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雲終於睡著了。


    一個人若是哭到眼睛發幹,他一定很快會睡著的。


    因為他已傷心到疲憊的地步。


    “今天的洛陽城一定死了很多人。”初新率先開口道。


    他所在的桌子邊上坐著敏、露白和穆越蘭。她們都是女人,所以他無論如何應該先說些什麽,來打破尷尬的沉默。


    夜很深,他的話語沒有得到預期的迴應,所有人好像都意興索然。


    “不管怎樣,我們都還活著,不是嗎?”敏似乎怕初新冷場,費力地接過話茬,淡淡說道。


    她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是一副冷漠的樣子,用來掩蓋她的熱情和好意。


    “是啊。”初新好像想到了什麽,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


    “伊芬斯為什麽要殺宋允?我本以為他們是一夥兒的。”露白忽然問道。


    這也是初新想問的問題,隻不過他不願意過分深究逝者的過錯。他問敏:“是伊芬斯騙你們離開一家酒館的?”


    敏還沒說話,露白搶著問道:“你不相信我?”


    初新轉過頭,盯著露白的眼睛,什麽也不說。


    他本想告訴這個女人,自己實在上過她太多當了,可他忽然發現,沉默是一種更好的質問手段。


    敏連忙道:“我們能脫險,多虧了露白,你不謝謝她,反倒瞪她,是什麽道理?”


    “這麽說,是我多心了。抱歉。”初新發現露白臉上的神色變成委屈,收迴了自己近乎冷酷的目光,道了聲歉。


    露白立刻彎起了嘴角。


    “我很大度的。”她眨著那雙大眼睛說。


    更要命的是,她泛著光的眼睛還似笑非笑地望著初新。


    初新隻能苦笑。他好像總是被露白吃得死死的,好像總是要上她的當。


    穆越蘭並未察覺另外三人話語中的微妙情愫,或者她並不想覺察到,也許她認為這些情愫不太適合她。她問道:“既然伊芬斯是受宋允的命令將我們騙出酒館,又為什麽要殺害宋允?”


    “隻有一種可能。”敏說。


    “什麽?”


    “讓她將我們擄走的不是宋允。”


    這個結論在她看來相當顯然。


    “別忘了,千金會有十二樓主,宋允和元雍隻是其中兩個而已。”敏補充道。


    “你是說,另有一人指示伊芬斯將你們騙離一家酒館?”初新問道。


    “正是。”


    “不像。”初新沉吟片刻之後,搖了搖頭。


    “怎麽說?”


    “宋允兄弟對質的時候,宋允知道你們被人劫走,而且親口承認是他派遣的。”


    眾人又陷入了沉默。


    “她真的是楚特王國的王妃嗎?”敏忽然問。


    “我也不確定,可她的麵相和瞳色確實像極了西域人。”初新道。


    “中原也有很多西域人和漢人通婚。”露白插嘴道。


    “或許,她並不是什麽王妃,隻是別有用心者安插在你身邊的眼睛而已。”敏不留情麵地講出了這番話,初新並不能全盤接受。


    他反駁道:“那日我在塔林碰見她,她哭得很傷心,不像是裝出來的。”


    “在這方麵,女人素來是表演的天才。”露白嘟囔道。


    女人是哀傷的情緒動物,眼淚是她們的偽裝,也是最致命的武器。


    彼時她能哭得梨花帶雨,此刻她立馬能夠喜笑顏開。


    初新並不是不懂,他隻是不忍。


    “你可不能和他說太多,我們總得留幾手,”敏用平靜的神色開玩笑道,“若是都被他學去了,恐怕世上就沒什麽人能對付他了。”


    露白和穆越蘭都被逗笑了,初新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他總覺得,有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昨晚的林林總總都隻是微不足道的序幕。


    “伊芬斯為什麽也會用針作武器?難道她也是青木樓的人?”初新問露白。


    露白搖搖頭,她從未在“古樹”成員中見過伊芬斯這樣的美人。


    “元雍曾告訴我,他手下有一批武功模仿古樹成員的人,伊芬斯會不會是其中之一?”


    這個問題無人能迴答。


    四人又被流沙似的寂靜吞噬。


    這是四月十三日的淩晨,洛陽城還在睡夢中,空氣裏卻仿佛彌漫著腥味。


    穆越蘭忽然問:“初新少俠,你有我夫君的消息嗎?”


    初新愣了愣,與敏和露白交換了眼色,故作鎮定地說了句“沒有”。


    “你說我被元雍騙了,宋允並沒有殺死他。為什麽你知道這麽多?”穆越蘭語速雖快,說話卻流暢。也許她在肚子裏已反複斟酌過這個問題,隻想找一個安靜而合適的時機問初新。


    初新微笑道:“因為我兩天前見過他,雖然看得不真切,但我確信是他。”


    這是一句謊話。元歡已經死了,他的死亡是初新和宇文泰親眼見證的。


    初新還沒想好用怎樣的方式告訴穆越蘭實情,他害怕穆越蘭知道真相以後,會做出極端的舉動。


    穆越蘭哀傷的眉目間終於浮現出喜悅和輕鬆,可隨之而來的還有猜疑和自傷。


    “為什麽不辭而別呢?”她自言自語般問道。


    “或許他有什麽要緊事要辦,關係到北魏王室的命途安危,不得不離開你一段時間。”露白安慰穆越蘭道。


    她當然明白初新在騙穆越蘭,她打算順著初新的謊言說下去。


    敏一言不發。


    她不讚同初新隱瞞的做法,卻也想不到很好的處理方式,更不會拆朋友的台。


    “是這樣啊。”穆越蘭笑得很勉強,可她終究還是鬆了口氣,因為她相信初新與露白。


    露白不願讓穆越蘭再踢起這件事,道:“你們說,宋雲醒來以後,會不會又想不開?”


    “不會。”初新很快迴答道。


    他從座位上站起,隨意地踱了幾步,走到酒館門口。


    門外一團漆黑,黎明未至,長夜如末世。


    “他是個堅強的人,也是個聰明的人。”初新望著空洞的黑暗,解釋道。


    這個答案不好,卻已足夠。


    一個人隻有堅強,才可以接受命運的波折;一個人若是聰明,就會明白死亡和離別是人生的常態。


    宋雲醒來時,窗外的暖陽已讓他出了汗。


    “被子該換得薄一些。”他喃喃著。


    他做了個很長的夢,太陽的光熱幫他擺脫了夢境。


    夢裏的他騎著馬,一路向北,沿著一條寬窄不定的山路登上邙山。上山途中,他碰見了很多奇怪的人,有個自稱沒有痛覺的劍客,也有個整天板著臉的姑娘。最奇怪的是那個手握一柄青銅劍,腰間還別著菜刀的青年,對著一棵會說話的梨樹叫囂,甚至還爬到了樹上,將樹枝搖得沙沙作響,花瓣落了一地。


    宋雲覺得他很麵熟,卻又叫不出他的名字,隻好笑嘻嘻地看著他做完這一係列傻事。


    周圍的人忽然都消失了,宋雲再次啟程上路,馬蹄輕快,來到了邙山主峰,太陽恰好西沉,不偏不倚地落到半山腰。


    他身旁有兩個很年幼的孩子,一男一女。


    他們指著夕陽,好像在說著什麽,男孩還抱了抱女孩。


    宋雲想聽聽他們究竟在說什麽,可無論他怎麽努力,到底還是聽不清一個字。


    很快,男孩和女孩化作兩隻彩蝶,飛入深穀。


    當他由夢返迴現實時,他發現夢中的記憶退散得是那樣快,快到他來不及伸手抓住證明夢存在過的蛛絲馬跡,快到夢中的人事陳舊模糊。


    他心口有一陣空落落的感覺,那感覺催促他起床四處走走。


    櫃台的敏打著哈欠問候他,他認出敏就是他夢中那個板著臉的姑娘,欣喜若狂。


    一個人若是一輩子活在夢中,是否也算一件幸事呢?


    隻是不要有那些間歇性的清醒時刻,清醒是不幸的源泉。


    有個人著急忙慌地衝進一家酒館,對因為戒嚴解除而興高采烈的酒客們喊道:“河陰多了兩千亡魂!”


    起初人們並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有的人甚至不清楚“河陰”在哪裏。


    好像隻有那個昏沉如睡夢的人聽懂了。


    世上又有兩千人由現實入夢化蝶,不複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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