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每天要做的事情不算多,也絕不少。


    他不必勞作,不必日曬雨淋,饑荒時也犯不著喝西北風。


    天子畢竟比凡俗之人高貴得多。


    晉惠帝時遇災,百姓無糧可食,隻能挖草根刨樹皮吃,當下臣將這些見聞匯報給晉惠帝時,這位“善良”的帝王冥思苦想,終於找到了一個好辦法,他對臣下講道:“既然百姓沒有粟米吃,為什麽不喝肉粥呢?”


    這就是著名的“何不食肉糜”之典故。


    平民癡呆或許可以免於很多痛苦,而天子愚魯卻定會引起諸方窺伺。


    元詡是北魏的第十位皇帝,他是個聰穎的人,早熟,也極其敏感,眼窩仿佛永遠深陷著。


    如果你不問他的年紀,你絕不會以為他隻有二十不到。


    謹言慎行,如履薄冰,這些都歸功或歸咎於他那位過於強勢的母親。她總想知道兒子在幹什麽,心裏在想些什麽事情,元詡身邊十個宦官中有六個是胡太後安排的,他們定期會將元詡的行跡稟報胡太後。


    元詡曾經愛上過一個美麗的宮娥,那時他隻有十二歲。十二歲的少年在深宮中幽居,逐漸體會到那種令他窒息的無力感,即使他是天子,是北方地位最高的人,他仍然逃不開寂寞的手掌心。


    他向宮娥傾吐了心聲,與她共同在大殿前的台階上看了整晚的星星。


    次日黃昏,宮娥就消失了,任元詡如何尋覓都找不見。


    宦官告訴他,宮娥已經被遣返歸家。元詡表麵上相信了,心裏卻清楚,宮女須到二十歲後才能出宮。


    他悄悄跑遍了皇宮中所有角落,終於在一叢灌木後發現有泥土鬆動的痕跡,挖出了宮娥的屍體。


    他沒有哭泣,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把悲傷的臉色掩去,換上了麻木的笑容。山珍海味無法讓他肥胖,他的眼睛一寸寸地凹陷,顴骨一寸寸凸顯。


    他和他的族叔元歡站在一起,竟仿佛互換了年紀和輩分。


    “皇叔,一切都布置妥當了嗎?”元詡問道。


    “妥當了。“元歡迴答道。


    “三天後的行動,勝算有幾成?“


    “不到四成。”


    元歡的答複令元詡很滿意,他點頭道:“四成已足夠。”


    “是的,太後絕不會再等,她的勢力逐漸被削弱,而陛下則羽翼漸豐,她近期一定會動手。”元歡在講極兇險的事情,他臉上卻帶著最優雅的表情。


    “三天時間真的足夠讓母後做好準備嗎?”元詡的眼睛躲在陰影裏,他用這雙陰影中的眼睛盯著元歡道。


    “不夠,遠遠不夠。”


    “那皇叔為何斷定是三天?”


    “三天時間雖不足以供她準備,卻足夠令她喪失耐心。”


    絕大多數情況下,走下坡路的人總是很缺乏耐性的,時間不利於他們,等待隻能使他們邁向墳墓。


    “其實她隻要交還權力,朕絕不會為難她。她畢竟是朕的母親……”元詡想起了那個美麗的宮娥,埋葬在泥土中,定格在豆蔻年華的無辜者。


    她唯一的罪是被一個十二歲的帝王喜歡。


    他還是決定原諒胡太後,盡管她帶給自己多年的噩夢和無數個失眠的膽顫夜晚。


    “這也正是臣擔心的事情,陛下忘了元叉和劉騰嗎?”


    領軍元叉和宦官劉騰曾發起過一次政變,幽囚了胡太後,把持朝政。數年後,劉騰去世,胡太後利用元叉的疏忽東山再起,培植黨羽,暗布羅網,迅速恢複了權勢。在這之後,她對權力愈發珍重,再也不肯隨意托付給別人。


    元歡的提醒如當頭棒喝,元詡沉吟後答道:“元叉、劉騰治國無方,養婢蓄妓,逼民為奴,賣官買官,弄得百姓怨聲載道,失了人心,這才讓母後有機可乘。”


    “陛下能體恤民情,確實勝元叉劉騰之輩遠矣。人心有時雖能主宰局勢,可若背後始終有一雙窺伺的眼睛,陛下又如何睡得安穩?”


    元詡看著元歡的微笑,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位族叔十分陌生。他那時才發現,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對誰有很深的了解。皇族的成員,他周圍的宦官和宮女,包括他的母親,他全都不曾留意過。


    是因為他站得太高了,還是他眼中隻有他自己?


    “皇叔,母後如何處置待行動結束再決定也不遲。”


    “是。”既然天子不願意再談,就算輩分比他大,元歡能做的也隻有服從。


    “殘狼現下再無音訊,看來之前於糧倉的圍剿的確根除了殘狼的精銳,”糧倉的雨夜,或許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元詡,他的忍耐助他擊潰了殘狼,也秘密囚禁了太後的心腹鄭儼,“這多虧了皇叔你的情報。”


    “陛下過獎。”


    “可我很奇怪,殘狼行蹤向來詭秘,你是如何知道殘狼會在那時出動的?”


    元歡失笑道:“臣於家中閑居時認識了許多武林人士,他們常常能打聽到各種稀奇古怪的小道消息。”


    “是嗎,”元詡自言自語般喃喃,“看來朕也該多招募些劍客遊俠或江湖散人了。”


    “陛下已有一支很強大的軍隊了。”


    “皇叔莫要笑侄兒的禁軍,或許我該找個良將好好整治軍紀了。”


    元歡搖搖頭,壓低嗓門道:“臣說的是星盟。”


    驚愕隻在元詡臉上浮現片刻,他和元歡都笑了。


    “孝文帝英明神武,吾輩不及,他早已明白,很多罪惡靠法令無法製裁,隻有訴諸武力。這便是星盟組建的初衷,”元詡向元歡解釋道,“隻不過星盟很快脫離了孝文帝的指揮,化整為零,成員自由加入或脫離,行動也全憑道義為準則。”


    “想不到江湖中風頭最盛的刺客組織居然源自朝堂。”元歡嘖聲道。


    “朕也想不到皇叔居然知道得那麽多。”元詡的眼睛又藏進了眼窩中。


    在天子麵前,你最好裝得既聰明又愚笨,聰明到天子的話你都聽得懂,愚笨到天子不懂的你不說。


    元歡是個聰明人,深諳其中道理,可今日卻偏像是什麽也不明白。他說:“當臣說出勝算不到四成的話語時,陛下仍是成竹在胸的樣子,臣就明白陛下另有奇招。”


    “或許皇叔該裝作不明白的。”元詡輕斥道。


    “臣絕不敢欺瞞陛下,既然知道,臣就該明稟陛下。”元歡躬身謝罪。


    元詡看著元歡,看了很久很久。元詡看了多久,元歡的腰板就彎曲了多久。


    元歡始終沒有半句怨言。


    “父親生前常說,皇叔是北魏王室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半歲識字,幼年習劍,弓馬騎射,數算禮樂,無不精通。”元詡伸手示意元歡平身,元歡卻跪了下來。


    天子的誇讚不一定是件好事。合適的誇獎是賞賜官爵財帛的前奏,過分的褒美卻是殺身之禍的開端。


    元歡跪得很虔誠,四肢基本貼在了地麵上。


    他的脊背滲出了冷汗。


    元詡仍在講著:“母後曾和朕講過你的諸多事跡:七歲分衣給窮人,十歲以劍術擊敗南國使臣,威震朝野,十六歲同北魏第一勇士兒鹿談論武道,使兒鹿將軍讚不絕口……”


    元歡的頭釘在了地上。他隻有靜靜地聽完元詡要說的話。


    “近來朕力排眾議起用皇叔,冊封你為中書令,得到了邊境軍隊的響應,也獲得了皇族的支持,皇叔的若幹項舉措深得民心,這些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如果太後失勢,皇叔成了第二個太後,朕又要用誰來製衡皇叔呢?”


    元詡聽過胡太後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身為天子,手段要不嫌肮髒,心要比任何人都狠。


    他的心確實極狠。狡兔未死,他已開始盤算烹煮走狗。


    “是,陛下說得對,臣不過是陛下的棋子,利用完後便須舍棄,切不可養虎為患,”元歡磕了三記響頭,說道,“臣請行動之後辭官返家,讓陛下安寧,也還臣以清靜。”


    元詡蹲下身子,湊到元歡耳邊說道:“皇叔啊皇叔,你應該明白,世上隻有一種人能讓人安心。”


    死人。死人是不會構成威脅的。


    “陛下要殺臣的話,請動手。”


    沒人看得見元歡的表情,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還在微笑嗎?


    他被殺時能像他殺人那樣優雅從容嗎?


    元詡的短刀在手,元歡的後頸就在他眼前。


    短刀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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