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焦是一種很糟糕的體驗。


    一顆心吊在嗓子眼,往上也不是,往下也不對,想說說不出口,想緘默卻又做不到。


    高嵐、敏和露白都很心焦。


    他們從酒客口中得知,千金會重新設下了賭局,賭局中將會有三個不屬於千金會的賭客。


    他們斷定,初新會去那裏,隻要他還活著,他一定會去趟這趟渾水。


    他們在尋找初新口中的那“三間巨屋”,兜兜轉轉,卻怎麽也找不見。


    洛陽城中好像根本沒有這麽樣三間屋子。


    天空有飛鳥,三三兩兩掠過。


    高嵐抬頭,歎道:“若是我們能變成它們就好了。要找這樣三間屋子應該就不成問題了。”


    敏說:“如果我們變成它們,我們也就不必去找那三間屋子了。”


    鳥兒雖然沒有人類那麽多的煩心事,可它們也得奔忙。


    忙著結巢,忙著遷徙,忙著飛翔。


    忙著其他。


    在張開雙翼俯瞰大地的時候,它們會不會也像人類那般心焦?


    他們幾乎要放棄。


    在這時,他們轉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角落。敏在洛陽已開了幾年酒館,可她也從未到過這處角落。


    角落有巨木,樹葉的色彩是灰青,遠看和城牆無異。


    巨木掩映下,三間龐大的房屋赫然在目。


    上天就是如此喜歡開玩笑,在你最想得到某樣東西的時候把你越拽越遠,在你心灰意冷時卻又恭敬奉上。


    “這麽大的屋子,就好像住在裏麵的人是普通人兩倍那麽高一樣。”高嵐驚歎道。


    “裏麵的人和普通人的個頭沒什麽區別,隻不過他們自認為站的地方是普通人的頭頂。”敏冷笑道。


    高嵐重新打量了巨屋一眼:“自認為高人一等的人,往往都會跌跤,而且會跌得很難看的。”


    露白一直沉默著,此刻卻開口問道:“我們真的要進去嗎?”


    高嵐用疑惑的目光瞧了她一眼,道:“你害怕?”


    露白低著頭,局促地摩挲著衣角,敏挽起了她的左臂,道:“別怕,我們在這裏。”


    然而,敏的指尖觸碰到露白的瞬間,她就斷定,露白的恐懼並沒有像她和高嵐想象中那麽簡單。


    他們朝中間那座巨屋走去,就像是撲向燈籠的飛蛾,身影渺小,步伐卻堅定。


    他們絕不會想到,有兩個人一直跟在他們身後,跟著他們來到了這三間巨屋前。


    “確定是這裏?”高歡問宇文泰。


    “河洛武林業已傳遍千金會賭局的消息,之前我與酋帥來過此地,這是元雍這條狐狸的老巢,絕沒有錯。”宇文泰說。他一直看著眼前巨大的屋室,幾乎有種想要跪伏的衝動。


    這三座宮殿般的建築,在江湖人心中就意味著滔天的權勢,一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高歡笑道:“千金會做事曆來謹慎,緣何此次變得大張旗鼓?”


    宇文泰淡淡道:“大概他們已明白,無名的東西雖然藏得最好,卻也最讓人忌憚。酋帥不是不知道千金會新一代的野心,隻要他們做事做得笨一點,酋帥仍是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高歡調侃道:“你倒是很懂酋帥的心思。”


    宇文泰當作沒有聽見,自顧自道:“你說子先生會不會來?”


    高歡稍加思索,道:“我想不會。”


    宇文泰道:“我也覺得,這裏實在太危險了,子先生不會以身犯險的。”


    高歡道:“子先生這樣的人,就好像咱們的酋帥一樣,手上不必沾血腥。”他的附和夾帶著挖苦,似在挑釁宇文泰對爾朱榮的忠誠,誰知宇文泰不慍不怒,緩緩迴答道:“這世間的人本就有職分之別,沒什麽稀奇。”


    他們也朝著巨屋走去,身體沒入了灰綠的樹影中。


    杜子軒整個人都浸在阿武的勁風裏,他一定想不到,養了二十年,苦心栽培十載的義子居然會向自己突施冷箭。


    頭腦靈光的人已經看出,阿武和陸質聯合起來演了一出逼真的戲碼。


    他們內鬥,不過是為了分散杜子軒的注意力,當所有人都被招式對攻吸引時,陸質就以一戳之力順勢將阿武送到杜子軒麵前,阿武再趁機向杜子軒出手。


    賭局不過是個噱頭,刺殺杜子軒才是這場賭局真正的目的。


    阿武的左手捏了個劍訣,是虛招,右手握拳,直擊杜子軒麵門。


    這一招所有的變化,阿武都練過不下百次,他在空中的六七個身形變換絕不是巧合,而是打磨錘煉的結果。


    他算準了杜子軒可能的三十四種應對辦法,每種辦法他都有信心掐死,就像有經驗的農夫探到蛇的七寸一樣。


    杜子軒的瞳孔裏忽然放出了光,仿佛有什麽靈機閃過他的腦海。


    他用出了第三十五種應對的辦法。


    阿武的身形停頓。


    阿武的右手垂了下來。


    阿武哭喪著臉,因為他失敗了,與此同時,他也明白自己的生命走到了終點。


    他的後頸處紮著一根尖針,那根針毒蛇一般吸食著他生命的精華,血液的流動很快會停止。


    “等我死之後,南城幫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又何必急於一時呢?”杜子軒惋歎道,撫養多年的義子背叛,恐怕換誰都不會好受。


    阿武的喉頭已經湧上了鮮血,他艱難地迴答道:“你太健康了,再活上四十年恐怕都不成問題。我等不了那麽久。”他在嗆血,每嗆一口,他都會覺得自己抓不住的東西愈來愈多。


    年輕總是很好的事情,可惜年輕人往往都太急躁,很迫切地想得到總會到來的東西。


    杜子軒的眼睛眯成了縫,笑盈盈地湊到了阿武耳邊,輕輕說了句:“其實杜子軒已經死了,就在前天。”


    他的聲音變得說不出的動聽,他的低語仿若大海之中的海妖般誘人,朦朧曼妙,又具備致命的危險。


    阿武忽然明白了些什麽。


    “你,你不是......”


    這是他生前最後一句話。


    這甚至不能算一句完整的話。


    後頸的針又紮入了幾分,針好像用某種細線係著,可以自由地操控深淺。


    “他死了?”小高問。


    所有的變化太突然,小高並沒有料算到,他以為就算阿武不能殺死杜子軒,也至少應該重創之。


    現在他明白,杜子軒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厲害那麽一些。


    “他死了。”杜子軒說。


    “你總該對你的孩子溫柔些。”小高說。


    “太心急的孩子,往往已算不得孩子。”杜子軒反駁道。他的語氣和緩,絲毫不像剛剛殺了個人的樣子。


    “杜兄也用針?”龐故忽然問道。


    “學過一些用針的法門,”杜子軒道,他覺得這表述不夠完整,又加了句,“向一個江湖郎中學的。”


    “江湖郎中殺人可沒有那麽利落。”龐故訕笑道。


    杜子軒道:“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比他聰慧,自然學得也就比他高明些。”


    “看來,這場比試是陸侯爺贏了。”


    無論阿武是誰殺死的,他死了,陸質還活著。


    活著的就是贏家。


    小高瞥了眼杜子軒的反應。


    杜子軒仍是不慌不忙的樣子,什麽話也沒說,他身側的瞎眼老人卻開口了。


    老人說:“不,陸質沒有贏。”


    小高一怔,旋即望向了陸質。


    陸質仍是直挺挺地站著,他的右手仍保持著攻向阿武的姿勢,可他的臉已經僵硬了。


    他整個人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據說當一個人死前曾進行過劇烈的運動時,他死後的身體就能保持一種僵直的狀態。


    陸質的後頸同樣插著一根尖針,尖針上同樣有幾根細細的絲帶係著,大概又是誰用牽絲運針的神奇功夫殺死了陸質。


    他本是個看起來沒有野心的人,已經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地步。


    然而欲望就像柴垛之中的火苗,一旦煽風,就會蓬勃燃燒。


    他和阿武都沒有禁得住誘惑,也確確實實低估了杜子軒。


    今天這場賭,他們輸得很徹底。


    “軒爺,是你做的?”小高皮笑肉不笑地問。


    杜子軒搖搖頭,道:“我一直坐在這兒,哪兒都沒去過。”他向小高投去的目光中沾染了一絲譏誚,仿佛在對千金會的疏於防範進行嘲弄。


    小高猜測,滿屋的灰袍人中,已混入了許多南城幫的間諜。


    “所以,是平局?”瞎眼老人沙啞著喉嚨道。


    “是平局。”小高隻能點頭。


    杜子軒通吃。


    桌上的金銀堆在杜子軒麵前,積了滿滿一座小山。


    杜子軒沒有半點兒表情,隻是淡淡地說了句:“我告訴過各位,我最近的賭運確實很好,好得連我自己都攔不住。”


    他手下的二三把手頃刻之間都已死在他麵前,他好像沒事人一樣,似乎這一切都注定發生。


    他的平靜讓小高和龐故都很訝異。訝異到有些害怕。


    他們總覺得他們對於杜子軒的了解還不夠,或者,他們了解的杜子軒和眼前的杜子軒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很久沒有開口的黑袍人忽然問道:“第一場賭已經結束,第二場賭又是什麽?”


    小高和龐故沒有從黑袍人的聲音裏得到太多訊息,與此同時,他們發現黑袍人在上一局中根本沒有押注。


    當其他人都輸的時候,獨獨他沒有任何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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