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不見光的地窖中,露白已一個人待了很久。


    她發覺自己的皮膚白了很多,這是她確證時間的為數不多的方式之一。


    畢竟在這裏,白天和夜晚是很難分清的,隻有地縫中滲出的柔光能夠昭示白晝的降臨,而且一旦碰見陰雨天,這種昭示也會消失殆盡。


    她很想洗個熱水澡,地窖裏雖然並不熱,卻很潮濕,她偶爾還會出汗。


    隻要她想洗,她喊一聲就可以,會有三四個乖巧的侍女將澡盆端來,再往澡盆裏倒上適量的熱水,再撒一些花瓣。


    花瓣讓她想起在一家酒館裏生活的時光,讓她迴憶起酒館裏那些不算太糟糕的故事和不算太好的人。


    她不想喊,她感覺自己的喉嚨正發幹。


    她想離開這個地窖,她也知道地窖的出口並沒有被什麽巨石壓住,或者由數名武功高手鎮守,她隨時可以依照自己的意誌離開。


    可她的手腳卻已放棄了掙紮。


    離開又能怎樣呢?


    或許她的宿命就是迴到這裏,迴到不見天日的寒冷的地下。


    有種傳言稱,人類本就源自地下,迴到地下不過是返祖現象的一種罷了,甚至也可能是更接近天堂和解脫的方式。


    誰規定天堂一定在上,地獄一定在下呢?


    她嚐試過逃跑,也嚐試過滿足青木夫人的條件,可一場空歡喜之後,她仍然迴到了原地。她總算明白,青木夫人根本不打算放她走。


    為什麽呢?


    她的師姐妹早已四散,很少有人繼續跟在青木夫人身邊,可她卻是個奇妙的例外。


    她練功的天賦不算很高,舞跳得並不是最好,因為她的雙腿和雙手很笨拙,絕沒有她的師妹小玲瓏優秀;她打穴的手法和功夫比不上她的幾位師姐,執行任務的時候應變能力也不佳,隻能吃住初新這樣被她迷住的男人。


    想到這裏,她的思緒又斷了。關於這點,她同樣心存疑竇,因為她知道初新的生命中還出現過其他女人,所以她懷疑初新麵對她時笨拙的真實性。她也不確定那是與生俱來的應付女人的靦腆和猶豫,還是由於某種奇妙情愫生發而導致的後果。


    那明明隻是個很簡單的午後,她在永寧寺門口閑逛,碎碎念了幾句,就被他撞見了。


    她不是沒有見過劍客,相反,她見得已太多:貨真價實的,招搖撞騙的,一摸劍柄手就哆嗦的,越流血越鎮定的,半夜會突如其來地被噩夢嚇醒的。


    可她沒有見過眼睛裏有那種悲憫之色的。


    她甚至突然懷疑釋迦牟尼本尊在跨越幾百年幾千年的輪迴之後,站在了她跟前。


    而且釋迦竟然還會臉紅害羞。


    在迴到那間小屋的路上,她注意到了比往常更鮮豔的鮮花,比十八歲的姑娘更動人的十八歲姑娘,可這些都阻攔不了她去迴憶那雙眼睛。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最大的可能就是因為愛上了另一個人的那雙眼眸。


    她從未想過他們會重遇這檔子事情,但冥冥之中又好像對此深信不疑。


    後來的故事,你們都知道。


    也可能,有些還不知道。


    比如不止晴和敏兩個人曾調換過初新酒壇裏的酒,露白也做過這樣的事情,她還偷偷地在水裏加了些糖和鹽,因為她確定糖分和鹽分對初新的身體有好處。


    或許也不排除她想把自己和另外兩個女人區分開來的可能。


    可初新總認為露白不會做類似的事情,在他心目中,露白是個自主性極強的人,做事很少聽別人的意見,這也就意味著她很少會顯露出對他人的關心。


    露白歎了口氣。


    她並不怪初新,世上本就沒有一個人能夠完全了解另一個人。


    她嗅到地窖深處的腐爛味道,也感覺到不遠處深井中,冬天貯存的冰塊正在融化。


    夏日終究有摧枯拉朽的威力,隻不過用一種婉轉的手段呈現出來罷了。


    人們脫下厚重的衣服,露出潛藏的皮膚和欲望。


    地窖的出口有腳步聲。


    她習慣了。


    她猜測來的人裏麵有青木夫人,近來,青木夫人來看她的頻次很高,和她對話時,字裏行間都透著訓教和說服的衝動。


    像青木夫人這樣的女人很少失態,也絕不能失態。


    她太完美,二十年前便已經這麽完美,讓江湖中數不勝數的豪傑心碎。


    她很享受聽到那種聲音。


    那種心髒破碎的聲音。


    讓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是她無窮精力的源泉,露白有時也很佩服她,她總能完成別人眼中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讓一個鐵骨錚錚的男人下跪,舔她的腳尖。


    據說很久以前,從名人榜上退下的龍九就曾做過這樣的事情。


    喝醉以後,龍九甚至為了青木夫人扇了自己的好朋友再冬三個耳光。


    這些人現在都已經死了,青木夫人卻還活得好好的,每天換著新的衣服,晚上還能琢磨換一個新的床伴。


    她永遠優雅,永遠迷人,至少武林中大半男人是這麽樣認為的。


    那一小部分不這麽認為的,要麽是瞎了眼,要麽是缺根筋。


    可露白是女人,不僅是女人,還和青木夫人靠得太近,她一點也沒有類似的觀點和看法。


    在她眼中,青木夫人是個鄙俗可笑的人,鄙俗到了極致,可笑到了極致。


    青木夫人教導這些女孩子們的第一節課就是如何放下自尊,為此,身為師尊的青木夫人竟然當眾連放了好多個屁,臉都不曾紅半點。


    露白根本做不到。


    任何一個有羞恥心的女孩子都辦不到。


    青木夫人便嘲笑她們,鞭打她們,在鞭打時,露白發現青木夫人臉上好像有種難言的沉醉表情。


    施虐若是一種享受,露白不禁要想,青木夫人在受虐時會不會也有相仿的情感流露在臉上。


    “你還沒想通?他不會來搭救你的,如果他想來,他早就找到你了。”


    這是青木夫人下到地窖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她的嘴角泛起嘲笑,在地縫施舍的光芒映照下,變得神秘,若隱若現。


    露白隻是坐著,沒有迴答。


    她好像是極少數能對青木夫人如此無禮的“古樹”成員。


    她不是沒有動搖,而是在青木夫人跟前強撐。她不想向一副鄙俗可笑的美麗軀殼低頭。


    青木夫人沒有再說什麽,這種話她絕不會說第二遍,否則她的威信會掃地。


    她對身旁的兩名侍女說道:“那樣東西拿到了嗎?”


    “拿到了。”左後方的侍女迴答。


    露白認得她,她是青木夫人的四位貼身侍女之一,代號為“菊”。河陰之變中,負責和爾朱榮直接溝通交流的人就是她。


    她是個美貌年輕的女人,青木夫人喜歡被年輕貌美的女人環繞,在這一點上,她覺得女人比男人做得好得多。


    菊身上散發著秋菊般淡雅卻幽冷的魅力,可站在青木夫人身側,那神采就大打折扣了。


    菊的本名是什麽,露白忘記了,或許連菊自己也忘記了。


    等到菊衰老,新菊成殘菊之時,青木夫人或許就會拋棄她,讓另一個由她培養的孤女成為“菊”。


    露白為菊的命運感到擔憂和不值。她以前不會有這樣的感受的,那時她覺得青木夫人收養了那些因戰亂和變故淪為孤女的不幸者,教她們立足於世界的本領,已經算是極大的恩賜了。她心裏暗罵:一定是被初新給影響了。


    初新一定會認為,那恩賜若是為了青木夫人的野心與一己私利,便一文不值。


    “梅和蘭正在護送,是第八次轉手了,換了五輛馬車。”青木夫人右後方代號“竹”的女人迴答道。


    竹的身材瘦削,整個人像塊木板,她的臉蛋雖漂亮,還是無法彌補這部分的缺失。


    “很好,那她們應該快到了。”青木夫人笑道。


    “夫人這次的行動又是不費吹灰之力,將寶公禿驢的計劃全盤打亂了。”菊奉承道,她說話帶著孤傲的語氣,讓她的誇讚更具可信度。


    青木夫人淡淡地笑道:“這不是我們素來擅長做的事情嗎?四兩撥千斤。”


    她的笑更顯譏誚,在她眼中,高琴師像極了一個未開化的孩子,一點兒也不叛逆,她讓他去哪裏,去做什麽,他都會言聽計從。


    至於初新,她早就算準,一張和露白一摸一樣的臉絕對能讓他失去正常的理智。


    地窖又被打開了,見到光臨的新客人,露白有些吃驚。


    她從未見過梅和蘭,她發現代號“蘭”的女人竟然就是元歡的遺孀,穆越蘭。


    穆越蘭在某一時期內天天待在一家酒館,自己對她的身份卻渾然不知,這令露白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梅的手中端著一隻小小的木盒,梅蒼白的臉上夾雜著敬畏和輕鬆,她恭恭敬敬地將木盒送至青木夫人跟前。


    “夫人,這是那個盒子。”她說。


    “你們打開看過嗎?”青木夫人柔聲問道。


    “沒有,絕沒有。”梅迴答。


    青木夫人並不很滿意地點點頭,將木盒隨意地擺放在了身旁的石凳上。


    “你們畢竟太緊張了,你們的注意力全在這個小盒子上麵,卻不曾注意到,你們的馬車上還趴著一個人。”她說。


    地窖出口的月光中,緩緩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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