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雲的傷還沒有痊愈,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四處走動。他是個閑不下來的人,屁股比誰都尖。


    雖然很早以前就加入了最富盛名的刺客組織,星盟,也殺了不少他覺得該殺的惡人,可他還沒有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來。


    他理想中的大事業,起碼得讓他的大哥認可才行。


    他自幼就怕這位兄長,父親去世得早,長兄宋允便扮演了這一角色,稍有忤逆,就要藤條伺候。


    大哥打起他來真不含糊,好像要費十二分的勁力一般。他常常在桌底鑽來鑽去,他鑽到哪裏,宋允的藤條就能跟到哪裏。


    宋允教他最多的一條規矩就是不能撒謊。打得多了,他說謊時竟會哆嗦,兩股戰戰,大概是留下了陰影。


    所以宋雲幹脆不撒謊了。


    雖然因說話太直得罪了不少人,但他的大哥似乎總有辦法替他擺平。


    他想不通,畢竟宋允隻是個生意人而已,即使生意再好,產業再多,總難免有盲區。


    奇怪的是,宋允好像真的有大本事,黑白兩道都得給他麵子。


    五年前,宋雲打傷了“西山飛龍”的兒子,因為“西山飛龍”的兒子罵了他一句“沒爹生養的野種”。宋雲下了毒手,打得他頭破血流,可最後“西山飛龍”竟登門拜訪致歉,點頭哈腰的頻率之快,讓人以為他不是飛龍,而是點水的蜻蜓。


    三年前,宋雲見一富貴公子調戲民女,直接一劍將那公子的臂膀卸了下來,卻不知他是北青州刺史的外甥,得罪了北青州刺史。北青州刺史遣人捉拿宋雲,幾乎調動了邊防守軍,仍是宋允寫了封信擺平的。


    他甚至聽人說,自己的大哥曾經也是個絕頂高手,可惜十年前突然封劍歸隱,做起了買賣。


    他不禁替大哥感到惋惜。


    宋允還不到四十歲,正常來說,恰好處在武學的巔峰期。如果大哥真如傳言說的那樣,是個歸隱的高人,那豈不是浪費了一身的本領?


    宋雲曾問自己的長兄:“兄長當初為什麽經商?是厭倦了恩怨糾葛嗎?”


    宋允笑著迴答:“我根本就沒練過武功。”


    宋雲不信,因為宋允走路時腳步聲比貓還要輕,這意味著他的腳下功夫很好。


    上乘的輕功必須經過刻苦的訓練才能獲得。


    宋允隻是笑笑,不多說半個字,偶爾倒是以此來鞭策宋雲:“不如你自己在江湖中成名,這樣一來我臉上也有光彩。”


    宋雲想幹一番大事業。


    他當然知道大事業不隻殺人這麽簡單,可他會的好像隻有殺人。


    殺人很簡單。拔劍,揮劍,收劍。


    宋雲已將這三者做得很好了。


    可是他的運氣似乎差了些:追蹤和捉拿千麵人,最大的功勞是初新的;雨夜糧倉一戰雖然驚心動魄,卻因他擅自作主,孤身與敏前往支援初新而沒有得到天子的獎賞;前不久雖護駕有功,天子卻莫名其妙地暴死,宮中發生的一切也都被掩蓋。


    他好像總是和成名成功有些距離。


    不過講道理,殺手還是不要成名的好。這是一種隱藏在暗處的職業,成名就意味著職業生涯的終結。


    近來洛城並不太平,流言蜚語都直指胡太後,說她倒行逆施,鴆殺了天子元詡,也就是她的親兒子。


    怎樣心狠的女人才能殺死自己的孩子呢?


    虎毒尚不食子。


    宋雲接到星盟同伴的指示,他們下一個要刺殺的目標正是當朝太後。


    這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能完成這件事的人,無疑都將載入史冊。


    宋雲本該興奮得摩拳擦掌才對,可自從與李梧桐一戰後,他好像失去了體內的一股力量。


    大概在生死邊緣徘徊過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對死亡心生敬畏的。


    是他的勇氣喪失了嗎?


    好像又不是。他沒有丟卻劍客的榮光,隨時能抽刃向強者。


    他隻是開始懷疑每一次行動的意義。


    如果星盟真的像傳言中那樣,是由一群武勇正義的俠士自發凝聚的力量,那刺殺指示最初的源頭又是誰呢?是否隻是其中的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那個普普通通的人的意誌像落入平靜水麵的石頭那般,激起了一層層漣漪。


    如果那個普通人的選擇是錯的呢?


    如果那個普通人別有用心,利用了這樣一股強大的力量主宰了他人的生死,星盟是否就與殘狼沒了區別?


    宋雲有些乏了。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疲憊,是信仰的危機。


    銅駝大街上,忽然有人高唿:“活佛升天了!”


    他喊得很突然,就站在宋雲麵前,邊喊邊往一個方向開始跑。人們開始跟著他移動,越聚越多,頗有達摩初來永寧寺時的意味。


    “活佛升天?”宋雲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懷著好奇跟了上去。


    白馬寺香客聚集,人聲鼎沸。


    這是個信仰佛的國度,任何關於佛的事跡都會惹人矚目。


    高台。


    高台堆滿了柴薪。


    高台上立著一根高而粗壯的木頭。


    一個和尚背靠木頭盤腿而坐,雙眼微閉,一副冥想靜修的姿態。


    “今日,白馬寺的活佛將於業火中升天,為眾生祈福,償還罪孽。”一個衣著華貴的胖和尚朗聲道。


    若幹名小和尚拿著銅盆迅速穿插進人群,應和著胖和尚的唿籲:“望諸位多賜功德,賞些香油錢。”


    宋雲往某個小和尚的銅盆裏扔了一塊散銀,靜靜地看著那位即將升天的“活佛”。和尚的本事好像總是那麽大,前有達摩一葦渡江,今又有活佛火中升天。宋雲聽說,天竺的一位苦行僧居然將右手舉起四十五年之久。


    他突然感覺有人在扯他褲腿,低頭一看,是個半人高的小孩子。


    “大哥哥,我想看活佛。”小娃娃懇求道,手裏還攥著糖人。


    周圍人多,容易推搡,這孩子孤身一人站在這麽多大人中間到底太危險。宋雲把他抱在懷中,問道:“你父母呢?”


    還沒等孩子迴答,升天的儀式開始了。


    火把由胖和尚點燃,火把又燃點了稻草,稻草繼續引燃了上麵的積薪。


    火燒得很快,轉瞬之間,“活佛”就被火光包圍。


    人群屏息,不敢移開目光。


    如果這時有小偷光臨,恐怕能賺個盆滿缽滿。


    宋雲懷中的孩子突然笑嘻嘻地大聲叫了一句:“他要燒死了。”


    此言既出,不少人變了臉色。


    宋雲的瞳孔猛地收縮,放下孩子,縱身躍起,踩著一個又一個人的頭頂衝向高台。


    在火光和空氣的流動中,“活佛”好像已變得扭曲。


    宋雲發現,“活佛”的脖子好像歪了。


    他已來到高台之上。


    一探鼻息,“活佛”已經死了。


    為了固定“活佛”的腦袋,“活佛”的脖子釘滿一排釘子。


    騙局,一切不過是個騙局而已。


    胖和尚忽然高聲罵道:“擾亂法事,該死!”


    宋雲腳踏巨木躍出大火,徑直來到胖和尚跟前,道:“比丘滿口穢語,謀財害命,才是該死!”


    胖和尚閉上眼,雙手合十,轉眼就成了另一副和善可親的樣子:“大和尚聽不懂施主說的話。”


    宋雲指了指高台上燃燒著的“活佛”,高聲對場中的看客說道:“諸位,這‘活佛’根本就是個死人,隻不過拿幾枚釘子釘在了木頭上,裝作念經打坐的樣子。”


    場下忽然有人叫道:“騙子!”又有不少人應和著高喊:“退錢!”緊接著,有一小撮人變本加厲道:“賠錢!”


    胖和尚垂眼道:“諸位香客,‘活佛’就是‘活佛’,為了眾生罪孽甘受業火,比丘從不打誑語,諸位不信就罷了,切莫詆毀逝者,侮辱我佛。”


    他恭順的模樣換得了一群人的信服和支持。人們開始罵宋雲,罵剛才喊“退錢”“賠錢”的人。


    宋雲受不了這樣。


    他是個老實人,老實人就該說老實話,看見什麽就該是什麽。


    他看見了一個死人和一排釘子,他就對別人說一個死人和一排釘子。


    胖和尚的雙手又合十了,躬身向宋雲行禮,左邊身體朝著人群,卻睜開了右眼看著宋雲,像是在說“就算你知道我們造假又能怎樣”。


    宋雲再也按捺不住,準備一拳砸在胖和尚那隻眼睛上,叫他再也睜不開。


    誰知有隻手忽然按住了他的拳頭。


    “實在抱歉,實在抱歉,我的朋友酒喝多了,滿嘴胡言亂語。”


    宋雲轉頭一看,發現初新正向胖和尚點頭哈腰,賠禮道歉。胖和尚睜開的那隻眼睛仍盯著宋雲,嘴裏卻念念有詞。


    當眾下不來台,還被胖和尚這般羞辱,宋雲快氣暈了。


    醉仙樓。


    無論初新怎麽給宋雲夾菜,宋雲就是不說話。


    士可殺,不可辱。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我看見了死人和釘子,根本不是什麽“活佛”。


    這些宋雲都沒說出口,但初新已經從他執拗的表情上讀了出來。


    初新說道:“我知道你沒有撒謊,你說的話若是不可信,天下就沒有可信的言語了。”


    宋雲終於還是開口了:“這才像句人話。”


    初新道:“可是你跟那大和尚耗著也不是個辦法,底下的人根本就不信你。”


    宋雲反詰:“如何不信?不是還有人在喊‘騙子’嗎?”


    初新歎道:“喊完‘騙子’,轉頭就要退錢賠錢的人,真的是因為相信你?”


    宋雲怔住。


    與其說他們是相信宋雲的話,不如說他們更相信銅盆裏的錢。


    初新繼續說道:“現在是多事之秋,人人自危,這些有頭腦的人都盼著能於亂局中刮點兒油水,連白馬寺這樣的名寺也不例外。”


    宋雲問道:“聽說爾朱榮已在城外陳兵,是真的嗎?”


    初新點頭:“千真萬確。”


    宋雲道:“既然他有謀權奪位的意思,為何不攻城?”


    初新道:“一旦他這麽做,他便成了國賊。”


    “國賊?”


    “世人皆知北疆是拓跋氏的北疆,不是爾朱氏的。爾朱榮若是率軍攻打洛陽,不是國賊又是什麽?”


    宋雲點點頭:“有道理,若是他成了國賊,便會失去人心,千夫所指。”


    初新倒了杯酒:“所以他在等。”


    宋雲問:“等什麽?”


    初新迴答:“等洛陽不攻自亂。”


    “不攻自亂?”


    “是,現在洛陽兩度換君,缺糧少兵,物價又漲得極快,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宋雲沉默,這些事情雖本來不該由他們這種江湖人操心,可他還是為洛陽城和城中的百姓深感憂慮。


    每次朝代更迭,爭鬥殺伐,獲利的永遠隻是少部分人,而那些勤懇勞作的人們卻總是不可避免地遭殃。


    更可笑的是,在受到盤剝之後,大部分這樣的人卻隻知道盲從,或者喊“賠錢”。


    想到這裏,宋雲冷哼了一聲,說道:“吃齋念佛的人都已經心生歹念,洛陽怎能不亂?”


    初新道:“實在是大家都吃不飽飯,沒有錢供奉寺廟了。”


    宋雲道:“我們甚至還不能確定那個‘活佛’究竟是不是被廟裏的人擄走殺死的。”


    初新道:“的確有這種可能。”


    他們的背脊都有些發冷,不約而同地喝了杯酒。


    初新忽然問道:“家兄除了醉仙樓,還做過什麽其他生意嗎?”


    宋雲想了想,答道:“大哥還開了三間賭場,兩間染坊,據他自己說,好像還圈了一塊地當牧場。”


    初新若有所思,沉默半晌後,又問道:“醉仙樓開張已有五年,賭場和染坊呢?”


    宋雲迴答:“染坊最早,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之前,家兄莫約三十歲吧。”


    “是的。”


    “像他這麽能幹的人,三十歲便該成名的。”


    宋雲怔了怔,隨即又點點頭。


    初新接著說道:“河洛宋家也是塊金字招牌,有了這塊世家大族的招牌,他就算想不出名,好像也是挺難的。”


    宋雲自嘲道:“我倒是也想出名,可世事總難料。”


    初新道:“你畢竟還年輕,等你到三十歲時,大概名頭也很盛了。”


    宋雲好像聽懂了初新話裏的意思:“你是說,我大哥在開染坊前,還做過一些事情。”


    初新默然。


    宋雲繼續問道:“他之所以沒有成名,是因為那些事情見不得人?”


    初新慢慢地點了點頭。


    他想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洛陽春風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小小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小小少並收藏洛陽春風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