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白很喜歡夏日的流螢,微弱光亮,明滅不定。


    幽暗的草叢裏,熱風撲麵,螢火蟲就在黑夜中輕輕旋轉,昭示著夏夜的夢幻和迷離。


    天似穹廬,地如方氈,眾生萬物於天地間永無止息地奔走盤旋,就好像天界之外還有一群人在操控驅使一般。


    穹頂之上的人是否也在進行著一場賭局?他們是不是也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明爭暗鬥?


    此刻,在露白的眼中,昏暗的巨屋如狹窄的天地,周圍的灰袍人就好像是草叢間的流螢,圓桌便是上蒼設下的圈套和遊戲。


    爭鬥不需要太多太複雜的理由,衝突也不必非得因恩怨而起。


    江湖本就由一個又一個不同的人,一場又一場不同的經曆組成。


    “你將我們喊到這裏,本就是想對付我們,不是嗎?”初新道。


    “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情。”小高沒有再掩飾。他不必。


    千金會要維持原有的權勢,就不得不著手應付新興的幫派。杜子軒領導下的南城幫,和丁瞎子暗中籠絡的“蝙蝠”組織,都是千金會的眼中釘、肉中刺。


    至於子先生所率的黑袍會,更是在洛陽掀起了一陣恐怖的狂熱。


    “可你絕對想不到,我們竟然都敢來。”初新道。


    “對於你們和我們而言,這都是一次有風險的賭。”小高說。


    “也就是說,你認為此舉對我們也有好處?”初新問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小高淡淡道,“倘若我所料不錯,你們早已互相通氣,打算於此地將千金會眾樓主一並解決。”


    一方的陷阱,同樣可以成為另一方的武器。


    “我們要對付的,隻有你和那個背三把劍的人而已。”杜子軒插嘴道。


    “而我們要對付的,也僅僅是你們三個人而已。”小高說。


    初新瞧了眼自己背後的四象使,道:“說不定,你連他們都對付不了。”


    小高沒有再理會初新的嘲諷,而是轉向了丁瞎子,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世人皆知蝙蝠這個組織和首領丁瞎子,卻不曉得丁瞎子背後還有位高人。”


    丁瞎子有些不自然,道:“你在說什麽?”


    小高低沉著聲音說了四個字:“寶公沙門。”


    丁瞎子麵色已變,驚問:“你怎麽會知道?”


    小高笑了笑:“昨天你房裏那三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叫什麽名字我都知道,這又有什麽好稀奇的?”


    丁瞎子空洞的雙目流淌著遲緩的恐懼,他的記性實在差了很多,可是經小高的提醒,他還是想起自己昨夜確實傳喚了三名美人服侍。


    他雖然瞧不見,卻還是在自己對侍者的要求中添加了“美貌”一點。


    他生來無法享用人間色相,所以能夠占有的時候,他總顯得格外貪心。


    現在,他的隱秘已被小高無情地戳穿了,就像一個本就沒穿多少衣服的女人被強行扒去了最後的幾塊布料。


    龐故接過話茬道:“你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瞎子罷了,連走路都走不利索,又怎麽能有妙算如神的本事?”


    “說起妙算如神,我想到的實在隻有那個老頭,”小高歎了口氣道,“這世間若還有人當得起這四個字,我想那個人一定是他。”


    河陰之變後,寶公沙門便於白馬寺閉門不出,然而爾朱榮多次尋訪,皆不見蹤影,小高和龐故就已懷疑,寶公沙門已經趁亂逃出了洛陽。


    龐故道:“直至蝙蝠這一組織浮出水麵,我們開始調查你的底細,可結果卻令我們很失望。”


    丁瞎子在聽,他現在隻能利用好他所剩不多的感官,攫取所剩不多的鎮定和冷靜。


    “你不僅不會什麽武功,就連星象占卜也弄不明白,”龐故冷笑著說,“那時我們就已明白,你背後另有高人捉刀。”


    “你們猜測這個人就是寶公沙門?”丁瞎子問。他問的聲音裏已經帶著哭腔,就好像小孩子快抵達嘶聲流淚的臨界點。


    “利用人們對讖緯神學的敬畏,向來是他的拿手好戲,”小高嗤笑道,“不然你以為白馬寺哪裏來那麽多香油錢?”


    “可惜這條老狐狸今天沒來,隻讓你一個人來送死。”龐故豎起一根手指,對著丁瞎子道。


    他們一來一去唱著雙簧,摧毀著丁瞎子的心理防線。


    丁瞎子的眼淚鼻涕忽然一起流下,崩潰大哭道:“他說過他會在暗中幫助我的!他為什麽要騙我?”他臉上的皺紋擠作一團,黑魆魆的麵孔幹燥,毫無油光,令人作嘔。


    “你雖然看起來已經很老了,又是個苦命的瞎子,可你的心智卻並沒有太多成長。”龐故的語調冰冷如鐵,他仿若神明般譏嘲著眼前可憐的老人,在他眼中,將性命托付給別人的人,與傻子沒有什麽區別。


    “不過,你還有活命的機會。”小高悠悠道。


    丁瞎子止住了啜泣,連聲追問道:“什麽機會?”


    杜子軒全然無所謂地輕笑道:“當然是告訴他們寶公沙門的下落,連同蝙蝠這個組織所有的情報。”


    初新的臉色凝重,他顯然更清楚地意識到,小高和龐故布置準備得比他想象中更加周詳。


    包括自己的身份,也早在千金會的掌握之中。


    “我說!我說!”丁瞎子伸出雙手在空中亂抓,身子卻忽然僵硬了。


    他已經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他是被人以隔空打穴的手法用石子擊中了要害,當場斃命的。


    這種手法在江湖中據說隻有很少幾個人掌握,也僅僅隻能對付一些不怎麽厲害的對手。


    “我想錯了,寶公沙門還是來了。”龐故嘖聲道。他並沒有找到石子發出的具體方位,他相信在場沒有人找得到。


    “這種場合,他舍不得不來。能把賬一筆清算,總好過夜長夢多。”杜子軒銀鈴般的笑又響起。他的喉嚨看來保養得比他的手還要好不少。


    這聲笑讓露白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她的恩人,也是她前半生的夢魘。


    “那你呢?你也想一次性算清所有的賬嗎?”龐故問杜子軒。


    “這話說的,你們想殺我,我就送上門來讓你們殺,”杜子軒道,“世間還有比我對你們更好的人嗎?”


    “那不過是因為你挑選的殺手都已經死在了這裏。”龐故道。


    杜子軒擺了擺手,道:“那些根本不是我挑選的殺手。”


    龐故和小高都愣了一會兒,皆已明白,那些殺手是由寶公沙門安排的。


    所以丁瞎子才能準確地說出“十六”這個數目。


    “可是賭贏的人卻不是丁瞎子。”龐故道。在他目光的調集下,周圍的灰袍人已悄悄靠攏於杜子軒身後。


    “我說過,我最近的運氣很不錯。”杜子軒仍然不慌不忙,饒有興味地掃了眼自己的指甲。


    他的態度謙和溫馴,絲毫不像經曆了生死危難般。


    他的指甲同樣修剪得很整齊,配上他秀氣的手,讓人想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這句詩。


    這句詩歌出自《詩經·衛風·碩人》,是用以形容莊薑之美的。


    莊薑出身貴族,侯門之女,嫁予衛國國君莊公,本應幸福美滿,可惜婚後無子,生活並不如意。


    莫名其妙的,露白腦海中想到的恰恰正是這首詩歌。遙遠的記憶中,有雙溫軟細膩的玉手抱著她,用甜美的聲音吟唱。


    “杜兄今日已兩次出手,每一次都驚動四座,我得承認,若真動起手來,我不一定是杜兄的對手。”小高說。


    杜子軒笑笑:“閣下能讓我最親近的兩位屬下背叛,這才是最真正的本事。”他頓了頓,繼續道:“要知道,天下武功再怎麽駁雜精深,也始終不及人心難測。”


    龐故道:“阿武本就是個被寵壞的孩子,他要什麽,杜兄就給他什麽,他總難免有一天要覬覦杜兄的位置的,而且一旦覬覦,就勢必立刻就要。”


    杜子軒赧然:“是我疏於管教的罪過,可陸質呢?他並不是個有野心的人。”


    龐故搖搖頭,道:“陸侯爺隻是頗識時務而已,他懂得在合適的時間做合適的事情。”


    杜子軒道:“哦?”


    龐故解釋道:“以前他之所以沒有暴露任何野心,是因為他覺得靠他自己永遠壓不過你。”


    杜子軒問:“那現在呢?”


    龐故道:“現在有阿武和千金會相助,他當然想試一試。”


    杜子軒歎道:“你年紀輕輕,怎麽對此老道如斯?”


    龐故淡淡道:“我跟了個不錯的老師。”


    他口中的“老師”,自然是指業已身死的元雍。


    “可惜。”杜子軒說。


    “實在可惜,這些對你好像都沒什麽用,甚至連讓你難過片刻都做不到。”龐故說。


    “要離我而去的人,無論他們想做什麽,我向來都是不會在乎的。”杜子軒道。


    露白臉上不安的神色加劇了,因為杜子軒的腔調實在像極了她。


    那個曾經令江湖中萬千男兒神魂顛倒、輾轉心碎的女人。


    杜子軒背後的灰袍人皆已不再動,連唿吸都似停止。


    暴風雨前的天空,總顯得格外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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