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明明看見有人進門,聽到有人說話,為什麽他們在瞬息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還有小萍那空洞無望的眼神。初新頭一次在繁華熱鬧的醉仙樓裏生出了寒意。


    “或許宋允能夠解釋我的疑惑”,他這麽想著,可往樓下看去,滿座賓客,偏偏覓不到宋允。


    他重新朝小萍的方向看去,小萍也不在原處,隻有一道背影飄然而去。


    醉仙樓的二、三兩層設計成了環狀,像極了嶺南客家的土樓,每層上下有八方樓梯,那背影纖細,纖細到隨時能從人縫中消失。


    她為什麽要走?為什麽選在這個時間走?


    初新顧不得這麽多,攀上二樓的欄杆,順著欄杆輕點腳步,繞開了迴廊上擁擠的客人,直奔小萍消失的位置。


    他腳下隻有一根細線寬窄的餘地,他卻像走在坦途之上。


    當他在舞女和客人夾雜欣賞和驚訝的目光中落地時,那背影正好沒入樓梯半截。他隻有繼續追趕。


    背影出了醉仙樓,他也隻能跟出醉仙樓。每每當他以為自己能抓住那道背影時,那背影奔走的速度卻又加快了,他隱隱感覺到,那背影的輕功遠勝於他,如此與他周旋,不過是為了戲耍他,不過是為了將他引至某處。


    可他明明猜到,心頭卻越癢,他想知道有如此了得輕功者是誰,他更想知道那背影要把他帶去的地方是哪裏。


    背影一個閃身便消失了,初新就停在背影消失的地方。


    他確認了兩點:一,背影的輕功的確比他高;二,這裏有人要見他。


    這是一處黑暗的宅院,大而安靜。元歡的王府內有怪石池塘樹林,三叔的莊園有數不清的屋室,這處宅院卻隻有孤零零的三間屋子。


    奇怪的是,這三間屋子大得出奇,就好像生活在其中的人身形之巨是普通人的兩倍不止。


    屋子裏有人走出來了,可初新怎麽看都覺得,那個人同自己差不多高,同自己差不多壯,隻是他的胡子頭發都已花白,一雙眼睛平和溫潤,顯然閱盡了世事滄桑。


    屋子的門有兩個他那麽高,門栓的位置要踮腳才能夠到。老人平靜而艱難地關上門,笑嗬嗬地走向初新。初新對老者素來尊重,也微笑著小步朝老人走去。


    “你一定是名出色的劍客。”老者在初新走至麵前時說道。


    這是句不痛不癢、無關緊要的話,初新聽不出任何隱含的意思,他隻能躬身自謙道:“您過獎了。”


    “你叫初新?”


    初新對別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已不感到奇怪,他本就喜歡當個名人,盡管他也清楚,名聲總是和麻煩一塊兒來。


    他點了點頭。


    “你跟我來。”老人讓初新跟著,他就跟著,乖乖地走在老人身後,一步不敢多,一步不敢少。


    老人沒有進原來那間屋子,領著初新走進了另一間。


    這間屋子的門還要大些,門栓位置還要再高些。


    門開了。進門就是一條直路,兩旁是若幹屋室,依然大得離譜。


    幾間屋室的隔音效果並不好,初新可以聽清其中發出的聲響。


    左邊第一間屋子在搖骰子,是最普通的三顆骰子玩法,老人笑著問初新道:“初新少俠賭過嗎?”


    初新點頭:“賭過。”


    “多大的?”


    “賭命。”


    劍客也是另類的賭鬼,劍是賭具,生死是賭注。


    老人似乎很滿意:“看來你總是贏家。我喜歡總是贏的人,這種人隻要不成為我的對手,就總是能給我帶來好運氣。”


    初新也笑了:“我雖然不曾輸,卻也從未贏過。”


    老人不語,初新也沒多作解釋。他從未殺過人,從未獲取過自己勝利的獎勵。


    房間裏的賭客大概分出了勝負,對於他們來說,輸贏本就是一瞬間的事情,點數揭曉了,結果也就明了了。


    賭客必須要有賭客的修養,願賭服輸是他們最簡單明了的規則,可其中一人卻忽然嚷嚷起來,用盡了難聽的話。


    老人麵色不悅,顯然他不想讓自己的客人聽見那些肮髒的字眼,初新很識趣地將湊近的耳朵收迴,貼到了右側那間屋子。


    他聽到一種令他心跳加速、麵紅耳赤的聲音,一種用以孕育生命的狂歡般的夢囈。


    他瞥了老人一眼,發現老人的眼神怪異,發出壞笑時才會有的光彩。


    房間裏的情景一定不堪入目,也一定令年輕的健康的肉體神往,從聲音之中就能分辨。


    初新想推開門瞧瞧,老人的目光似乎也在鼓勵他這麽做,可他還是住手了。或許他大部分時間裏都算不得君子,但往往關鍵時刻不曾做過小人。


    他迅速邁步至右側第二間屋子旁,情不自禁地附耳過去。或許他原本並沒有這種想法,可不知不覺中他便陷入了怪圈——每到一間屋子邊上,他就會好奇裏頭有什麽響動,就會不顧形象禮貌湊近去聽。


    這迴他聽到的是極其熟悉的聲音——劍與劍的碰撞聲,他聽得出其中一柄劍是極重的重劍,另一柄卻是極輕極軟的金絲劍。他甚至能從撞擊聲中推測出交手之人的心態和功力。


    重劍揮舞極快,風聲卻很小,舞劍之人舉重若輕,手臂和手腕的力量世所罕見;金絲劍恰恰相反,發出急促的破空之聲,尖銳地撕扯著初新的耳膜,舞劍者顯然也有深厚的修為功夫。


    他聽得入了迷,很想親眼見證這場較量的勝敗。推門,門不開。門是從裏麵反鎖的。


    老人低聲道:“這是為了不打擾他們安心決鬥。”初新點點頭表示理解。


    他若是和人比劍,也不喜歡旁邊有人攪擾,能幹擾劍客比劍的因素太多了:風向、溫度、身體狀態、心理……優秀的劍客,一定是分寸必爭的。


    他仍想再聽一會兒戰況,老人卻招招手道:“來吧,過來這裏,那個房間的勝負你自會知曉。”


    初新將信將疑地跟著老人來到了左邊第二間屋室旁,這迴聽到的聲音卻是他怎麽樣也分辨不出的,像是身世悲慘的棄婦正嗚咽,又像是被囚禁的猛獸在低聲咆哮。


    他不敢再聽下去,躲遠了些,可那聲音已在他心頭敲章蓋印,縈繞著,久久不散。


    老人在笑,一改之前的溫柔平和,那笑容變得說不出的瘮人。


    初新鼓起勇氣問道:“裏麵關著的是什麽野獸?”


    “我家中從不歡迎野獸,”他說,“在這些房間裏的都是人。”


    初新背後的汗毛又一根根地豎了起來:“既然是人,為何發出這樣的聲音?”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老人繼續向前走,初新本想開門看看,可他怕門又是反鎖的,他更怕門被打開後看到令他失眠惡心的東西。


    他皺了皺眉頭,跟了上去。


    之後的幾間屋室不再有任何聲音,也許裏麵沒有發生過離奇的事情,也許裏麵發生的事情更加離奇,離奇到無聲無息。


    直路終於來到了盡頭。


    寬敞的圓形房間,正中擺著一張巨大的圓桌,圓桌邊沿坐著衣著不同的人,圓桌上堆滿了黃金,那黃金正由一個方向推往另一個方向。每個人麵前還有一些散落的金銀,他們都密切地注意著黃金來去的軌跡,眼裏血絲遍布。


    初新很快明白,這是一張巨大的賭桌。


    老人指了指圓桌,道:“歡迎加入千金會。”


    初新沒聽懂,笑道:“老先生,我隻是跟著你走了幾步路,沒說要跟您加入什麽千金會。”


    老人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走完那幾步路,所有事情就不再由你自己了。”


    初新陰沉了臉色,迴絕道:“我有劍。”


    一個劍客說“我有劍”的意思就是,他能憑他的劍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拒絕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情。


    他準備拒絕老人無理的要求。


    老人並無慍色,隻是示意讓初新稍安勿躁,靜靜看完圓桌上發生的事之後再做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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