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是夜悶熱。


    悶熱是夜。


    這種時分很容易讓司馬笙和初新迴憶起他們各自的故鄉。


    他們自幼生活的地方夏天時往往熱得令人叫苦不迭。


    他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溫度,所以他們的頭腦都很清醒。


    “你走不遠的,帶著我和許神醫,你是逃不出子先生爪牙的眼睛的。”司馬笙道。


    許伯純苦笑道:“你掀翻我的一桌菜不說,還要帶著我招惹麻煩,真是倒黴。”


    “我自然有我的安排。”初新不鹹不淡地迴答道,算是給司馬笙與許伯純的簡單交代。


    “別忘了,吃完飯,我還得去救人,我要變成個正常人,”許伯純頗急切地說道,“隻剩下一個,我就救滿萬人了。”


    初新道:“我要帶你去見的,就是最後的那個病人。”


    許伯純怔住。


    司馬笙道:“可以把這把劍放下嗎?抵著我的喉嚨,我很不舒服。”


    初新道:“抱歉,我還不能放下我的劍。”


    司馬笙道:“為什麽?”


    初新笑了笑:“因為我剛才沒有都說實話。”


    司馬笙聽不懂,但他還是問道:“那麽,實話是什麽?”


    他們都看著對方,希望從對方眼中得到蛛絲馬跡。


    有人跟著他們在走,他們清楚,像他們這樣的人,向來都會有人追隨的。


    即使那些人可能對他們心懷歹意。


    薛財剛由一家酒館走出來,酒足飯飽。


    他吃飯花的時間很長,因為他要對自己的行動進行複盤。有反思才會有進步,這是他一貫的觀點。


    不過今天他難免有些懊喪,初新從他眼皮底下溜走,洛陽最富盛名的醉仙樓又已經倒閉,他沒有享受的好去處。


    “牧童”大概去牧“老婆婆”去了,他隻能孤身一個人來到一家酒館喝酒。


    喝酒的時候,他還不忘記盯著酒館美麗的老板娘看。傳言說,薛財是個太監,可從他欣賞女人的眼神來看,他又像極了一個正宗的男人。


    據說太監隻會對男人感興趣,絕不會垂涎一個女人的,可他八分之七的時間和心思都花在了敏的身上,琢磨這個女人衣裙底下的樣貌和被男人撫摸後會起的種種反應。


    當然,他還有八分之一的時間也並沒有都用在飯菜和酒裏,而是用在偷瞄酒館裏的兩個男人上了。


    一個二十出頭,一個四十有餘。


    他發現那兩個男人竟也有意無意地盯著自己。


    兩個有胡子的男人,為何要盯著自己看呢?


    薛財的胖臉顯露出不悅,他的衣服好像因為他倆的目光而被扒去,露出了臃腫而赤裸的軀體,所以他走出了酒館。


    屋頂有人,他很快就察覺到了。


    沿街兩側的屋頂都有黑魆魆的人影在隱隱起伏,隨後,薛財就看到了初新。


    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想。


    要殺的人送到嘴邊,總是讓他感到愉悅的。


    於是他笑了起來。


    笑起來的時候,他肥碩得能擠出油來的臉會泛起紅光。


    初新看見了薛財的笑容,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三叔和元瑾。


    他當然知道薛財是來殺自己的,也明白那笑容是見到獵物的歡喜笑容,此刻他已沒有那麽安全,如此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絕對會引起不小的注意的。


    但初新卻似乎全然不在意。


    他的劍仍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支在司馬笙的脖子處。


    熱氣在浮動,躁動不安,兩側房簷的屋瓦發出輕微的聲響,就像是地震前搖晃的桌椅瓶罐在撲棱撲棱地求救。


    永寧寺到了。


    初新用最隱秘的方式鬆了一口氣,在此之前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已經是相當好的結果。


    寺門照例已關,可初新仍有辦法入寺,他將劍由司馬笙的脖頸處拿開,平舉當胸,司馬笙心領神會般足尖輕點劍鞘,拉著許伯純騰空而起,使的正是司馬家秘傳的絕頂輕功玉流雲。


    初新伸手抓住司馬笙的腳踝,雙腳用力,三人竟一齊騰空翻過了寺牆。


    寺中燈火幽暗,隻能借著雲層間滲出的月色看清寺旁的高塔。


    高塔矗立,默然無言,就像神明般俯視著眾生,俯視著與它無關的悲歡喜樂。


    “你的病人就在那間大堂之中。”初新指了指不遠處的佛堂,對許伯純說。


    許伯純雙腳仍沒有沾地,因為怕發出太大的動靜,他被司馬笙和初新架著雙臂,懸在空中。


    “看來你確實知道我想要醫治的最後一人是誰,”許伯純蹬了蹬腿,“不過,你們總該把我放下來才對。”


    放到地上以後,他說話就利索多了:“我得告訴你們,這次我要治的毛病,從來沒有人醫治過,額,或者也可以說從沒有人治好過,連華佗和張仲景都沒有,倘若成功,那我就比他們都要高上那麽一二。”


    初新笑道:“不光是高上一二那麽簡單,可能會是三四五六,但無論如何,你要記得我拜托給你的事情。”


    許伯純擺擺手:“記得,記得,他怎麽問,我就怎麽說,說得要慢,越慢越好。”


    “對,越慢越好。”


    佛堂是整座永寧寺裏最亮的地方,有最多的燈燭,最金光熠熠的佛像,最智慧的人。


    穿紅袍的達摩仍在佛堂之中,他近來在佛堂裏待的時間已越來越久,他的弟子們都說不出原由。


    許伯純站在佛堂門前,達摩的位置剛好在他和眾多蠟燭之間,所以許伯純也剛好沒入了達摩的陰影之中,這讓他感覺自己是個病人,而非醫生。


    初新和司馬笙已不知道去了哪裏,他隻有孤身一人。


    可他還是走進了佛堂。


    達摩沒有說話,佛之外的東西,他談論得很少。


    “我曾經說過,你是個有病的人。”許伯純道。他確實說過這樣的話,但是他說話的對象不是達摩,卻是初新。


    可達摩偏偏迴答:“你確實說過。”


    許伯純滿意地點點頭:“那我就不多廢話了,上次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你的身體中住著兩個人,我能讓其中一人死去,也算是治好了你的病。”^


    達摩道:“當然,一副軀殼,一具靈魂,這樣才算是無病。”


    許伯純看著達摩,覺得他的態度未免太過順從。但許伯純沒有停,而是繼續說了下去:“你也同我說過,隻要醫治了一萬個人,我的病就會好。”


    達摩不否認。


    “所以,我特意在治好九千九百九十九人後來找你,希望你成為我最後的病人,”許伯純講得很慢,他發現慢慢講話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如果我們的病都好了,那自然皆大歡喜,倘若我騙了你,你隨時可以殺了我。”


    達摩果然問:“如果是我騙了你呢?”


    許伯純正等著這句問話,於是他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倘若你騙了我,我當然也會殺了你。”


    “很公平。”達摩說。


    “當然公平,我做事一向公平。”許伯純道。


    “你要怎麽醫治我呢?”達摩問。


    許伯純頗得意地說道:“我和你提起過,隻要讓其中一人心死,他自然就會退出對這副軀殼的爭奪。這辦法還不曾有人想到過。”


    達摩笑了:“那麽,你有辦法讓他心死嗎?”


    許伯純答道:“隻要在他麵前毀掉他最在乎的東西,他自然就死心了。”


    達摩追問道:“可是,我又怎麽知道另一個人最在乎的東西是什麽呢?”


    許伯純怔住了,他在構想這個偉大計劃的時候可沒有想過實施細節會如此繁瑣,要了解一個人的所思所想本就不易,要清楚那個人在乎什麽就更是難上加難。


    他試探著對達摩說:“你不知道另一個人在乎什麽,總該知道自己在乎什麽吧。”


    達摩又笑了:“我當然知道,可我絕不會告訴你,一旦你知道了,我豈非就要成為那個死去的人?”


    麵對這個永遠無法調和的矛盾,許伯純隻能撓頭。


    “這或許太難了,可你還有其他選擇,”達摩沉聲道,“世界上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在發病,你完全可以隨便找一個人,湊夠萬人之數。”


    “你的病不醫好便不要緊嗎?”許伯純捋了捋短短的山羊胡須,用袖子擦拭著額角的汗。


    “無妨。”達摩隻答了兩個字。


    許伯純盤腿坐下,托腮想了一陣,搖頭道:“不行,不行。”


    “如何不行?”


    “我碰見的第一萬個病人是你,那我就該治好你的病,否則我就沒臉見人了,”許伯純赧然道,“而且如果我不曾醫好你,如果你騙了我,到時要殺你,我就難免沒什麽底氣。”


    達摩僧袍下的麵龐在陰影中扭曲,顯然是笑的幅度太大,讓他臉上的皺紋製造了更強烈的光暗衝突。


    “醫生,你真是個有趣的醫生。”達摩說。


    許伯純也想笑,可他笑不出來。


    佛堂比外麵要悶熱得多,因為燈燭的緣故,許伯純的嘴唇在發幹,他的腹內仿佛有火在燒。


    在雪地中遇到達摩時,許伯純尚且還看得到他的眼睛,可在洛陽的兩次相遇,他的臉都在深淵中徘徊。任何嚐試凝視深淵的舉動,都會帶來惶恐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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