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酒淳美,還夾雜著春天的香味。


    春天卻已結束。


    醉仙樓的舞女臉上沁出汗珠,卻顯得更為動人。


    男人的癖好總是有點怪的,不是嗎?


    初新盯著舞女的裙擺,腦袋裏想的卻是六十具棺槨。


    許伯純翻看了四十個人的屍體,他也跟著仔細察看了千金會的六位樓主和三十四位分舵主。


    可他沒有瞧見剩下的二十個人。


    這讓他心癢難忍。


    伊芬斯已結束她的舞蹈,輕手輕腳地坐到了初新身邊。她是個乖巧聽話的女人,在別人思考時,她絕不會打攪半句。


    不知怎的,初新想起了晴。


    或許是為了驅散蕪雜的思緒,初新說道:“關於你丈夫的死,我已有了更多的線索。”


    伊芬斯眨了眨眼睛,點頭,表示她在聽著。她的雙眸像日光下清澈的海水。


    西域女人的麵相確實有種獨特的魅力。


    可不知為何,她身上又有東方女人的韻味。


    “千金會目前正發生著兩派的暗鬥,而你的丈夫,恰巧是這兩派暗鬥的犧牲品。”初新說道。


    伊芬斯雖然還點著頭,眼眶卻已泛紅。她問:“為什麽是他呢?”


    初新歎道:“隻因為這場賭局太重要,稍有不慎,一些人的棲身之所就將喪失殆盡,所以他們將你丈夫的國家視作失敗後東山再起的資本。”


    “可是,為什麽又要殺了他?”伊芬斯的情緒就像她顫動的睫毛一般,行將崩潰。


    “或許他們已得到他們想得到的東西,此刻你若是再迴到楚特,你會發現王位上坐著一個你完全不認識的人,那個人就是挾持和殺死你丈夫的兇手培植的傀儡。”初新說得很慢,是想更好地幫助伊芬斯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卻也是對伊芬斯的折磨。


    她根本迴不去,也見不到那個傀儡。


    她所有的希望都已斷絕,隻剩留在醉仙樓這一條路,等到年老色衰時再被遺棄,嫁給一個窩囊的農人或是生意並不好的商賈。


    “你告訴我兇手是誰。”她隻說了八個字。八個字裏藏著的意思,卻怎麽也推敲不盡。


    “我本來打算告訴你的,若是你痛哭一場,哀求我替你複仇,那我會放心得多,可現在我已決定不再同你說。”初新殘忍地拒絕了伊芬斯的要求。


    告訴她,無異於讓她去送死。


    伊芬斯掩麵而泣,淚水與汗弄花了她的妝。女人的訴求,往往用眼淚就能輕易得到,這實在是她最後的武器。


    沒多少人能夠消受這種武器。


    初新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望著她,一字字說道:“可我答應你,無論如何,我都會將兇手揪出,讓你親自替你的丈夫報仇雪恨。”


    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說如此重的話,他想,或許自己也被情感衝昏了頭腦。


    這條路很兇險,這條路的終點也並非是他讚成的方式。


    承諾隻應輕許。


    伊芬斯的擁抱讓初新打消了所有顧慮。


    男人不正是為女人的肯定去拚力拚智,直到生命消耗殆盡的嗎?


    銅駝大街,一家酒館。


    一批搜查的人剛剛離開。


    洛陽已成孤城,元詡走後,好像所有人都在看洛城的笑話,靜候胡太後和爾朱榮較量的結果,其中當然不乏傑出的野心家,南邊的大梁也已發難,攻打邊境。


    戒嚴的頻次越來越高,隔三岔五就要揪住異鄉人盤問,謹防是混入城中的間諜。


    初新就是這樣的異鄉人。


    敏如柳葉的雙眉緊蹙,正瞧著一言不發的初新。


    他時而笑,時而敲桌,時而搗鼓自己的劍,就是不說話。


    他沉默的態度讓敏覺得反常,換作平時,即使有殺頭的風險,他也絕不肯堵上自己的嘴。


    “我還是覺得很奇怪。”初新忽然叫喊道。


    “什麽奇怪?”敏鬆了口氣,起碼初新沒有瘋掉。


    在嚴酷的時局中,常常有人經受不起壓抑的氛圍的。


    “所有的事情都很奇怪。”


    敏並不清楚初新口中“所有的事情”都有哪些,可她確信這些事情一定不簡單,很少有麻煩事能讓初新如此苦惱。


    “既然要想問題,你總該少喝些酒的。”敏勸道。


    “你說得對。”初新又漫不經心地飲下一杯,他的心思仍放在別的地方。


    陋巷中擊敗的鬥笠客怎麽會出現在元雍的三間巨屋中?背三把劍的人領進醉仙樓的男女怎麽會神秘地消失?他們是否躲進了一二樓之間的那層暗室?十年前消失的武林好手為何會進入千金會?二十樽棺槨中究竟放著些什麽人?宋允到底是不是他在暗室中見到的那個人?


    “今早露白來過。”敏看似不經意的話語又吊起了初新的胃口。


    “什麽時候?”初新問了一句很笨的話。嚴格來講,他隻聽進去了他想聽的四個字而已,卻忽略了其他的信息。


    “今早!”敏隻能又強調了一遍。


    “來找我?”初新裝模作樣地喝了口酒,可敏瞧得出,他的注意力已轉到了露白身上,因為他的眼睛開始直視敏的雙眼。


    “那倒沒有,隻不過是來和我道別的。”敏冷笑道,透著對初新自作多情的譏嘲。


    初新忽有些意興闌珊,道:“她道什麽別?要離開洛陽?”


    “不然呢?”敏反問。


    初新被擠兌得說不出話,無奈之下,隻能繼續盯著酒碗出神。


    突然,他拍著桌子道:“不好!”


    當敏還沒來得及問他自己賣的酒哪裏不好時,他已飛掠出酒館的大門。


    “喝我的酒,還要說酒的壞話,真是吃力不討好。”敏隻能輕輕歎了一句。


    露白的小屋門前是一處院子,雜亂地長著荒草,顯然她已很久沒有料理打掃,就好像初新第一迴闖進屋中見到的滿地零散的衣服一般,無處落腳。


    小屋中走出一個男人,初新並不感覺驚訝,有些人的生活本就是一團亂麻,怎麽斬也斬不斷。他隻是有些失落。


    或許他認為露白本不該這樣活著的,或許他盼望從裏麵走出的是他自己,他說不清。


    可當他隱約望見男人穿著的鞋子時,卻笑出了聲。


    一雙繡花鞋。


    一個男人怎麽會穿一雙繡花鞋?


    他搖了搖頭,從房頂跳落到地上,快步跟到了男人身後。


    男人走進了醉仙樓,看起來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男人不來醉仙樓,又該去哪裏呢?


    可初新偏偏瞧出了不正常的地方:男人的眼睛從未放在舞女身上。


    他一直有意無意地望著招待客人的宋允。


    一個從女人房間中走出的穿著繡花鞋的男人,對醉仙樓裏的女人卻無半點興趣,卻異常在意醉仙樓的男主人,豈非怪得很?


    初新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靜靜地等待。


    此刻的醉仙樓有些奇怪,雖然燈燭輝煌,觥籌交錯,他卻能覺察到酒香與歌舞聲裏的殺氣。


    他坐的位置,正好能望見二樓東麵的走廊,他發現小萍又側身站在欄杆邊上,冷眼瞧著大廳之中發生的一切。


    他討厭那種寒冽的目光,他已不願再看第二眼。


    有這樣的空閑,為什麽不多看看曼妙的身段和溫柔的舞蹈呢?


    鼓點急促,歌曲的高潮部分來臨,舞女的步伐也緊湊了。


    在這一瞬間,初新發現有四個人同時從四個方向靠近宋允,借助鼓聲和舞步,他們的行動變得無聲無息。當初新察覺他們的存在時,他們離宋允已經不到三個身位的距離。


    令初新感到驚訝的是,他認出這四個人都是星盟的刺客,曾經和宋雲共同於糧倉一役擊潰殘狼精銳。


    他還來不及唿喊,四柄刀劍幾乎同時出鞘。


    閃電般的速度,颶風似的執行力,是星盟刺客得以著名的特質。


    他們幾乎能在任何環境下刺殺,人越多,他們的刺殺反倒越成功。


    可宋允的出手卻更嚇人。


    他好像有四個腦袋,八條手臂,須臾間,他已封住了四名刺客共計十三處穴道。


    人群的騷動中,四名刺客紛紛倒下。


    有個聲音在叫嚷:“你這個叛徒!”是由其中一名刺客發出的。


    這是句很奇怪的話,沒有頭尾,空無依傍,可素來鎮定的宋允卻驚惶不已。


    為什麽星盟要刺殺宋允?為什麽他要稱唿宋允為“叛徒”?


    難道宋允本是星盟的成員?


    醉仙樓炸開了鍋,似巨石扔進平靜的池塘,不是所有人見到刀劍都能冷靜的。


    可有的人卻冷靜得很。


    這種人必然常年混跡江湖,神經已慢慢硬化。


    初新具備這種素質,他也瞧出混亂中還有很多張鎮定的麵孔。


    那個穿繡花鞋的男人,一位白衣的少年,還有在樓上觀望的小萍,一名不束頭發的劍客。


    或許那四名星盟刺客的進攻隻是虛招,真正危險的是這些在混亂中仍保有高度理智的人。


    不束發的劍客率先發難,他拔出了他的劍。他的劍細而軟,像鍍金的竹葉青蛇,不起眼,卻危險。


    初新認得這把劍,認得這個人。


    湘東雲中劍,靈雋。


    他的身法和他的劍一樣快,僅用三步就越過了擋在身前的四個人,徑直到了宋允背後。


    隻要一刺,宋允就將斃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洛陽春風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小小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小小少並收藏洛陽春風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