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在杯中,杯在手心。


    以一種捧的方式表達尊敬。


    捧杯的男人麵相俊美,雙目有神,眼尾還勾勒了一抹紅色的妝容,豔如少女。


    他的頭一直低著。


    他是個驕傲的人,可在他侍奉的人跟前,他始終無法抬起頭,就算抬頭,也是為了仰視。


    子先生。


    近年來這個名字已在江湖中越來越響亮,他的勢力也越來越深廣。


    江湖以十年劃分,接下來十年中,武林的話事人很可能會是子先生。


    據說他的武功神奇,能夠隔空取物,口吞白刃;據說他醫者仁心,救濟貧病無數,俠名昭著。


    據說在這充滿恩怨情仇的江湖之中,他從未殺過一個人,甚至手上連血腥都沒沾過。


    他的傳聞好像一下子傳遍了大江南北。


    子先生沒有去拿男人手心中的杯,沒有喝杯中的酒。他隻是隨意地抄起了案幾上的卷宗,那是剛剛用日行千裏的快馬運迴的情報。


    男人誠惶誠恐地向子先生簡述卷宗上的內容。子先生早已命他背誦過卷宗上的內容,可不知為何,子先生仍然會自己時不時掃一眼卷宗。


    男人說得很快,吐字卻清晰。他的聲音像隻兔子般溫柔綿軟,僅在深處殘餘低沉。他吞咽口水時,喉嚨沒有明顯的起伏。


    “兩儀使來信,您要的那個人已經網住了,如您所料,他已得達摩親授紅袍,身染疫疾。”男人的複述簡短而準確,在長久的歲月裏,他已經練就了這樣的本領。


    子先生鼻腔中發出輕微的“嗯”。


    “屬下不明白,您為什麽如此看重這個人?”男人問道。他很少提出類似的疑問,因為他從心底堅信子先生的決策不會有任何的闕漏,可今天他還是難以忍住。


    他的某些奇妙的情愫被引動,他可以允許子先生懷中摟抱各式各樣的女人,卻似乎無法接受子先生欣賞其他的男人。


    “千麵人,殺手組織殘狼,千金會,洛陽近些日子裏所有大勢力的覆滅幾乎都和他有關。他是個很厲害的對手,不是嗎?”子先生反問道。


    “先生所言極是,但屬下仍不懂,之前先生的對手,像‘湘東雲中劍’靈雋,‘一劍破七星’朱任,還有號稱‘妖鬼王’的嫪魑,雖都有幸得到先生的重視,卻無一人先生願意招降,是為什麽?”男人問。


    子先生道:“靈雋的金絲軟劍花哨有餘,製勝不足,華而不實,而此人的劍卻是以青銅古法鍛造,寬而沉重,他的劍招簡單卻致命,偏偏又能於殺手處收力,留對方一條性命,這等功力,不是靈雋能夠比擬的。”


    男人沉吟著,點頭道:“所以靈雋敗在他手中。”


    子先生道:“這是絕對實力的差距,根本無法補救,就算靈雋之前沒有在暗室中和人比劍,也照樣贏不了他。”


    千金會的隱秘之事,子先生竟好像都知道一點。


    男人思前想後,小心翼翼地問:“那麽,朱任呢?他的劍法也算獨步一時,七星堡的七位堡主擺下的大陣,他僅以一劍便破了,先生何以派四象使將他殺了?”


    子先生不無惋惜道:“朱任實在是個難得的奇才,可惜他加入星盟不為行俠仗義,隻為練就一身刺殺的本領。”


    男人問:“刺殺的本領?”


    子先生目光炯炯,就好像朱任的亡魂出現在他麵前一般,道:“對!他想殺我,這是寄宿於他血液裏的仇恨,他的父母兄長皆是因我而死。”


    男人明白了,血海深仇決定了,朱任是無法招降的,就算招降,也會成為禍患。


    男人沒有問子先生其中淵源,因為他知道自己不配。


    他對自己的權責一向很有數。


    他問的是:“妖鬼王呢?那個輕功、內功、短刀、點穴手皆屬武林前十的嫪魑呢?何以他無法被先生重用?”


    子先生平靜地坐著,周身卻散發著天神的威嚴:“嫪魑武功雖高,行事卻不端不正,殺人隻憑喜樂,這樣的人我絕不會用。他會損我的俠名。”


    子先生究竟有怎樣的“俠名”?他究竟能否配得上這樣的“俠名”?


    男人附和道:“所以嫪魑已經成為先生道路上的一塊墊腳石。”


    子先生淡淡道:“他隻配做一塊墊腳石。”


    這種話如果由其他人口中說出,絕對會讓人笑掉大牙,可子先生說得卻是如此心安理得。


    一個人的力量足夠唿風喚雨時,說話的中氣也難免足一些的。


    男人的疑問仍未消除,他的占有欲讓他的疑惑更加深重:“屬下還是想不通,為何選擇......”


    子先生溫和地打斷道:“那個年輕人的姓氏是與眾不同的。”


    “初姓?”男人問。


    子先生撫摸著鑲嵌稀世寶石的座椅,問男人道:“你可知自黃帝以來,正史野傳中所載的瘟疫有多少起?”


    男人茫然地搖搖頭,他隻是子先生的侍仆,絕不會知道這些東西。


    “至少百人死去的瘟疫共五百一十二起,”子先生微笑著盯住男人的眼睛,似施舍般說道,“這是我命四百個見多識廣的人翻閱了三個月的古籍,一點點統計出來的。”他毫無誇耀地補充道:“我甚至能說出這五百一十二起瘟疫的發生位置、發病源頭,以及死去和幸存的氏族。”


    男人聽得一頭霧水,他不懂二者有怎樣的關聯。


    子先生當然清楚,侍奉自己的這個男人並未讀過多少書,沒有太多見識。他隻有美色和青春,為了前一樣東西,他甚至犧牲了自己作為男人的尊嚴和快樂。


    子先生耐心地解釋道:“這五百一十二起瘟疫告訴我了一個道理,那便是能夠熬過一場瘟疫的氏族,往往能夠熬過其中的很多場類似的瘟疫,隻要它們有相同的發病源頭。”


    這在當時算是了不起的大發現。


    男人捧杯的手在顫抖,他已聽得愣了神。


    子先生繼續說道:“有七個氏族能夠撐過幾乎所有的瘟疫,沒有任何一場疫疾能讓他們出現大規模的死亡,他們血液之中仿佛就寄宿著免疫瘟疫的魔力。”


    男人驚訝地張開了嘴:“還有這樣的事情?”他很懂得捧場,在子先生細說江湖典故或者曆史遺珠的時候,他總會擺出這樣一副合格聽眾的表情。


    子先生這樣的人,必須給予足夠的麵子。


    “江南初姓就是其中之一,江淮一帶的陳姓也是如此。”子先生道,眼中放光。這般奇妙的結論,他自己在陳述的時候也會不由興奮些。


    “您是說,他天生就不懼怕瘟疫,能活著扛過去?”男人問。


    “不出意外的話,是的,”子先生恢複了鎮定,他的表情變化本就不大,“達摩將紅袍托付給他,或許也正看中了這一點。”


    “達摩何以知道?”男人很好奇。


    “你今天的話確實多了些,”子先生雖無慍色,言語之中的威嚴卻已壓得男人喘不過氣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


    男人跪伏在地,酒杯仍被捧在他的手心,像是將他的手掌釘在了地毯上。


    子先生道:“因為達摩偷看了我調查得來的許多東西,他是個對於未知過分狂熱的教徒,是個卑鄙的人。”他很少說如此重的話,這次他用的依然是平淡的口吻,可跪伏在地的男人已感受到後頸凜凜的殺意。


    “隻要他能扛過瘟疫,他就能成為達摩寄予厚望的對抗我們的角色?”男人問。他不敢抬起頭,他的視線絕沒有超過酒杯的杯沿。


    “可惜老家夥算錯了,他是條狡猾的狐狸,可是他錯了,”子先生冷冷道,“那個年輕人不但不可能對抗我,還將成為我的左右臂膀,等黑袍使死去,他就可以繼任兩儀使,成為我安插在洛陽的一根尖刺。”


    “先生,屬下還是不懂,您何以確信他的忠誠?”男人失聲道,就好像女人在吃醋,孩子在發小脾氣。他了解子先生不為人知的喜好,也對自己的忠誠懷有信心。


    “忠誠同樣在他的血脈裏,因為他是南人,他的父親祖先都是南人,他和北方的蠻族是天生的對頭,”子先生俯視著地上的男人,眼中流露出輕蔑和愛憐,“換句話說,他就將是我無間的部下,親密的戰友。”


    那男人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子先生粗暴地喝止了。子先生的腳踩在他的背上,他發出了不屬於男人的細軟聲音,在那一刻,他清楚了自己的地位。


    無論多麽親密,多麽得寵,他終究隻是子先生享樂的工具而已。


    有些人處理同別人的關係時,總會錯誤地估計自己的位置。其實這件事情並沒有那麽複雜,隻要認清自己在這段關係中能夠提供的價值,你就能輕而易舉地分析出,該以怎樣的眼光看待彼此。


    男人明白,他能提供的價值僅僅是他的殘疾而已。


    子先生最近居於高山之巔,他喜歡高的地方,高的地方讓他感覺靠近天空,靠近超越世間凡物的力量。


    闌幹雕花,他遍拍雕花闌幹北望,眼中起了睥睨風雲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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