。”初新又開始為露白開解。


    他逐漸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


    敏笑了:“你好像很喜歡這樣欺騙自己。你自己也說了,在青木夫人和梅蘭竹菊走入地窖之前,地窖的門就是開著的。她根本沒想從地窖中出來。”


    初新忽然抬高聲音怒吼道:“那麽是為什麽?為什麽她不肯走!”拂曉前的涼風和夜色讓他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很快冷靜下來,說:“抱歉,我不該這樣的。”


    敏剛剛削完一塊肉,拈起一片放進嘴裏,沒有絲毫責怪初新的意思:“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不僅失去了你的劍,失去了你的勇氣和信心,連理智也喪失了。”


    初新沉默了,他無法否認敏的說法,他的心智確實被擾亂了。


    此刻無論是誰,要擊敗他,恐怕都易如反掌。


    敏歎了口氣,道:“她不肯走,就是因為她不想走而已。至於她為什麽不想走,這不是你要去考慮的事情,就算你去考慮了也沒有用。改變不了什麽。”


    初新不想承認這句話,可是又不得不承認。


    他改變不了什麽。


    “我有些厭倦了,厭倦了這樣的日子,”他忽然說,“人們沒有因我的所作所為得到激勵,到處都是要殺我的人,萬一我不幸死去,不會有人感念我,不會有人記得我。”


    “可這樣的日子明明是你自己選的,”敏又說了句讓初新無力反駁的話,“你想要做個俠客,你就得受得起這些。”


    “為什麽,”他掙紮般問道,“為什麽我要受得起這些?”


    “因為這就是‘俠’的全部含義,”敏迴答道,“這就是我不願意做俠客的原因。”


    言罷,她便起身離開,返迴到她常待著的櫃台邊上。


    她覺得她講的話已經夠多了。


    她雖然不討厭喧鬧,卻也不愛多嘴。


    再過兩天,因為達摩和菩提流支鬥法,洛陽城又將變得熱鬧起來。


    長久沒有上街的人將如潮水般湧來,青年男女相會,懵懂的愛情生發,如夏天的植物般野蠻生長。


    她在想高嵐。


    她不知道高嵐有沒有在想她。


    她隻能歎息,因為她同樣不自覺地在想高嵐之所想,她也變得和初新一樣了。


    她希望自己的老朋友能站起來,像個男人一樣站起來。


    酒館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小薑在長高,劍術也沒有落下,她相信高嵐的左手劍也練得越來越出色,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前走,隻有初新,隻有他像是卡在了原處,停步不前。


    敏深知,以初新的性格,絕不能容忍自己停步不前,那種無力的感覺會將他逼瘋。


    要不了太強的對手,他就會自己將自己擊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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