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一個人的涵養多好,都是藏不住盛怒的。


    盛怒就像將要噴發的火山,將要碰撞的積雨雲,注定是會引發天地間肉眼可見的劇變的。


    青木夫人對於年齡太過敏感,她是個追求完美的人,每天花心思保養自己的身材和臉蛋,用玫瑰花瓣混合的藥水泡澡,每餐隻吃水果和蔬菜。


    完美本就需要克製欲望。


    除了某些身體內燃燒著的念頭,雜糅著獸性和交易的渴望之外,她都克製得很好,所以就算快五十歲了,她也還像個少女般嬌嫩,能掐出水。


    她身上若還有什麽東西稱不上完美的話,那一定是她的年紀。在龐故出言不遜時,她就想發作,現在初新的話語已把她的怒火完整地引動。


    “你可知有多少女人想殺我?”她問初新,依然笑著,那笑卻完全變味兒了。


    初新搖了搖頭,他並不知曉。


    “我數過,光是我自己知道的,就有四百七十二個,”青木夫人道,“裏頭有六十人,想殺我已經想了二十年。”


    初新怔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青木夫人毫無誇耀的語調中,又流露著確鑿的意思。


    “她們之中,有些人的男人跟著我跑了,有些妒嫉我的美貌和多如牛毛的崇拜者,還有少部分人,她們的夫君死在了我手裏,”青木夫人的眼裏,忽然顯出了惡毒與詛咒,“因為他們太老實,不敢做對不起自己妻子的事情,這樣的男人活著本來也就沒有太多意思。”


    初新反駁道:“他們不碰你,或許並不是因為不敢。”


    青木夫人沒有理會初新的駁詰。她懶得理會。因為在她眼裏,天下的男人都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匍匐於她身前,做她的裙下鬼。她管自己說道:“可就算她們費盡心機,我還是活得好好的,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初新仍舊隻有搖頭不作聲,他確實想不通,青木夫人是如何好端端活到今日的。


    像她這樣的人,不僅招女人恨,還容易惹惱男人。


    她太容易被男人喜歡,被男人愛,可她又從不會為其中某人停留,所以她注定是要傷人心的。愛最容易催生恨,愛恨之間的界限本就模糊而曖昧。


    “因為這個。”


    話音剛落,初新麵前似有人影一閃,快如鬼魅。他愣住了,努力迴過神時才發現,青木夫人出現在了他身後,點住了他的穴道。


    而此刻,青木夫人已重新迴到了小高身側。


    龐故、小高、敏、高嵐,這些年輕一輩中的一流高手,皆已瞠目結舌。


    唯獨露白的雙眸裏沒有半點吃驚和訝異,有的隻是恐懼,那恐懼映照在初新的眼中,顯得冰冷刺骨。


    憑這一手絕妙的輕功,就沒有多少人能夠殺得了青木夫人,更不用提古樹組織秘傳的點穴術、刺殺術和貼身格鬥術。


    她手上仍握著匕首,如果剛才她想殺死初新,沒什麽能阻止她。


    初新承認自己大意了,因為他自以為和青木夫人的距離很遠,沒那麽容易被近身,可他又不禁問自己:倘若自己集中注意力,又能否擋下青木夫人這如鬼魅般的一擊。


    “為什麽不殺我?”初新苦笑著問道。


    “因為我還得給子先生一些麵子,”青木夫人的怒氣顯然半消了,她說話恢複了原本那種溫柔而動人的神態,“當然,也要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的失態。”


    世間這般請求原諒的法子,隻有女人才能想出來。


    “子先生究竟是什麽人?”初新問這句話的時候,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小萍。


    她臨終前的一言一行皆曆曆在目。


    她生前一定受了極重的傷,而且遭受了拷打。


    她的死同青木夫人還有子先生脫不了幹係。


    “你是子先生的屬下,怎麽連子先生是誰都不知道?”青木夫人笑道。她的笑裏帶著不屑和居高臨下的諒解,仿佛她早就知道初新不清楚子先生的真實身份。


    子先生是個從未露出真容的神秘男人,他給初新留下的印象隻有一團濃霧。


    初新曾經懷疑子先生是神醫許伯純,可是後來他自己推翻了這個猜測。


    許伯純身上沒有子先生那種吞吐日月的氣概,這氣概無關身型,而源自誌向野心。


    他雖然受命來此參加千金會的賭局,可他卻不曾對向他下達命令的那道黑影有更進一步的了解。


    這真算是一件諷刺的事情。


    “我有另一件事想問你。”初新忽然另起爐灶,以一種吊詭的語調道。


    青木夫人道:“什麽事?”


    初新緩緩地說道:“洛陽醉仙樓曾有位叫小萍的花魁,我和她有數麵之緣,一日,我於一條小巷裏撞見她,那時她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已命不久矣。”


    青木夫人在聽著,在場的所有人都在聽著,倒在初新懷中的露白聽得格外認真,她臉上的擔憂像浸透宣紙的淡墨,一層一層越來越清晰。


    初新深吸了口氣,平靜地說了下去:“我知道她是古樹的人,她死前曾提到過你,說你不僅是個婊子,還是個叛徒。”


    青木夫人陰沉著臉道:“不知好歹的東西!就連死都不肯安分點!”


    她罵人的樣子依然很美,但終究顯出了一絲老態。


    “是你重傷了她?”初新問。


    “我將她撿來,撫養她長大,教她本事,別說傷她,就算要她的命,她又能有什麽話可說?”青木夫人反問道。


    “你錯了,”初新厲聲斥道,“她的性命屬於她自己,無論你於她有多大的恩情,都不能隨意剝奪她為人的權利!”


    露白茫然無措地望著初新,整個人仿佛都陷進了迴憶,隻瞧見初新的嘴一上一下地開合。


    她想起了夭夭,她的師姐。


    夭夭常拉著她去看河流與湖泊。


    北地多平原,少湖澤,她們偶爾要走不少路才能尋得一處,可夭夭樂此不疲。


    露白問她:“夭夭師姐,夭夭師姐,這些究竟有什麽好看的?”


    夭夭總是神秘兮兮地反問:“你見過大海嗎?”


    露白沒有見過大海,平原內陸的孩子很少有機會見到大海。


    “聽說大海沒邊沒際,太陽從海中升起,月亮星星也是。”夭夭說的時候,特意朝天空指了指,露白也情不自禁地抬頭往上。


    “大海深萬丈,裏麵有大鯤,有三千種奇形怪狀的魚,大鯤一搖尾巴就會掀起巨浪,浮沫三天三夜才能消散。”夭夭的手彎成了尾鰭的模樣,露白聽得入了迷,她在《逍遙遊》裏讀到過,莊子說鯤會化身為鵬,雙翼遮天蔽日,一飛便是九萬裏。


    “大海裏還有鮫人,上半身是人,而且是長相絕倫的美人,下半身卻是魚,她們的歌聲動人,讓人癡醉,可是一旦執迷,人就會跌入水中,被她們分食。”夭夭講起了鮫人的故事,露白便徹底愛上了大海,她想見見大海的模樣,想聽鮫人唱歌,卻又害怕失足,墜入深淵。


    “嗷,對了,鮫人對月哭泣的時候,流的淚會化作珍珠。”夭夭煞有介事地補充道。


    “可是,這隻是片湖泊而已,”由幻想中脫身的露白頗失望地說,“你要看的是大海,不是湖泊河流。”


    她們麵前的是片很大的湖,大得一時找不見邊際。


    “有湖泊的地方就有河流,順著河流往東走就是大海。”夭夭堅定地說道。


    “我們不能走遠,”露白麵露難色,“老師會責怪的。”


    夭夭笑了:“傻姑娘,今天不行,明天不行,總有一天可以,那時我們就順著大河向東漂流。”她用眼角餘光搜尋了片刻,指著湖泊邊沿的浮萍,道:“就像這些飄萍一樣。”


    這是露白首次注意到池塘湖泊中那些綠色的小精靈,生來無根,隨波逐流。


    某天,夭夭忽然消失不見了。青木夫人對眾弟子說,夭夭完成了自己的要求,得到了自由,不必再為古樹這個組織賣命。


    露白替夭夭感到開心,隻不過當她想到大河之中那葉小舟裏僅有夭夭孤零零一人時,還是會與失落撞個滿懷。


    露白不知道的是,洛陽的醉仙樓裏來了一位絕代舞姬,叫作小萍,青木夫人以近乎殘忍的手段改變了夭夭的骨相和容貌,讓她由貌不出眾的灰姑娘變成了完美的臥底。


    露白像是靈光乍現一般朝青木夫人飛掠而去,五感之外的第六感告訴她,小萍正是失蹤多年的夭夭。


    露白已閃電般攻出十五招,每一招都是青木夫人所教,都融在青木夫人的骨與血之中。


    青木夫人驚愕地盯著露白,不是因為她的招式難破解,而是因為她的每一招都沒有給自己留下餘地。


    青木夫人教給被收養孤女的第一課,就是放下自尊,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更好地活下去。


    此刻露白卻像發了瘋的野獸,根本不顧惜自己的性命。


    武功高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要命的人。


    但是露白錯了,她和青木夫人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她用的招式也實在太沒有新意,她胸前的五處大穴很快就被封住。


    青木夫人鬆了口氣,本想笑一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了。


    她發現麵前的初新已不見了。


    一柄青銅劍架在了她的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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