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蜜蜂感知到危險和死亡時,它會本能地將尖刺紮入侵襲者的身體。


    這是弱小的蟲豸絕望的反抗。


    本能往往快過任何反應,因為它是瞬發的,不經大腦反應的。


    黑袍人的這一咬發自本能,出乎意料。


    初新根本來不及躲閃。


    他的手臂被濕黏的尖牙刺穿,劇烈的痛感在短暫的空白之後沿著經絡噴薄奔湧。


    他也運用了本能,揮起拳頭,砸在黑袍人的臉頰上。


    這一拳砸得很重,幾乎耗費了初新全身的力氣。黑袍人的麵孔因此歪斜扭曲,理所當然地鬆開了嘴。


    牙印仍留在初新的手臂,灼熱滾燙,漸漸由白發紅。


    “這是什麽招式?”他問黑袍人。


    “這根本不能算招式,”黑袍人獰笑著,他的牙上還殘留著鮮血,“這應該算是一種報複。”


    “報複?”初新不解。


    他努力地想看清黑袍之下的麵容,試圖迴想起與之產生的過節和恩怨。


    這些嚐試是無用的,那人的鬥篷始終用很好的角度遮擋住了大半張臉,月的輝光和樹梢的暗影似也在有意無意地替他掩護。


    “我們之間有什麽仇恨嗎?”初新隻能試探性地問道。


    “也許有吧,”黑袍人隨意地迴答道,“可我擔保這絕不是什麽私人恩怨。”


    初新苦笑。


    最近用這種神秘的說法方式與他交談的人實在太多了,他的脾氣也因此變得壞了些。


    一個殺過人的人,身上難免有一些東西會發生變化。


    他隻用了兩步就閃身來到了黑袍人跟前,這或許是他身法的極限。


    黑袍人還來不及反應,他的肩膀就被初新捏住了。


    這一捏勢大力沉,就好像殺狗的屠夫在切一塊豆腐。


    黑袍人悶哼了一聲,他的武功顯然不及初新,悶哼是他保有尊嚴最奮力的嚐試。


    很自然的,初新的拳頭雨點般落在了黑袍人身上。


    初新驚訝地發現,暴戾有時竟能給他帶來莫大的快感,他的拳頭越來越重,拳速也越來越快。


    如果他照見此刻自己於水中的倒影,他一定會看見自己滿溢著興奮的表情。


    他停了下來。


    不是因為憐憫,而是因為手有些疲累了。


    黑袍人彎下腰開始嘔吐。


    他的胃裏盛滿了飯和肉,刺鼻的味道撲麵而來。


    黑袍人居然還在獰笑:“你知道我為什麽每頓總是吃這麽多嗎?”


    初新怔住。


    他怎麽可能知道。


    “因為我隨時都有可能死。”黑袍人緩緩解開了披在身上的黑袍,露出胸膛。


    初新的瞳孔收縮,雙拳握緊。


    鮮血淋漓,膿瘡橫生。


    “真癢啊,”黑袍人說,聲調變得淒厲難忍,“可是癢些好,能提醒我自己,我還活著。”


    “你是病患?”初新冷冷問道。


    “很快你也會是了。”黑袍人的笑聲愈加放肆。


    “這病連咬人都能傳播?”初新晃了晃被咬破的手臂,血印鮮紅,有一道血跡已流到了他的手背,和上麵的青筋混在了一塊兒。


    “何止是咬人,它染給別人的方式將是你怎麽也料想不到的,”黑袍人的身體因瘙癢而顫抖,卻竭力克製著抓撓的衝動,他晃了晃手裏的一塊黑布道,“也許是用一塊我碰觸過的黑布,隻要其他人經手,就有可能染上這種瘋狂的疫病。”


    他再也忍耐不住,張大嘴笑著,貪婪地吸食夜晚無人街道的空氣。


    “你的氣息真亂。”初新說。


    “所以我才會被你輕易追趕上,我的輕功本不在你之下。”黑袍人說。


    “這毛病會影響心肺?”初新問道。


    “吸一口氣就能讓你滿頭大汗。”黑袍人隻給了這樣一句形容。


    當唿吸也成為奢侈時,生命將變為一次精心設計的折磨。


    “哦。”初新道。


    “哦?”黑袍人失笑道。


    “聽起來真可怕。”初新笑了笑,說。


    黑袍人直起身子,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光打量著初新。良久,他問初新:“你好像並不怕,是嗎?”


    “好像是的。”初新平靜地迴答道。


    “為什麽?”黑袍人隱藏在鬥篷下的目光中似有怒火。


    “死亡並不是一件值得畏懼的事情,尤其當我明白這是命中注定以後。”初新說。


    他說話時,嘴角竟不自覺地彎了彎。


    黑袍人再次沉默。


    初新忽然道:“現在我大概已明白,為何你們要在各家翻箱倒櫃,卻不拿走任何東西了。”


    “你說。”


    “原因很簡單,你們自知必死,想通過這種方式,將你們身上的疫病傳給全城的人。”


    初新一邊說,一邊用刀鋒般的目光緊逼著黑袍人。


    黑袍人受不了這樣的眼神。


    他做得出這般醜陋的行徑,在這一刻卻因某些奇特的原因而恥於承認。


    “你不必這樣看我,”黑袍人吼道,“別看你現在嘴硬,等到病入膏肓之時,你一定也會有這樣陰暗的念頭。”


    初新依然盯著他,沒有絲毫饒恕的意思。


    “你有這閑工夫,不如考慮考慮剩下的時日裏該去做什麽,該去見哪些人,”黑袍人恢複了原本的鎮定模樣,收斂了他近乎失控的語調,“最好多見見你的仇人,親朋什麽的還是算了,如果你不願拖累他們的話。”


    “我不必,”初新道,“我沒有什麽仇人。”


    “是嗎?那真的太可惜了,”黑袍人殘酷地笑道,“或者你也可以考慮加入我們,橫豎是一死,多拉幾個墊背總是不虧的。”


    還沒等初新應承,黑袍人又自說自話道:“可是你這樣高尚的人決不肯與我們為伍,真是遺憾。”


    “七月”的劍鞘已抵在黑袍人咽喉處。


    初新冷冷道:“告訴我所有你知道的。”


    “什麽?”黑袍人雖然氣緊,卻依然貼了一張欠揍的笑臉。


    “你們的組織,你們的頭目,統統告訴我,否則,”初新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威脅道,“抵在你脖子上的就不止劍鞘這麽簡單了。”


    黑袍人哈哈大笑道:“你拿什麽來威脅我呢?我本來就是個將死之人,不過是早晚的差別而已。”


    他嗆了好幾下,他的喉嚨和胸肺像壓著塊巨石。


    死亡對他而言,是否真的已無所謂?


    初新此刻才發現,自己除了一身蠻力和武功,並沒有能擊潰黑袍人的決勝點。


    他甚至無法讓黑袍人開口,說出更多的關於這個披黑袍的組織的信息。


    架在黑袍人脖頸處的劍鞘落下了,就如同初新那顆沉下去的心一樣。


    “我說了,你沒什麽能威脅我。”黑袍人說。


    他想笑一笑,畢竟他用病體殘軀輕易擊敗了初新,這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


    可他笑出不來。


    他發現那一番話的短暫時間,初新已經閃電般出手封住了他六處大穴。


    “我是沒什麽能威脅你,可也不能放任你隨意走動了。”初新歎了口氣,將黑袍人扛在肩上,靜默地朝黑暗中走去。


    他手臂上的傷口仍在隱隱作痛,他隻來得及吐一口唾沫簡單處理。


    他不知道疫病會不會順著傷口進入他的血液,再被血液輸送到身體的各處角落。


    當他開始思考死亡與他之間的距離時,莫名的恐懼便悄悄造訪了。


    死亡也許對於死者來說並沒有什麽,可對於生者卻意味重大。


    他不禁想,敏會不會在他死後更加沉默寡言?


    敏本就是個沒什麽朋友的人,她的朋友死一個便少一個。


    初新的心不禁發涼。


    他的死訊傳到家鄉後,他的父母又該如何呢?


    他年邁的外婆會不會更顯年邁?


    他突然覺得,還是活著好些。


    不論怎樣,還是活著更好。


    有這樣的念頭之後,他終於感受到了恐懼。


    對死亡的恐懼,對身邊人難免傷心的恐懼。


    腳步變沉,動作變緩,所有不好的變化逐次發生。


    或許該找個落腳的地方休息一晚,他想。


    絕不能迴一家酒館,他和黑袍人此刻都是病患,會給敏添麻煩的,他這麽考慮著。


    人群嘈雜的吵鬧聲漸行漸遠,他們愈來愈靠近洛城的中心。


    愈是中心,愈像世界的邊陲。


    洛陽的眾多廟宇,此刻已人去樓空。


    他找了一間不怎麽出名的小寺,將黑袍人隨意地扔在了寺門口,自己的腦袋枕著黑袍人,蜷縮著身子睡去。


    睡眠能讓人忘卻,忘卻痛苦,忘卻煩惱。


    他需要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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