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醉仙樓不喝酒的,往往沒多少。尋歡作樂的地方若是沒有酒,就像做飯不放鹽一樣無趣。


    可要殺人的人卻不能喝酒。


    酒精會麻痹人的神經,使人的反應遲鈍。一個人若是喝得醉醺醺的,又如何殺別人呢?


    所以殺手隻喝白水,越淡越好。


    初新手中這杯水極淡,常年飲這種水的人,舌頭一定很靈敏。


    初新的手還扣在藍衫客的脈門處,藍衫客卻毫無閃躲退卻的意思,他的膽像是鐵鑄的。


    初新問:“我已經知道你是什麽人了,你看起來卻好像並不慌忙?”


    藍衫客迴答:“我不必。”


    初新愣了一下,又問道:“你是‘蜂後’?”


    藍衫客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猜。”


    初新說不出話來了,他此刻也無法確定藍衫客是否就是“蜂後”。藍衫客似乎看穿了初新的想法,繼續笑著說道:“或許你自己也無法肯定這一猜測,隻要我不承認,你除了這杯水以外,沒有任何有說服力的證據。”


    初新無言以對。他想了很久,忽然說道:“我可以等,等你出手,等你自己暴露自己的身份。”


    藍衫客繼續喝著他的白水,淡淡道:“祝你好運。”


    話仍沒說完,藍衫客的長衫中仿佛有銀針射出,逼得初新鬆開了右手。


    鬆開的一瞬,身後又有風聲。


    “妖刀”王十居然於此刻橫刀於初新身後。


    腹背受敵,無處可避。


    藍衫客的銀針又發。


    初新卻像地鼠般突然向下墜去。


    銀針沒入王十的身體,“妖刀”靜止。


    初新拔劍。


    沒有人能形容他拔劍的速度。


    他的人是向下墜的,劍卻是上揚的。


    藍衫客的右手落在了地上。


    這是他發針的手,是毒蜂的刺。


    慘唿之中,藍衫客飛身躍出醉仙樓。


    王十跪在地上,喘息著。


    他滿是缺口的刀,此刻用以支撐他受傷的身軀。


    初新撕開了王十胸口的衣服,銀針周圍已發黑。“蜂後”的針當然是塗毒的。


    “二娘,你知道這毒該怎麽解嗎?”初新問道。


    楊二娘隻瞧了一眼:“解不了。”


    “或許你該說得委婉些,”初新苦笑,“或許我們試試看,總是有機會的。”


    楊二娘冷哼一聲,迴答道:“讓他徒增希望還不如令他徹底死心,在我眼裏,他和屍體已沒什麽兩樣。”


    王十流著汗,麵色慘白,嘴艱難地彎了彎:“人總是要死的,我根本沒有掛懷過。”他忽然握住了初新的手,道:“我偷襲你,這是我的報應。”


    初新默然不語,他知道從背後偷襲是所有江湖人所不齒的行為,他也知道王十是個驕傲的人,不屑於做這樣的事情。


    他明白是王十背後的力量強迫王十不得不這樣做的。


    王十突然哀慟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初新猜測,王十過去或許從未求過別人,因為他求人的神情實在太硬,語氣實在不夠和緩。


    “你說。”


    王十望著自己的刀,吃力地說道:“我的夫人和女兒,請你照顧她們。”


    他沒有用眼睛直視初新,以示懇請,也沒有流淚。


    江湖人隻有血,沒有淚。


    淩晨的醉仙樓,歌舞早已停息,蠟油滴滿燭台,幾個守門人意興蕭索,就連不久前發生的戰鬥和死去的人都無法提起他們的興致。


    對他們來說,守的不過是別人的酒樓,別人的錢財和資產,守得再好,拿的錢也同守得最不認真的那個人一樣。


    露白懷中的孩子在哭,幼小如他,絕不知道因為自己旁人究竟犧牲了多少,付出了多少,也不會憐憫任何死去的亡魂。


    陽光還未光臨洛城,這總是人們最困乏,世界最黑暗的時刻。


    初新打了個哈欠,瞅著楊二娘說道:“點住穴道幹坐著這麽久,你難受嗎?”


    楊二娘點頭。她的腰背快斷了。


    初新決定幫她解開穴道。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卻聽到了四下穴道被封的響聲。


    他的手架在眼前,動不了。


    他忽然明白了什麽,問道:“你確實是千金會的人?”


    “是千金會名下青木樓的人。”露白的聲音響起。


    初新苦笑道:“青木樓和‘古樹’,原本就是同一處組織?”


    “是的。”


    “你要殺這孩子,剛才為什麽不動手?”初新長歎。現在無論是誰要殺他和孩子,他都無力再阻止。


    “我並不想殺他,我早說過,他還有用。”


    初新看不到露白臉上的表情,也聽不出話語之中的歉疚。


    “你或許應該想到,這孩子根本不可能是什麽皇位的繼承人,”初新說,“這麽重要的身份,怎麽會輕易托付給我們,托付給一群外人?”


    他想以此阻止露白。


    “就算他不是,他對我也有用處。”


    “什麽用處?”


    “他能換迴我的自由。”


    之後,初新就不再聽到露白說話了。露白走路時腳步聲極輕,這意味著她的輕功很好,初新也是現在才注意到。他忽然發覺自己很可笑,明明已經被騙了好幾次,卻還是像飛蛾般屁顛屁顛地撲到火上。現在用一種奇怪的姿勢被點住穴道,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做不了,整個人好像在大海上漂流,依靠風浪的仁慈苟命。


    身旁傳來楊二娘的笑聲:“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古樹’的女人個個都是禍水?”


    初新苦笑,隻有苦笑。自作多情豈非是男人的通病?


    或許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用利益來衡量總是最靠譜,可以繞過情感的漩渦,避免衝動的誤判。


    若是“蜂後”返迴來尋仇,或是楊二娘衝開了穴道找自己麻煩,那可就不妙了,初新兀自想著。


    不過既然無能為力,不如就這樣睡個好覺。


    在睡夢中死去總比於清醒中受折磨要幸運得多。


    解開他穴道的人他並不願再見到。


    讓他加入千金會的老人微笑著坐到了他的對麵,他身邊的楊二娘已昏睡過去。


    “那孩子,死了?”老人和藹地問道。


    初新搖搖頭。


    “那,便是被擄走了?”


    初新點點頭。


    老人“唔”了一聲。


    初新問道:“他是皇位的繼承人?”


    老人搖了搖頭。


    初新又問:“他是個幌子?”


    老人點了點頭:“他當然是個幌子,隻是用來引開對手的注意的。”


    初新頓了頓,繼續問道:“像這樣的孩子還有幾個?”


    老人沉默,微笑。


    初新冷冷道:“這種幌子,你絕不可能隻放一個。”


    “那是自然。”


    “你當然也不會把這些孩子的性命放在心上。”


    老人發亮的眼睛裏突然掠過一絲黯然:“你要知道,人越老,越明白生命中什麽最珍貴。”


    “那你告訴我,什麽是最珍貴的?”


    “我隻能告訴你,除了你自己之外,任何人都靠不住。”老人想了想,又補充道:“明白這一點,你就能少吃許多虧了。”


    初新想起了剛離開不久的露白,也許老人說的有道理,因為他們的經驗閱曆是年輕人不能比的,可他不願意承認。


    他甚至覺得這種老人很惡心。


    動不動以自己的經驗閱曆壓到別人頭上,灌注自己認可的價值觀,本就是件不讓人愉快的事情。


    老人並未察覺初新神色的變化,或者他察覺了,卻無所謂。他說:“這樣的孩子還有十六個,散在洛陽城各處,虛歲都是兩歲,都隻是幌子。”


    “真的那個呢?”


    老人麵容不改,眉間卻有得色:“我們早將他運到了宮中,臨珧王元康之子,虛年兩歲的元釗。”


    初新忽然明白為什麽靈雋如此在意孩子的歲數,因為真正的皇位繼承人恰好就是這樣的年紀。


    “為天子而死,多少個這樣的孩子都是值得的。”老人望著發怔的初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不,那不過是你們的看法而已,”初新忽然直視著老人的眼睛說道,“對於那些孩子的父母,對於他們的兄弟姐妹,任何一人都要比天子金貴得多。”


    “可惜他們沒有實力讓別人認可他們的看法。”老人避開了初新的逼視,淡淡道。


    天已明,陽光普照大地,新的生命在洛城醞釀,舊的時光被黑暗帶走。


    “很快,新天子登基的消息又會傳來,隻不過這一迴是名副其實的‘真龍天子’。”老人站起身,走到醉仙樓門口,望著外麵來往的人群與車馬,不無感慨地說道。


    “你們把這當作兒戲?”初新狠敲了一下桌子,質問道。


    “正因為我們沒有兒戲視之,我們才會大費周章。千金會的賭局大部分或許出於無聊,可難免有利益相關的時候,需要全力以赴。”老人迴身。他身後是太陽的光芒。


    他整個人沐浴在微光之中,就像是天上的神明。


    “很快會有新的賭局開張,我需要你幫我贏得更多的東西。你不必急,我自會派人來通知你。”老人叮囑道。


    初新攥緊了拳頭,忽然問道:“從沒有人能違抗你們的命令?”


    “從沒有。”


    “從沒有反抗成功過?”


    “從沒有。”


    老人走出了醉仙樓。很久之後,他的話語還在初新耳畔環繞。


    “如果你想試試,隨時都歡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洛陽春風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小小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小小少並收藏洛陽春風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